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生活很短,几天之后,我们搬到小学校。这不是父亲的特权,所有毁了房子的人家,都得到适当安置。
但是,再坚固的房子,也挡不住疾病传播。莫明间,我身上就痒了,从手指丫到脚指丫,再到髂巴丫子,端碗吃饭暂且忘一会儿,碗一搁就到身上抓挠,恨不得撕了皮。晚上睡觉,被窝焐热之后,更是奇痒难耐,像千万只蚂蚁在身上游走,气急了,狠狠朝大腿巴子上擂几拳,再把身子撂到棉被外面,管它着凉不着凉。
不仅是我,我们一家,我们小沟的所有人,都长了这种东西。一般小沟人叫它疙挠,赤脚医生称为疥疮。有天开会,父亲在台上控诉泥石流的罪行,台下人一律像猴子一般抓挠着身体的各个部位。父亲火了,“咚”地捶了桌子,手闲疙挠痒,坐着抓疔疮。都给我捡个石头,搁手里搓着。事实上,这是掩耳盗铃的方法,石头在手里,千万只蚂蚁还是在心里。
洪水过后的小沟,依然很忙碌。父亲慷慨陈词,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我们要争分夺秒,大干快上,把洪水造成的损失夺回来。虽然引述毛主席语录,却没有加黑加粗,此时已进入粉碎******的新时期。父亲身先士卒,带领广大群众清除淤泥,恢复田地,日里夜里,跋涉在泥泞之中。
除了工作,父亲还有一件重要事情。每天早晨,他仍是老早起来,到我们家的屋基上,到他称为小小寨的大寨地旧址上静坐一会。母亲很愤怒,毁了就毁了,还要奠祭?你干脆带了香烛火纸去烧。
我的观察,父亲的确是在祭奠。气势恢宏的大寨地,是父亲一生的杰作,在他心目中,堪比秦始皇的长城。秦长城跨越时空两千年,巍然屹立于神州大地。大寨地存世仅仅数年,便轰然垮塌,毁于一旦,父亲怎么不扼腕叹息呢?
然而,面对残酷现实,父亲只能选择屈从。
晚上,父亲从墙角拽出葡萄糖瓶子,吩咐母亲多炒个菜。显然,父亲要喝酒了。需要说明的是,瓶子还是那种,却不是那个。曾经令我魂牵梦萦的葡萄糖瓶子,跟随我们的三间大瓦房填进了泥石流,应该是粉身碎骨,壮烈牺牲了。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洪水过后,我才完全理解什么叫一贫如洗,老师讲了无数遍,我始终是顺嘴打哇哇,设想不出真正的景象。搬到小学校,父亲又从赤脚医生那里要了一个葡萄糖瓶子。没要酒精,此时的供销社已经供应六毛五分钱一斤的红薯干子酒了。
菜肴丰盛,是接待县级干部的标准。一碗酱煲肉,一碗炒蚕豆,一碗萝卜,一碗白菜,还有一盆漂着油花的鸡蛋汤。不是发了财,刚才说过,我们家一贫如洗,现在的吃穿用度等等一切,都是上面救济的。
父亲灌口酒,嚼颗蚕豆,茫然无神的样子。母亲拿筷子敲了碗,大声喝斥,喝酒就喝酒,你愣啥子?
父亲不理,又灌一口,这次连蚕豆都不嚼,接着斟一杯,又要往嘴里倒。母亲审时度势,看准时机将一块半肥半瘦的酱煲肉塞到他嘴里。苦日子有些时候了,涨水至今,父亲没沾一口酒。难得提出来,母亲肯定尽力而为。一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烹制的菜肴,父亲居然不为所动,母亲的心意不是白费了?她不甘心。
但是,父亲仍然很低调。恍惚间,一瓶标有500CC的散酒,就被父亲灌了个底朝天。主持朝政几十年,父亲没能练出翻江倒海之功,他充其量只有半斤的家底。
便醉了,仰头靠在椅子上,嚎啕大哭起来。******,不就是个洪水吗?毁了山毁了地,你还能像地震一样把它陷下去?没陷下去嘛……没陷下去,老子就能重振旗鼓,收拾旧山河……呜呜……
母亲使个眼色,我们一起动手,赶紧扶了父亲上床。
第二天,父亲扛一只麻袋回来。准确地说,是一只鼓鼓囊囊,显出重量的麻袋。灾荒日子,总有救济下来,这一麻袋大米要管多长时间啊。我们像扶父亲上床一样,一拥而上,接了下来。
遗憾的是,不是大米,是一袋子乌黢黢的草籽。不能吃不能喝,你把它扛回来做啥子?奔命的日子,还有心情做酸掉牙齿的事?文化浅性子直,母亲一见就来气。
没得它,我们就过不上好日子。这话听起来耳熟,治大寨地的时候,父亲不也是这样说吗?
