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吃饭时间,店内没有食客,很是空旷。伙计们见已无大事,你一言我一语,又将雷惊辕马,马倒车翻的事复述了一遍,唐赫救人的事也说得很详细。至于那人工呼吸……倒没人看见。讲到惊险处,众人齐齐惊呼,都道侥幸。
说话期间清水和毛巾送上,小姐帮丫头擦洗干净,顺便收拾一下自己。再抬头,唐赫眼前一亮,小姐正是花样年华,头上金钗珠花都已收起,如云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柳叶眉,瓜子脸,出尘脱俗,清丽得似不食人间烟火。
似是感觉到唐赫直勾勾的目光,小姐回首轻道:“适才公子援手之德,小女子这里谢过了。”
唐赫拱手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心里却道:若是你知道我刚才吃了你豆腐,便不会如此客气了,想来杀我的心都会有。
小姐又道:“公子大恩,小女子实在感激不尽,辕马受惊,若不是公子挡住,还不知发生怎样的变故。如今我主仆三人能逃得性命,全仗公子大恩。公子损失了些事物,小女子自当赔偿。”
唐赫本想说“区区薄物,不值一提”,怎奈不是大方人,那虚假的大方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于是便假惺惺地道:“仙桃一担,只值纹银十两,损失了也无可惜之处,小姐身子无恙,这才是大事。”
未等小姐回话,却听门外一人道:“本公子食桃无数,却不曾见过一担要十两纹银的桃子。你这小子狮子大开口,当别人是傻子不成?”随着话声,一公子大步走入店内。
小姐惊喜道:“袁表哥,你……怎会到了这里?”
小姐自醒来后一直端庄有礼,哪怕是对唐赫表达谢意也不肯轻露笑容,此刻那什么“猿表哥”才进门就喜笑颜开,清纯的脸上如沐春风,看得唐赫嫉妒不已,再加上那猿公子出言不逊,口气蛮横,当下对那猿公子再无好感。
“闻知婼儿今日到家,表哥我一早就等在府中。谁料出了此等事故,表哥岂能不来?婼儿放心,那无用的奴才我已关了起来,改天定要为你出气。”
袁公子进门收伞,倒是有模有样,一表人才,只是眼睛好像长在头顶上,对在场的众人视而不见,仿佛天底下没一个他看得上眼的。跟在他后面又进来两个家丁两个丫环,小小的店里一下显得有些挤。
径直走到小姐面前,袁公子关切道:“婼儿受惊了,有没有伤到哪里?”
小姐摇摇头道:“婼儿无事,多谢袁表哥挂心。娘亲呢?可曾安好?”
“伯母起初也是要来的,只是这风大雨大的,不是很方便,又听说婼儿你无事,我便阻止了她。有表哥在,再大的事情也无妨。婼儿,现在雨大,要是淋湿衣服受了风寒就不好了,不如避避雨再走。蒲儿要赶紧治疗,让下人们先送走可好?”
小姐点点头,将怀中的蒲儿交给了过来搀扶的一个丫环,那丫环协同一个家丁冒雨出门,赶着马车去了。
小姐指着唐赫道:“今天多亏了这位公子,还令他损失了两筐桃子,袁表哥你替我好生谢谢人家,那些损失定要加倍赔偿。”
这小妞……啧啧,不但人美,心地还善良,遭此变故,一没有哭哭滴滴,二没有惊慌失措,像没事儿一般,说话行事大方得体,还念念不忘救命之恩,实非一般女子可比。唐赫心中暗暗赞叹,正要客套几句,却听那袁公子道:“今日的事我已打听明白,若没有这小子挡道,那马跑乏了,兴许就能停下来,也不会有翻车这种事发生。没由来地受了惊吓,好端端的一辆马车也毁了,没让他赔我们损失也就算了,婼儿你还要感谢他,是不是弄错了?”
唐赫一听此言怒从心起,两筐桃子,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占了人家小姐的便宜,哪好意思要什么赔偿,可这小子太不是东西,居然黑白颠倒。就冲这德行,赔偿还真得要,要得少了还不行!他起身指着那猿公子道:“哪里冒出个好赖不分的野小子!今日的事可是有目共睹,小爷差点被你们家马踩死,到头来倒成了小爷的不是!嘿嘿……挡了你们的道?莫非这大街是你家的,只许你们走,旁人就走不得?”
