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大作，乌云压顶，眼看一场大雨就要落下。
青州府南城门外的官道上，行人寥寥，只有三辆马车疾疾而行。
前头两辆，皆是红漆轿子车，车体虽然半旧，细看用料做工却极其考究，不象普通百姓人家所用之物；最后面一辆是无顶太平车。
车前辕上坐着两个粗使婆子，两人身后的车厢里装满了箱笼包袱米面鲜菜等物，车厢最尾部还用绳子固定着两只竹笼，里面各有两只活鸡活鸭。
一阵狂风吹来，笼里的鸡鸭受惊，满笼子扑棱着翅膀嘎嘎地叫。
坐在前头的婆子被叫得心烦，其中一个黑脸婆子一咕噜起身，爬到包袱箱笼顶上，顺手抄起手边的物件砸的上去。“啪”的一声，伴着四散的葱叶，刺鼻的辛辣气味弥漫开来。
婆子嫌恶地甩着飞溅到手上的大葱鼻涕，气呼呼地坐下，和另一个道，“真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门心思只知道吃。一听说太太要送她去庄子，旁的可就不管不顾了，倒是把大厨房里的吃食给装了大半车。你瞧瞧，这都带得什么？这是咱们太太心善，若是放在旁人家，就地拿绳子绑了，塞到车里，趁夜拉到庄子上算完。若是敢喊叫，就拿抹布塞了嘴！凭她什么古怪性子，扔到庄子里，吃没吃喝没喝的磨搓几个月，也就老实了，还容她这样那样的作……”
“她本就是个有人生没人教的，你还当她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另一个婆子与前头说话的这位年纪差不多，穿着一件土黄色的棉布夹袄子，闻言一脸鄙夷地撇了撇嘴，紧了紧身上有些宽大的夹袄，“当年姑太太挣扎着生下她，掉了半条命。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才敢下地，到底伤了身子，自此往后，大病小病不断，就是她在世的那几年，这表姑娘也是朱喜家的带得多些。后来姑太太去了，那会儿表姑娘才五岁多点儿。五岁正是学规矩懂道理的年纪，没了姑太太在身边教她，那朱喜家的和咱们一样，不过是个奴才秧子，她又能教她什么？”
说着，她把嘴又撇了撇，“这个么性子古怪的东西，若不是姑太太去时，拉着咱们太太的手，千托万求，太太不应，她是闭不了眼，太太才懒得理会她呢。”
黑脸婆子道，“便是有姑太太托孤，太太也太纵着她了。你看她没根没基的，脾气倒大，一言不合就闹，闹不过就打，这回还把三姑娘的脸给弄伤了，嫩豆腐一般的脸蛋上，生生磨伤了一大片，别说是太太这个做娘的恼她，要罚她，便是我看了，也是气不过的！”
旷野的风呼啸盘旋，只言片语，随风传到第二辆马车里，车里的三人立时气红了脸。
还要不要脸了，还要不要脸了！
明明是三姑娘要抢姑娘的花，她欺负姑娘在先。姑娘不给，她又是推又是搡又是抢的，姑娘要不是眼见被推倒在荷花池里，也不会慌乱之中拖倒三姑娘。
她虽伤了脸，自家姑娘差点连命都没了呢。如今到了她们嘴里，倒全都是姑娘的错了！
绿梅气得要挑帘和她们理论，却见自家姑娘半靠着车壁，一手胳膊支在车内小几上，翻看着不知从哪里扒出来的旧书，似根本没听到这话。忍了几忍，强强将心头那股气儿压下。
外头两个婆子的话还在继续，“……说起来，她倒是命硬的。听当时在的人说，救出来的时候，人都没气儿，慌得刘家的赶着要去告诉太太准备治丧，谁想，叫那武婆子几个用土法子，倒背着人在花园子里跑了两圈儿，竟又救回来了。”
“都说命硬克亲人呢，你瞧瞧，姑太太叫她克没了吧？”黑脸的婆子笑嘻嘻地接了一句，脸上突地一凉，她伸手摸了摸脸，“呀，下雨了。”
“苏妈妈，下雨了。”最前面赶车的车夫也觉察到了，说着，他扭头朝车里询问，“马上就到北安镇了，您看咱们是不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雨？”
身后的车厢里探出个年约四旬的妇人，面容和善，五官亲和。做为当太太身边一等一的管事妈妈，尽管面相和善，却仍隐隐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抬头望了望天，再看看已出现在视线里的镇子，皱着眉点了点头。
