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红梅喊杨铁牛起来吃饭的时候,铁牛正把脑袋窝在被子里。廖红梅以为男人悄悄起了床,转身欲走,隐约间却听到一阵呼噜声,她一把掀开被子,揪住男人的耳朵,把那颗脑袋拎了出来。铁牛故意装睡,脑袋耷拉着,不做丝毫动弹。廖红梅便尖了声调说:黑子的媳妇昨晚跟人睡了,黑子薅住她的头发往死里揍呢。不起来看看?
铁牛一下子睁开了眼,他觉得这消息就象媳妇随身带进来的油烟子一样还有些滋味。他嬉笑着问:跟哪个?媳妇拉长了脸不答,铁牛便收了脑袋,蜷缩在被窝里想象黑子媳妇的那两条象剥了皮的青蛙一般细嫩白净的大腿,想着想着竟来了兴致,就喊媳妇过来。媳妇回转身问啥事,铁牛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说今天上街吗,也不换换衣服?说着伸出胳膊拽过媳妇,要脱她的衣服。媳妇脸一板说:邪货儿,只要送了电,人家也跟你睡。说罢,屁股一扭,走了。夫妻私事,媳妇并不迁就铁牛,这令铁牛很失望。铁牛常想,逮住机会了,一定给他点颜色看看。然而,真到了那一刻,依旧是猴急猴急得完成任务了事。
铁牛懒洋洋地起来,把饭扒到嘴里,才觉得没有胃口,便丢了碗,抬脚出了门。媳妇喊住她说:天阴这很,不弄点儿烧柴好过年?铁牛很夸张地抖了抖披在肩上的褂子,歪着头瞅了瞅象支在四围山上的天幕,说:冬天的太阳就象我一样爱睡懒觉,过一会儿它就会起来的。媳妇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没阿泡稀屎把自己照照,也敢比太阳。见媳妇收了脾气,铁牛赶紧说:我去打听一下黑子的媳妇跟哪个睡了。说罢,不等媳妇答话,拔腿就走。
铁牛惶急地走到公路上,就有人迎着他说:******儿,黑子的媳妇跟人睡了,黑子没去找你的事儿?铁牛并在意,只问:咋就跟人睡了呢?那人说:还不是没有电?铁牛一惊,想说偷情咋就跟没电扯到一块儿了呢,怕有推卸责任之嫌,便没说出口,只在心里抱怨媳妇没把话说清楚。这时,又有人围了过来,铁牛方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要说这事也是怪黑子,谁叫他恁迷《水浒传》?停电以后,黑子的心里就一直悬着林教头的去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陈半仙,偏偏陈半仙是个半拉子,书看的半懂不懂,头脑中的一部《水浒》大部分是自己的创造,说出来的自然是牛头不对马嘴。黑子不听倒还罢了,越听心里越悬。昨天晚上,黑子实在熬不住了,就骑了车子上街看电视。黑子的媳妇估摸黑子不会回来了,就留了一个男人在自己被窝里过夜。没想到,黑子看毕电视又摸黑回来了。
几个男人把一个平常的偷情故事极富主观色彩地演绎一番之后,都忍不住笑弯了腰。笑毕,便问铁牛啥时候来电。铁牛装出不怀好意的神情,说:等你们的媳妇都跟人睡了再来。有人就说:我又不喜欢看电视。铁牛没想到竟是这么瓷实的男人,便调侃道:死守不是办法,我倒有个防止媳妇跟人睡的小窍门。那人眯了眼睛问:啥窍门?铁牛神秘兮兮地说:耳朵使过来,我悄悄跟你说。铁牛说一句,那人笑一声,说完之后,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众人忍不住,便说是铁牛的经验,应该好好推广。铁牛大大咧咧地说:推广可以,你们哪个的电费交了就给哪个说。众人一听,哄地一声就要散开。铁牛急急地喊道:真不怕媳妇跟人睡呀?有人问:村干部的电费都交了?铁牛又抖了抖褂子,把衣兜抖到面前来,摸出一本收据说:我这就开票去的。那人说:我们看了收条自然会交的。铁牛便骂,恶恨恨的样子:就是来了电,也不给你们这些龟儿子送,非等你们的媳妇跟人睡了不可。众人不理,各自走开。
铁牛边往村长家里走边想着刚才的笑话。他觉得冬天的男人们除了满足女人的需要外,实在无聊得很,扯闲话打麻将只是无可奈何的活络,要是有一件象夏收夏种那样紧急的事拴住他们的心,吃饭干活,累得死去活来,黑子的媳妇就是跟人跑了也没谁注意的。