袁公子愣了一下,随即沉脸道:“你敢骂我?”
唐赫一撸袖子,凶神恶煞地道:“骂你又如何!你们这些公子少爷的无非就是仗势欺人,小爷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要不信,咱们练练?”老子不单是骂,还想揍你呢!哼哼,爷上辈子在武校那些年可不是白混的!
小姐忙插身二人中间,挡住自己表哥,对着唐赫赔礼道:“公子刚才义举,小女子铭记在心,容他日再报。表哥出言无状,还请公子多多担待。”又转身埋怨那公子道:“表哥怎地如此糊涂,若没有公子相助,婼儿此刻恐怕还压在那车下,这般恩将仇报的行径岂是君子所为,若让娘亲知道……”
小姐一番周旋,倒让唐赫抹不下脸来动手,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那袁公子分辨道:“并非表哥不明是非,只是那小子说什么一担桃子十两银,分明是挟恩图报,借机敲诈,欺负表妹是妇道人家。”
小姐不悦道:“莫说十两银,就是百两,那公子也是当得的。表哥休要多言,婼儿自有主张。”
唐赫冷冷道:“一担桃子十两银很多么?你孤陋寡闻,识不得我家宝贝的金贵之处,在我看来,这担桃子价值千金,只少不多!”
这番话说出口,那袁公子面露鄙夷,旁边众人纷纷摇头,就连小姐也皱起眉头。一斤桃子市价十文,一担顶天也就一两银子,刚才是十两纹银,一转眼就变成了千两,还只少不多,实属明目张胆的讹诈。桃子就是桃子,再金贵它也只是桃子,还能变成金蛋子不成?十两百两还可以不在意,但千两之巨就不是咬咬牙的事了,难怪小姐也犯了难。
“婼儿,我早说过这等乡野泼皮最是刁钻,你给了他三分甜头,他便要七分好处!你不要理他,想要赔偿,让他尽管冲我来。”
小姐又打量了唐赫几眼,见他衣着虽然寒碜,但也仪表堂堂、气宇不凡,应不是那贪婪之辈,不知怎地却狮子大开口。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应答,有好事者冒雨从街上寻了几个桃子来。
袁公子抢过一个道:“我倒要看看,价值千金的桃子是何模样!”
小姐也接过一个桃子,拿在手上仔细观看。这桃子确有些不同,寻常的桃子不过小儿拳头大小,可这桃子都快赶上蜜瓜了,一个怕有半斤重。桃肚绿白,桃尖一抹嫣红,上面沾了雨水,竟是新鲜嫩绿,白里透红,煞是好看。最为难能可贵的是整只桃子表面光洁,毫无瑕疵,却像是一件人工打造的艺术品,极为精美。
袁公子抛抛桃子,哂道:“我当有何出奇之处,不过一大桃而已!”
唐赫耻笑道:“我说你孤陋寡闻,你还不自知,今日便好生教导教导你,让你长长见识。你且听好了,此桃名为‘美人脸’,又名‘九天蟠桃’,实乃仙家之物!家祖机缘巧合才得了桃核一枚,经多年培育方有此桃。仙家之物,味美多汁倒在其次,食之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才显珍贵。此物普天之下独此一家,别处难寻,所谓物以稀为贵,在场的各位,小子说它价值千金,可有说错?”
唐赫目光扫向周围,想取得些共鸣,却发现那些掌柜伙计一窝蜂地抢出门,去那大雨中寻找散落的仙桃。唐赫都快忍不住笑了,狗屁的仙桃,就是一嫁接桃,这些人还当了真。什么“美人脸”,那中间一条沟,分明是“美人屁屁”!
那袁公子反驳道:“一派胡言,世上哪有神仙鬼怪,你这话只能拿来蒙骗三岁小儿,纯属吹嘘!”
