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父亲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刮风下雨甚至下着漫天大雪,都没偷过懒。
早晨挑水是小沟的习俗。细究起来,可以挖出很多内涵。
水干净是不用说的。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土河是小沟人民的母亲河。喧闹白天,妇女洗衣服,小娃子洗屁股,牛马畜生洗蹄子,稻田还要伸出胳膊拦一股过去,洗洗根茎。流上一夜,沉淀一宿,连大小的鱼都闭了眼睛睡觉,肯定能澄出甜味来。
显勤快是一个因素。小沟人明白“早起一刻抵三工”的道理,起来干啥?山上砍柴、园子摘菜都不用太急,甩开膀子挑几担水才显出气力。最需要检验的是新婚男人,贪恋被窝,让老爹挑水洗脸,会被人笑上一辈子。
扯闲话也有必要。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为一张豁鼻子针吵了嘴,绿豆眼睛能瞪好长时间。男人可不能计较,你先我后礼让一回,山上坡下扯扯,两家又和好如初。
父亲挑水,以当天够用为准。除非大年三十晚上挑圆缸水,要圆圆乎乎满满当当迎接新一年到来。我们家人少,两担足矣。
挑了两担,父亲没搁担子,仍然折转身往河里走。母亲在后面咕叨,挑那些干啥子,吃不完还要往外舀。
父亲显得很有耐心,扭过头,笑眯眯地说,治大寨地,今儿上工,人来人往的,人家到屋里舀口水喝都没得,还要往河里跑?
果然是大工程的气象。我们还在吃饭,屋前屋后已经铺满人,扛红旗的,拿镰刀的,(扌老)铁锨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叽叽喳喳说话。父亲三呼两阵填了肚子,便蹽开大步往人群里走。这个的手拉拉,那个的肩膀拍拍,相当于“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一类问候。
看看人到的差不多了,父亲向吹号手点点头。那人便把哨子喂进嘴里,鼓起腮帮子,“肚儿大,肚儿大,肚儿大大”,吹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转眼间,人都有序往山上奔去。扛红旗的,在醒目的山包上,立了旗杆,顺手一抖,那旗子便迎风招展。拿镰刀的,潜身荆棘丛中,手起刀落,小树啦,藤蔓啦,都倾了身子,呼啦啦倒过一边。(扌老)铁锨的紧随其后,在秃出来的山坡上铲出印迹,以后的驳岸就要从这里生根。
还有更激荡人心的。山坡上,立起笸箩大的招牌,白底红字,与招展的红旗遥相呼应。连起来一读,有“农业学大寨”,有“以粮为纲”,有“抓革命促生产”。相比这种简洁有力,后来的标语真让人头疼,“今冬明春要大搞一下农田基本建设。”社会主义又没有变性,怎么不能把好口号延续下来呢?一脉相承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
岩石上,已有人爬上去凿炮眼了。三个人一组,一人蹲下,握住钢钎;左右两人各执一柄铁锤,轮番击打。铁锤敲击钢钎的声音清脆,钢钎凿进岩石的声音沉闷,几乎同时传出来,“叮当——咣——”“叮当——咣——”一个炮眼,两个炮眼,上十个炮眼的声音一起飞扬,漂过河流,撞上山岩,奏出动人心魄的乐章。
有人抱了包谷秆子爬上我们家房顶,父亲笑笑,扭身往远处走去。母亲出来制止了,有瓦片子呢,要包谷秆子干啥?
房顶上的人大声说,炸飞的石头可不长眼睛。
母亲这才感觉上当,一屁股坐到地上,****的许大马棒,哪个的房子不能砸啊,非要拿自家的开炮?
