初春的天气有些微凉,珞璃取过蔻丹,细细地涂着水葱似的指甲,怃然一笑:“奶娘疼惜国舅爷的心情珞璃清楚,只是……”她将丹唇轻轻一咬,“国舅爷乃淑仪公主幼子,又是当朝太子妃的亲弟弟,珞璃如何敢置喙?”
奶娘微微一愣,急道:“少夫人所言是不假,可方才卫云也偷偷捎过话,国舅爷自回府起便被公主唤去凤凰苑罚跪,到现在足足有半个时辰。”
珞璃心中不禁冷笑,轻蹙浅眉,凝视她片刻,柔声道:“奶娘是知道的,公主做事向来有分寸,珞璃亦不好说什么。”目光柔和仿若窗外暖阳,“凤凰苑口风最紧,奶娘知道该怎么做。”
奶娘犹自絮絮:“国舅爷是奴婢亲眼看着长大,机灵乖巧,阖府上下没有不喜欢的,少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珞璃望着自己枚红色的指甲,露出几分烦厌:“燕儿,奶娘连日操劳怕是累糊涂了,带回房歇息罢。”
燕儿会意,上前揪住奶娘的衣袖一扯,笑嘻嘻道:“奶娘,国舅爷的事再大总归是主子们自己的事,奶娘还是跟着奴婢回去,好好地吃碗茶打个盹儿才是正经。”
奶娘心中有气,却也无可奈何,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先告退了。”
珞璃目送着奶娘跟莺儿走远,松了口气,一抹笃定的笑意挂上嘴角,心中默默:夏侯允,我也要你尝尝失去心爱之人的滋味。
夏侯允是在黄昏时分被卫云扶回惜花苑的,流霞漫天如散开一匹上好的绣缎,映着堂屋檐角飞扬的兽头,亦觉流光溢彩。
珞璃站在惜花苑廊下,看着采茵指挥着苑中众人伺候夏侯允在榻上躺好,吩咐道:“百花,给少爷锤锤腿,蒹葭,给少爷烧水洗澡,莺儿,将云裳公主送的雪燕给少爷炖上。”
夏侯允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笑意,,十分温和的样子,眼中却殊无笑色,斜斜地往榻上一倚,口中道:“有劳夫人。”
珞璃微笑颔首扶着莺儿的手走到榻前,拾起薄毯替夏侯允细细盖在腿上,眸中含情,“夫妻之间,不必言谢。”
采茵笑吟吟过来道:“少爷跟少夫人情义深重,连奴婢都替公主高兴。”她再度欠身,“公主那边离不开人,采和自己也未必忙得过来,奴婢先告辞了。”
珞璃笑道:“采茵姑娘来惜花苑一趟不容易,我去送送姑娘吧。”
采茵倒也不推辞,顺势扶着珞璃走到阶下,停在苑中一株开得如瀑流泻樱花的前,“公主让奴婢给少夫人捎句话,花落了。”
珞璃心头一凉,拈起一樱花仔细看了片刻,“眼色多正的花儿,本该千岁长红的,可惜了,生错了地方。”
采茵取了绢子替珞璃抹了抹手,颔首道:“少爷今儿在凤凰苑足足跪了五个时辰,又被公主责令不准私自离开惜花苑,公主的苦心还望少夫人能理解。”
珞璃淡淡笑道:“请采茵姑娘回去转告公主,珞璃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采茵这才笑道:“少夫人足智多谋,决胜于千里之外,奴婢佩服,只是……”她转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少夫人好自为之。”
珞璃跟随采茵走到门前,望着她迤逦而去的背影,心事渐渐涌了上来,自夏侯允背信弃义盘下她花草那日起,自她斩断情丝忍辱负重嫁入夏侯府起,自她踏入惜花苑起,自她出卖千岁红起……她再也没有回头之路。
珞璃信步走回暖阁里,夜色渐渐拢上来,夜来的惜花苑格外静谧,茜红色流云百蝠多子多孙罗帐静静蜿蜒地下,便笼出一个小小天地。夏侯允斜倚在榻上,由得珞璃将一席玉簟在榻前摊开,再依次铺上花开富贵如意长春毯跟蝴蝶穿花缠枝牡丹被,只是含笑不语。
珞璃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微微冷了神色,“妾身的脸瞧不出花来,国舅爷就别总瞅着了。”
夏侯允本无睡意,翻了个身侧向珞璃,便笑:“一拜天地,从此受尽夫人气,二拜高堂,我睡地夫人睡床,怎么今日倒掉过来了?”
珞璃笑意初绽,仿佛烛火上爆出的一朵明艳的烛花,“油嘴滑舌,连半分国舅爷的样子也没有,倒像个街头卖药的市井泼皮。”
夏侯允望着帐顶,嘴角含了波波一缕笑意,“我倒情愿自己只是个快快乐乐的普通人,总好过在这笼中做金丝雀强?”他停一停,柔柔地觑着珞璃,“珞璃,如果我不是国舅爷,只是普通人夏侯允,你还愿意这样对我吗?”
夏侯允眼中的星芒太盛,珞璃微微一惊,如果他不是夏侯允,如果自己不是璎珞璃,如果他们从未遇见,命运的罗盘该会怎样转动?生命的阴差阳错能停歇吗?
珞璃略略含了一丝苦笑,松开被夏侯允握住的手,侧身向外斜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脸上虽带着那样疏懒的笑意,目中却只有清寒的冷薄:“国舅爷今儿在凤凰苑受累了,早些睡吧。”
夏侯允的脸色慢慢冷下来,他看着珞璃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口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掩不住失落与叹息,“珞璃?珞璃,我该拿你怎么办?”
珞璃披着单薄的毯子,浑身微微一颤,外头的梆子声一声远一声近地递过来,她瘫软在地上,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她非常清楚地知道,从今日自己在凤凰苑那一跪起,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忍辱负重任人鱼肉的风尘女璎珞璃,起码荀绿痕已经清楚,她如今是心肠歹毒不择手段的夏侯府少夫人。
然而她也并非不欢喜,自她嫁入夏侯府的那日起,他无时无刻想得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今,她做到了,却并不如想的那样只是快意,心里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
夜风吹过枝桠有霍然的冷声,檐下昏黄的灯笼摇出碎金似的斑驳光影,恍若冷而沉的惶然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