莫看它小,长成大树可不得了。晓得它叫啥名字吗,紫穗槐。今年播,明年就能长出来,后年就能把山箍住,下再大的雨,也剥不了皮垮不了方,土地不就保住了?房子不就保住了?
互联网时代,为了追溯这段历史,我百度了一下。严格意义上说,紫穗槐是一个劣质树种,仅仅因为耐旱耐碱、速生快长而成为防风固沙、保持水土的广谱植物。小沟的任何一个树种都比它强,椿树、楸树、杉树、松树就不用说了,笔笔直直,遥遥挺立于天地之间。起屋造船、打箱做柜等等凡是用得着的地方,都能挺身而上。还有藤萝,棉藤、葛藤铺天盖地,铺展几间房子大的绿荫,植物学论述,它们的根与茎一样长,伸展开去,要巩固多少土壤?便是羊不奶、蒙蒙果这些矮株植物,除了提供香甜可口的果子,也能随处生长。不是歌颂,它们都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主啊。
父亲却要引进这样一个劣质树种,还沾沾自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是不毁了荒山坡,治成大寨地,需要走这一段弯路吗?但是,我只能在心里说说,父亲像重视我们一样,重视他的紫穗槐,我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
制种,播撒,父亲一如种植水稻,精心侍弄紫穗槐。他先把种子搁水里泡了,再捞出来阴干,然后一背篓一背篓,背到我们老屋后面的山坡上。
客观地说,父亲走下舞台,就步入政界,他一生心血,多数倾注于小沟大队发展,田地活儿不是他的强项。播种紫穗槐,父亲表现出弥补损失的魄力,除了大队必须处理的事务,他把所有功夫都用到了山坡上。
父亲倔,一背篓种子不撒完,不回家吃饭;一块地不搂完,不回家睡觉。天长日久,除了劳累所致的憔悴,又现出“四长”。长鼻子、长腿、长身子之外,还有长胡子。那家伙骚首弄姿跨河过界,几欲遮了嘴巴,直吊到下巴颏子上。
自从开国元勋以刮脸为美,美髯公便不再为人称道。乘父亲躺到床上休息,母亲操起剪子就剪。这算偷袭了,但没有成功。一来剪子迟钝,二来父亲警醒,他挺身而起,瞪母亲一眼,又扯过被子,蒙住胡须,呼呼睡去。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能把荒山坡治成大寨地,也能把大寨地还原成荒山坡。父亲尚在有生之年,那面坡又穿上绿裙子,所有被“七·二九”洪水毁掉的大寨地都穿上了绿裙子。相比之下,穿衣裳比不穿衣裳还是好看,中华民族讲究含蓄。
更重要的是,我们家还能重返故土。仍然只能说“我们家”,泥石流不久,我便走出小沟,大踏步进县城上省城,读了一肚子百无一用的诗书,最终落脚于一个舞文弄墨的单位,与青山黄土甚为隔膜了。我们家,就是父亲母亲的家,也可以称为我们老家,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在原来的屋基上盖起新房。
我携了妻儿回家,最最打眼的当属黄土河,一撇的正河和一捺的东沟,流水潺潺,清澈见底。孩子生于城里,长于城里,哪里见过这漂亮的河流,当即扑下身子,捧了水就喝。张眼远处,红翅膀的桃花鱼恍若空游,嘬着小嘴,似乎想讨点儿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