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肚明却偏偏装糊涂的苏凉依旧一脸茫然的说道:“小子着实不认识那什么割鹿山山主,老仙长可莫要冤枉了小子啊!”
冷哼一声,崖底老怪蓬乱长发倒卷而起,以他为中心,整座崖底足以过膝的漫漫杂草尽皆匍匐倒地,已然初入武品的苏凉顿时感到滔天气机向自己镇压而来,恍如泰山压顶,苏凉顿时双膝跪地,艰难支撑。
崖底老怪云淡风轻说道:“娃娃,老夫想要杀你,易如反掌,即便你再如何负隅顽抗,下场也不会比你身边的那堆白骨好多少,想来以你那些见不得台面的小聪明,多半早已从这几日的谈话中窥到蛛丝马迹,料到老夫不会对你下手,可是娃娃,你要知道,想要在这人命如蝼蚁的世道中活下来,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额上青筋早已暴起,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才得以开口说话的苏凉说道:“前辈手下留情,小子哪还敢不识抬举,前辈有什么吩咐,小子一定赴汤蹈火。”
嘿嘿怪笑,崖底老怪说道:“赴汤蹈火倒用不着,娃娃,你既然敢以未辟谷的修为来到崖底,想来那烧野味的手艺定是不差,老夫我困在崖底两百多年,除却这四周的杂草,便只能以这天地精气来维持自身不死,嘴里实在是淡出个鸟来,以后在这崖底的饭食,便都由你来打理了,另外,老夫教你修习那两枚玉简,《角力》一门你可拿这满目的悬崖乱石来练习,可这《搬山》,你则必须拿禁锢老夫的铁索来练,否则,老夫哪怕冒着被你们那山主寻下来的危险,也要将你这条命留在这崖底。”
威压愈甚,苦苦支撑才没被彻底压垮在地上的苏凉早已开不得口,崖底老怪再次冷哼,漫天气机撤去消弭,浑身冷汗的苏凉瘫倒在地,已然力尽虚脱。
趴在地上的苏凉心中暗暗吃惊,这便是真正的高人了?还真是厉害得很呀,以前面对老道士魏南槐与红袍女子时,因为自身并未修行或境界太低而感受不到,此刻成了九品武夫,才当真觉得是高山仰止啊,磅礴如海,自己这点微末道行跟眼前老怪比起来,简直如同蹒跚小儿与健壮成年般悬殊,以后在这崖底的日子,看来也不好过。
苏凉在暗自思量,崖底老怪却已等待不及,本就仰面朝天,此刻更是将头颅高高抬起,张口吐气,气劲贯穿整座悬崖,生生穿破崖顶云雾将一只正翱翔在老怪头顶上的巨大仙鹤射落崖底,老怪叫嚷道:“忒那娃儿,在那儿瞎发什么愣,婆婆妈妈像个娘儿们,赶快给老夫把这只畜生给烤了。”
咬牙爬起身,忍着全身的酸痛无力,苏凉拖住死去仙鹤的一支巨大翅膀,踉跄拖往一旁,嘴上一句话没说,心里却是骂翻了天,一面腹诽道该死的老妖怪,活该你被困在崖底两百年,那一任割鹿山山主也是心善,要是换作老子对付你,早就将你千刀万剐了,还会留你到今天。一面又在心里暗暗祈祷,山主哇,咱再也不在心里说你最毒妇人心啦,您老人家可一定要发现这老怪物杀了咱割鹿山一只仙鹤啊,到时候下了这山崖,凭您老人家的神武,一定能将这半死的老妖怪一只手碾死。
骂完咒罢,除去按照老怪吩咐便别无他选的苏凉乖乖去烤野物。
……
接下来的日子,崖底老怪让苏凉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修行。
昼习魔门《角力》,夜修道家《搬山》。
习《角力》,须于日出前吐纳五次,精气在体内运行大周天,日出时强行攫取日华紫气,充盈全身,周身气府穴窍沸腾如煮,而后撞击散乱巨石,拍悬崖绝壁,蜕皮,换血,脱骨,体若金刚,方才初窥门径;修《搬山》,冥想,静思之极化为动,盘缠巨索,却要令其纹丝不动,方算入门,修到极处,一指可搬山。
崖底老怪劝苏凉多习《搬山》,苏凉自身却更喜《角力》,奈何人微言轻,再遇上不讲道理只讲拳头的老怪,苏凉也只得乖乖将修习《搬山》为主,《角力》作为辅助,可不论哪一门,都是令的苏凉苦不堪言。
初上手,毫无功底的苏凉便被《角力》的霸道练习法给弄得筋折骨断,撞散乱巨石,每一次都是痛入骨髓,全身皮肤血肉更是肿胀破烂,拍悬崖绝壁,一掌下去便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盘缠禁锢老怪的巨大铁索更是令的苏凉如坠地狱,那铁索分明不是凡物,冰冷刺骨,滑如烂泥,次次都让苏凉倍感煎熬。
可苏凉却也着实令的崖底老怪大为惊异了一番。
且不说苏凉所表现出来的常人难以企及的意志力,单是苏凉的体魄便让崖底老怪暗道走眼了。
初次撞石,苏凉断臂骨,三日即复,所撞巨石却在顷刻间碎裂作数块,再盘铁索,连老怪当年都不堪忍受耗费数年时光才得以适应的巨大铁索仅是让苏凉步履暂缓,而后便义无反顾的扑将上去。
崖底老怪甚至都怀疑自己一口气劲吐出去能否将苏凉斩杀当场。
这娃娃的体魄与妖孽般的意志力,可比当年的自己强了不止一两筹。