北安镇离青州府不过十来里，借着府城的人气，镇子也颇繁华，紧临官道，便有一家客栈。
这家的小伙计一见外头雨大了，早早便到门口候着，远远瞧见三辆马车朝这边儿驶来，小伙计一头扎到已然密集的雨帘中，大声招呼人进门，一边扬声叫上茶，一边殷勤地问，“客官，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苏妈妈在客栈中间儿站定，四下打量，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栈，一层摆着七八张简陋的桌椅，此时已有不少在此避风雨的人，看模样大多是平民打扮，兴许是这附近村庄的百姓。见她们一行进来，客栈的人一齐望来。
她回头朝被朱妈妈扶着的裴妍笑道，“表姑娘，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也快晌午了，不如咱们开几间房，稍稍歇息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
裴妍笑微微地点头。
苏妈妈便朝小伙计道，“一间上房，再开三个洁净的房间，备一桌上等的席送到上房，余下的按人头，一人一荤一素……”说到这儿，她看了三个车夫，并那两个婆子一眼，道，“再给他们两个房间各上一坛子酒。”
两个婆子顿时喜出望外，她们这些粗使上夜的婆子，旁的爱好没有，倒是赌钱吃酒极是在行，有人的酒瘾比那成年的汉子还大。
只不过手中拮据，往常不得尽兴。今儿原想着是趟苦差，没想到还有这等好处，喜得忙忙的上来向苏妈妈道谢。
小伙计拉着长长的声音，朝里面喊，“上房一间，洁净单间三间……”
刚喊这里，突地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高声打断，“一间！”
小伙计一愣，忙回头，一脸莫名看着说话的人，“小姐，什么一间？”
“单间一间。”裴妍指着三个车夫道，又朝苏妈妈那边儿示意，“再加一间上房给这位妈妈，至于那两位……”她的手指移到两个婆子身上，停了停，突地抿唇一笑，“她们两个最是要好，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要房间做什么？白白的浪费了银子，就在大厅坐着说罢。”
说罢，也不看众人脸色，抬脚就往二楼走。才刚踏上台阶，她又转头而笑，“对了，这两位妈妈信佛最是虔诚，莫上酒肉冲撞了她们。”
说完，这才挺直脊背，跟着引路的小伙计，往二楼而去。
朱妈妈三人瞥见那两个婆子胀成猪肝色的脸，颇是解气地低头闷笑，自家姑娘到底还是听见了。
“妈妈，妈妈，您看这……”两个婆子又羞又臊，看着表姑娘消失在二楼拐角处，一齐拥过来一脸无辜苏妈妈，“我们真的没说，没说什么呀……”
苏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们一眼，“即然敢说，就敢担。不敢担，就别在背后乱嚼什么舌头！”说罢也不理会她们，上楼去了。
高门大户中的隐私闲话，乃是平民百姓的最爱。厅中散坐的人，隐隐的听明白了什么，纷纷指着两个婆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不时还发出几声窃笑。
笑得两个婆子的又羞又臊，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下去。
“姑娘，姑娘，你到底还是听见了，你没瞧见那两个婆子的脸……”一进上房，性子跳脱的绿柳就拍手嘻嘻地笑。一想到方才，她心中就解气的很，该，两个老不死的婆子！
“还不快去拿巾帕给姑娘擦擦！”绿梅暗瞪了她一眼，那是什么好话，姑娘听见了有什么好的？
绿柳惊觉失言，吐了吐舌头，悄悄看姑娘的神色，见她一脸平静，心头奇怪，以姑娘往常的性子，这话要是听见了，早就闹起来了，今儿怎么这么沉得住气。不但沉得住气，也没有以往和谁争执占了风的那般，回院来洋洋得意地和她们炫耀。
其实，绿柳心中明白，姑娘那时的得意，不过是一种矫枉过正罢了，她心中其实并不开心，每每得意之后，总要消沉很久，方才肯出去见人。