唐赫轻蔑地笑道:“有没有神仙鬼怪我也不知,只想问问阁下,你家人可有进庙烧香?家中祠堂可供有祖宗牌位?年年敬香烧纸献贡品的又是为了哪般?”神仙这玩意是无法说清楚的,既然有未知的神仙,当然有未知的仙桃。如果纠缠这话题,唐赫可以忽悠三天三夜。
袁公子被问了个面红耳赤,嚅嚅半天,搬出了先贤:“子不云怪力乱神也……”
唐赫不耐烦的道:“是不是仙桃暂且不提,我说它是异桃总可以吧?这种异桃独我一份,我说它值十两就十两,说它值千金就千金!今日也不与你谈银钱,你家奔马害我损失一担桃子,你还我两筐就是,其他无需多言。”
袁公子一下哑口无言,不怪对方强横,损坏东西照价赔偿,自古天经地义。对方要一担桃子,这桃子眼下没有,要真如他所说天下独一份,以后肯定也很难买到。至于照价赔偿……对方也没说错,买不到的东西就是无价,他说卖多少那就是多少。“挡道”之说,毕竟上不得台面,走到哪儿都说不过去。
羞恼之下,袁公子就想发作,要在以往,早命家丁动手了。可今天小姐在场,失了君子风度辱没了斯文可是大事。于是一时之间,面对对方的咄咄逼人,袁公子失了主意,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小姐说话了:“这位公子言之有理,小女子看这桃子绝非一般品种,损坏了确实可惜。至于千两银子么……小女子身上未曾带着这许多银票,公子你看是不是……容小女子几日?”
小姐的话明显是推诿,像是看穿了唐赫的内心似的,打算先缓上一缓。
“不可,这种无理要求万万不可答应!婼儿,还没有人敢欺负到方家头上,他若一味胡搅蛮缠,我们就报官,此等奸诈狡猾之辈,就该官府的板子侍候!”
“哈哈,报官啊,正合我意!所谓有理走遍天下,你们这些书生才子不是满口的大道理吗?我倒要看看,到了官府那里,这桃子你们赔是不赔!嘿嘿,原本我还准备想个法子让什么什么猴公子……哦,说错了,是猿公子,让猿公子出出名,叫江陵的学子仕子都知道有这么一位无赖公子,这下不用了,官司一打,猿公子自然大大有名!”
旁边一个伙计拉拉唐赫的衣袖道:“这位小哥你要想清楚了,进了衙门可真不是有理没理的事了,说不定会担上个讹诈的罪名,莫要索赔不成,反惹来牢狱之灾。依小子看来,这位小姐也答应赔偿,小哥你就拿个十两八两算了,何必不依不饶?再说,我观你一上午都没卖出多少……如此好事,求都求不来呢!”
伙计的说话声很低,没想还是让袁公子听了去,袁公子讥笑道:“十两八两?想得美,能给你几个大钱就不错了!到了官府那里,你一个子都得不到!”
唐赫扫了一眼满脸阴郁的袁公子,怒极反笑道:“好好,这官司还真打定了!唐某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一担桃千两银,一个子都不能少,过几天我们公堂见!姓袁的,可敢报上你的大名?”
小姐也被这话激起了几分火气,抢在前面道:“方家方婼儿是也!江陵方家谁人不知?公子要寻人容易得很,方婼儿恭候大驾!”
“……方家?”听说是方家,唐赫变了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小姐,你刚才说……你是方家?”
小姐点点头,目光转向一边,不想理他。
唐赫再次求证:“祖籍江陵……方老爷贵为尚书大人……膝下一子一女……”
小姐有些奇怪,方家的这些事又没保密,一般人都知道,这人没事瞎念叨干嘛?
唐赫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拱手道:“方小姐,今天的事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说完掉头就走。
方小姐忙叫道:“等等,你的桃子……”
唐赫挥挥手道:“不要了!要是小姐夫人喜欢,赶明儿我再送两筐到府中……”话未说完,人已出了门,也顾不得磅礴大雨,转眼不见人影。
小姐满腹疑问,刚刚还强词夺理,蛮狠地索赔,仅仅过了片刻就说不要了,难道真是惧了方府的名头?
袁公子暗暗冷笑:不过是一贱民,竟然敲诈到官宦人家的头上,真是不知死活!这次跑得快不等于以后跑得掉,这事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