崖底老怪哪知道,苏凉早已将这半年修行当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舍命拼杀,在崖底拼死修行,修成了,到了崖上尚有一线生机,可若是修不成,去了崖顶也不过是换一种死法,与其死在别人手里,苏凉倒更喜欢死在这幽深崖底,起码除了崖底老怪,不会再有他人见到自己的窝囊死像不是。
再说了,像苏凉这种小小年纪便能从秦庭古都那场自相残杀中走出来的少年,好不容易有了翻身的机会,又怎会甘心轻易放弃,乖乖等死呢。
……
苏凉清明那天随老道魏南槐跟小女娃祁阳关离开淮安城,花了一旬左右的时间赶路上山,加上在山丘上所住的那三天,坠入崖底时正值人间谷雨。
所以当苏凉在崖底呆满半年准备攀岩上崖顶时,已是深秋霜降。
真的是霜降。
割鹿山上的霜降。
衣衫破烂如乞儿的苏凉躺在刚下过霜的崖底,身下是早已萎靡枯黄的杂草,睁着眼,望着崖顶那遮住了日出的厚重云雾,愣愣出神。
原来修士也有人情冷暖,原来山上也有人间霜降。
拿脚踢了踢陷入酣睡的崖底老怪,懒得去管他那头挂满了霜粒与枯黄杂草混为一体的糟乱头发,苏凉有气无力的说道:“喂,老鬼,赶紧给弄个畜生下来,你不饿我还饿呢,再不吃东西我可就要死了。”
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嚷响彻崖底,暴躁醒来的老怪睁开猩红双眼,气急败坏道:“苏凉你个臭小子,老夫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要是再敢打扰老夫睡觉,老夫就把你给烤了吃喽。”
撇撇嘴,苏凉不屑道:“没有我,谁给你烤?”
顿时气泄,崖底老怪欲哭无泪道:“苏凉小子,你是我的小祖宗行不,老夫陪你折腾了这半年,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你小子年轻力壮精力旺盛,老夫我这个老头子都活了几百岁了,真经不起你折腾,你就让老夫我再睡会行不?”
摇摇头,苏凉叹气道:“算了,老鬼你就接着睡吧,原本还打算在走之前最后给你烤次野物,看来你是没这口福了。”
原本打算闭上眼接着睡的老怪一个激灵,慌忙睁开眼,惊叫道:“苏凉小子你说什么?”
苏凉仰起头望着崖顶,缓慢说道:“我要走了,就在今天。”
罕见的没有叫嚷,老怪迟疑说道:“苏凉小子,真的要走,你可要好好想想,走了以后可就没人教你修行了,也没人陪你扯淡了,更没人吃你那些烤的味道不咋地的东西了。”
没好气的拿脚踹了踹老怪脚上的铁索,苏凉笑骂道:“究竟是谁陪谁扯淡,再说我烤的东西不好吃你还一吃就是半年,你教不了我修行倒是真的,可到了崖顶,我这个山主首徒还愁没人教。”
叹了口气,老怪忍不住再次问道:“非走不可?”
望着崖顶,苏凉轻声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陪你这个糟老头子,而且要是我不上崖顶,我那个脾气不好的山主师傅下来后,见到是你这么个老怪物在背后捣乱,还不一只手拍死你?”
听到苏凉这句话,崖底老怪气歪了胡子。
没理会老怪,苏凉接着说道:“再说又不是不再见面,等我在割鹿山成了名副其实的山主首徒,怎么着不得把你给弄出去。”
崖底老怪说道:“这还像句人话,行了,赶快滚吧,别呆在这儿打扰老夫清净。”
苏凉却没有起身,而是捅了捅老怪的脑袋,问道:“给透个底,当初为什么非要我在你这铁索上修行《搬山》?”
老怪嘿嘿一笑,说道:“当初老夫可没安什么好心,这铁索是千年寒铁所铸,唯有用人体温才能降其寒冷,老夫也着实是受够了这苦头,才想叫你给这铁索降降温。老夫我当年闯割鹿山,碰上的应该是你们的第五任山主,麻袍素衣,远远搭眼一瞧跟俗世老农没差别,可那手段端的是真诡异莫测,三招便将老夫给制服了。要知道当年的老夫,可不是现在我这半死状态能够比的。现在看来,那才是真正的返璞归真,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陆地神仙能够概括得了的。”
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也没想出那该是何等风采的苏凉自嘲一笑,道:“那境界太高,可不是我这种小角色能想得出的,我啊,还是老老实实当我那半年死一次的山主首徒得了。”
豪爽一笑,崖底老怪道:“这半年没少听你唠叨那个给你定下这规矩的女子山主,要老夫说,这位女子山主其他方面怎么样老夫不知道,可这收徒弟的眼光,着实不错。”
苏凉笑道:“也就你会这么说,山上其他人早就拿我当个笑话看。”
“走了。”
苏凉起身摆手。
这次是真走了。
带着半年来的拼死挣扎,带着半年来的不眠不休,带着半年来的《角力》跟《搬山》,还有《南柯子参同契》。
至于那本所谓的道家绝学《抱朴子》,苏凉没问,老怪也默契的没有再提起,呆在一起半年,彼此那些小伎俩早已心照不宣,没什么好再说的。
踏石攀岩乘鹤,没入云雾,如同升仙。
崖底老怪望着苏凉逐渐消失的身影,默默想道,“这小子,有老夫当年的几分风采,能混出个人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