府中人的都说，姑娘性子不好，动不动就人和闹，可谁又知，都是那些人先惹她的，若是不先招惹她，自家姑娘再和善不过了。
想着，她有些心酸，到底没娘护着的孩子，什么都不是。
裴妍并不知她心中所想，稳稳地坐着翻书。即然有幸重活一回，不管眼前的境况再糟糕，日子还是要过的。
再糟糕艰难的日子，只要努力，总会过去的。
这是她上辈子一直坚信的，最后确实如她坚持的那般，日子终是好了起来，可惜，好景不长……
想到最后那两张得意洋洋的脸，裴妍的心情微落，使劲儿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都赶走。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时间会磨平一切，包括她识人不清，在获知真相后那挖心挠肝的后悔……
真后悔，为他倾注了那么多，真后悔，自己最好美的青春岁月，都在那个人身上蹉跎，真后悔……
恨不得能够倾尽所有，换得岁月回溯，换得从来不认得那个人……
可惜，世间后悔药不可得……
裴妍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又有些自嘲地笑了，都现在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呢？
好在，有父母去逝之后，她经历的那些人和事，她打心底里并不十分相信人，因而也做了些防患于未然的安排，比如，她突然身故，所有财产定捐于慈善机构……
也不知那人知道后，又是什么样的嘴脸……
想到这儿，她又在心底微笑起来。
“姑娘，婢子早就想问，这是什么书呀，怎么往常没见您瞧过。”绿梅接过小伙计送进来的铜壶，倒了热杯茶，笑吟吟地递过去问道。
“这个呀！”裴妍瞬间回神，把书封翻出来给两人瞧，“是早先老安伯给我的，早先不知塞到哪里了，这回咱们进庄收拾东西，又给翻了出来。”
“老安伯？”绿梅微微愣了下，接着面上一喜，“可是早先在花园子里做工的那个老安伯？”
“是他。”裴妍点点头。
“哟，他可告老有三年多了，什么时候给姑娘的书？”这位老安伯绿梅也是知道的，是个整治花木的好手。他并不是沈府下人，而是原先在沈家的花木庄子里做工，后来因腿上风湿严重，在庄子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原是要告老回家，可沈大老爷不舍得他一手的好技艺，便留他在府中，照看花园子倒是小事，为的是庄子里的花木若有什么不妥，也好有个人可请教。
自家姑娘自打懂了事儿后，就晓得自己和沈府的姑娘不同，后来连太太也去了，沈府的姑娘们见了她，多是取笑，她性子越发孤僻，也不爱和府中的小姐妹们来往，要么是缩在院子里，要么就是在后花园里独自呆着。东游游西逛逛，就这么和老安伯熟识起来，这一老一小，整日凑在处一处，指着那些花花草草嘀嘀咕咕的，有说不完的话。
当时朱妈妈虽然忧心姑娘不和府中姐妹来往，往后愈发生份了，可又见她跟着那老安伯认些花花草草的，十分开心，整日脸上都带着笑，就没拦着。
“就是他临走的时候。”裴妍头也不抬地道。
“那，这是本讲怎么种花的书喽？”绿梅见自家姑娘看得入神，便笑着猜测。
“是啊。”裴妍抬头笑了一下，又埋首书中。
的确是一本讲怎么种花的书，而且讲的还十分详细。怎么整枝，怎么施肥，怎么除虫，怎么扦插，怎么选育良品，林林总总，但凡种植花木所遇到的环节，每种都有涉猎，虽然有些并不比裴妍所知所掌握的高明，但象除虫这一项，却是她欠缺的。
前世她的庄园里过于依赖农药，除了农药，她还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有效减少虫害。当然，因为资讯发达，有些除虫的土方，她还是知道的，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并没有亲自试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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