果然是飞沙走石。当天晚上,第一批炮眼凿好,收工的人渐渐散去,就要放炮了。照例是吹号,“大肚大,大肚大,大大肚肚”。早上那号是催征,现在这号是报警。点炮手拿烟头往导火线上一擩,看着冒了火花,立即跟头连天往我们家里奔。屋中间是不能躲人的,需站到过门下面,头上有一人多高的墙,不担心击穿。
“轰隆”,“轰隆”,便有石头砸上包谷秆子,击碎瓦片,落到堂屋中间,拳头大小的,饭碗大小的,并不滚,一砸一个窝,稳稳当当落在那里。点炮手波澜不惊,默默数着声响。点燃的炮与放响的炮一致,便兴高采烈走到父亲面前,邀功请赏似地要一根烟叼到嘴里。
父亲是个细心的人,晓得人多,过门挤不下,就把我们姊妹四个分别塞到两个窗台上。夯打的土墙,窗台宽展,我们都才三尺长短,蹲上去绰绰有余。看看人动了,都往道场上走,我们就吵着要下来。父亲伸出手,一个一个接了,猿猴一般,轻盈落到地上。
硝烟散去,我们张眼打量屋后头的山坡。如果说先前穿了衣裳,是一条灰色的裙子,那现在便彻底褪掉,露出光溜溜的屁股,还长着疮,大窟窿小眼睛的。长着柴草不好吗?冬天落雪,便有昏头昏脑的兔子、麂子撞开我们家的后门,偎到火垅里,与我们一起烤火。夏天更好,灰裙子换成绿裙子,皱皱褶褶都是野果子。红色的羊不奶压弯枝头,似乎招手要我们尝一尝。黑色的蒙蒙果,躲在带刺的叶子后面,不小心扎了手也没事,沁甜的果子正好养伤。
长着柴草不好。治成大寨地,你们就能吃饱饭了。父亲一脸严肃,时时处处都要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
集体利益侵害个人利益,作为家庭妇女的母亲坚决不同意。她先是小声嘀咕,狗子都晓得护窝,你就找不到爱惜自己的房子?天寒地冻的,屋顶上净是窟眼,还叫人活吗?大雪说下就下,外头大下,屋里小下,躲都没处躲。我是那遭爷的命,冻死算了,娃子可是你的骨血,看你心疼不心疼?
父亲顾自拔拉着火里的疙瘩,让黄连头炸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火星腾身而起,直朝屋顶的窟眼里钻。父亲赶紧用火钳压住,嘻嘻笑道,稍安毋躁,稍安毋躁,引火上身可不得了。像和尚念经,叫人费解。
继而,母亲舞刀弄铲,甩出“咣咣”的响声。老子嫁过来,你鼻涕吊多长,住没一片瓦,穿没一寸纱,连饭都没得吃的。不是我娘屋帮衬,你盖得起这三间大瓦房?这可是我爹我兄娃一颗一颗汗珠子码起来的,你不当东西,我还要珍惜呢。你说,砸了这多窟眼咋搅?大人说话小娃听,大人放屁小娃嗯。这些史实,唯有当事人清楚,我只能竖起耳朵学学道理。
疙瘩渐渐慵懒,余烬眨着疲惫的眼睛,不停打着呵欠。父亲催我们去睡,明天一早,上工的就来了,一个都莫想赖床。
母亲的怨气霎时被点燃,她“啪”地撂了菜刀。咋的,明儿还来上工?许大马棒你个****的,再敢把我的瓦片子砸碎一块,我把命跟你拼了。你治你的大寨地,不与我啥相干!只要莫拿我的房子出气。
父亲也不高兴了,鼻子里“哼”一声,鄙夷地说,是我要砸的?炸飞的石头我管得住?真是个不清水的婆娘。
还是引火上身了,但见母亲横身一扑,一把薅住他的领口,就要撕抓起来。父亲腾出手,攥住母亲,扭过头,厉声对我们说,都给我睡去。
说实话,我很喜欢看打架。学校里,李黑子一拳把张鳖子打趴在地,我一点怜悯心都没有,真想那戏再精彩一些,或者李黑子补上一拳,让张鳖子永世不得翻身;或者张鳖子咸鱼翻身,还李黑子致命一击。莫怪我冷漠,电影里都是这样的。
但是,父亲的话不听不行。他在大队是权威,在家里同样是权威,我们姊妹几个只能怏怏去睡。床上,我想让耳朵见证精彩,可恨瞌睡不由人,迷迷瞪瞪就到了梦乡。事后,外婆给我讲述了这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外婆当然站在母亲一边。她唾星四溅、声调昂扬地说,你爹真不是东西!你妈还不遭爷?侍候你爹吃了喝了,再把他打扮得鲜亮亮的,到人场里去混。不是你妈,他能混个人模狗样出来?好大个了不起,在我老妈妈子眼里,就是一个鼻涕糊。
说着,外婆伸手端了茶杯。从来不喝茶的外婆,居然轻轻抿了一口。她莫非学了那说书艺人,也卖起了关子?我迫切想知道,父亲怎么不拿母亲当人,却不敢问,只捉了外婆的手,让她慢点,别呛着了。
外婆终于再次开口。你妈就把农药瓶子喂到嘴里了,你爹那个遭雷劈的,硬是像泥塑的菩萨,连胳膊都不伸一下。这不是看着你妈去死吗?她死了,我看你们咋搅?
外婆的话很有煽动性,一听母亲要去死,我不争气的眼泪就涌出来,“哗哗”往下流。外婆伸手替我拭了,骂一句,没出息的,你妈不活得好好的吗?
父亲真狠了心,置母亲喝下农药于不顾?许多年后,这个谜底才解开。那是空瓶子装了水,父亲准备洗净了,拿它当茶杯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