铁牛到村长家的时候,村长正帮着他的媳妇往黄姜上泼开水。黄姜是一种药材,山岭沟壑多有生长。早几年卖一两毛钱一斤还要切片晒干,如今挖出来的活根就卖到好几块。铁牛知道黄姜的提取物皂素广泛应用于医药及护肤制品,只是生产过程中的污染太大,****的阔佬把厂子关了,没钱的家伙们就不管不顾地上马投产。穷人常被眼前的铜板迷了眼呢。村长的媳妇自然不爬高下低到山上去挖黄姜,她收购别人的再用自行车驮到城里去卖,从中耍点秤杆再赚点儿差价,加上泼水这些手脚,利润倒也可观。
村长门前的道场上铺满了黄姜,先是村长在前面泼水,村长的媳妇在后面撒土坷拉面儿。村长的媳妇嫌村长泼得不均匀,土坷拉粘不住,就叫村长过来,她自己去泼。村长刚抓了一把土坷拉面儿,就看见了铁牛。村长脸一红说:就是女人心黑。铁牛应道:城里的收购部都是奸商,他们的钱不赚白不赚。铁牛虽不为商,却不乏奸滑。他知道村长重利但更重面子,于是借驴下坡,照顾了村长的面子,又不使自己陷于难堪。果然,村长的媳妇把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花:看,还是人家杨电工想得开,哪象你,门板一块。
村长放了包袱,手脚也麻利了,跟在媳妇后边,屁颠屁颠地撒土坷拉面儿。等村长忙毕了,铁牛故意嗫嗫嚅嚅地说:电管所这回怕是要来真的,不交钱过年也不会送电吧?
村长贵为一村之长,自然非比一般,见铁牛提了公事,撒土坷拉面儿的小家子气霎时烟消云散,话里就有了十足的村长味儿。一般说来,电工也是村干部,相当于副村长的级别,你负责这项工作,千万要保证不出问题。村长说完这话,叼了一根烟在嘴里,“啪”地一声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子闭着,不吐,只等铁牛回答。
常常与干脆利落的电流打交道的铁牛,是不易被拍上马屁的,他想直接把话说了,又害怕惹出村长的脾气,反倒坏了事情。于是,仍是那副卑恭的样子,软中带硬道:只要电费交上去,啥事都不会有。村长要是出面督一督,那是最好不过的。
村长“噗”地一口吐了烟子,大手往旁边一摆,不耐烦起来:放手叫你做这项工作,是对你的考验。再说我也顾不上帮你收电费,防汛费、民兵训练费、合作医疗、教育集资、建桥集资还有户口簿工本费哪一项都等着了结。
话到这个份上,该是铁牛拍屁股走人的时候了,然而他仍是一副牛样子,铆了劲要问出个结果来。他说:按村长的意思,电费怎么收呢?
村长的恼火便毫不顾忌地落进一字一句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用多少出多少,还能收出花样来?
村长这一恼,反倒激出铁牛的信心。他想,话不投机,无非是撂挑子不干了,村长还能撤了他的农民,剥夺他耕田种地的权利?他还是那种不愠不火的语气: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村民都看着村干部,干部不交村民也不交;二是电费中还加不加村里的提留。
铁牛的穷追不舍几乎把村长逼到了南墙,烦乱中话里就有了漏洞:提留肯定要加,不加上去你吃啥子我吃啥子。收钱还是按秩序来,万一不行就叫村干部带头。铁牛一听心头一喜。他想,只要村长能带这个头,啥事都好办了。他问:哪个带这个头?铁牛这一问,村长方觉出了话里的把柄,于是含含糊糊地说:哪个都能带这个头。村长说完这话起身要走,铁牛不好意思干坐着,不情愿地随着村长站起了身。
村长和村长的媳妇一人一把自行车,后座上的两袋子黄姜就象两个半头缸一样被一条绳子拦腰捆着。村长毕竟没有他媳妇老练,车子在他手中总是左右摇晃。铁牛虽然有十二分的怨气,表面上仍是不显山不露水,他撵上前去,叉开两腿,象赶鸭子一样扶着村长的自行车。铁牛并不说话,随着村长默默地走,走了一段,村长的火气似乎消了不少,伴着轻快的脚步,撂下一些话:要钱的时候话说柔和一些,别硬哧哧地弄出矛盾。铁牛小声答应着,送村长上了公路,便在心里骂开了。
你是一村之长你不带头还能叫谁带头?一年的时间就只交了正月间的电费。那次村长喝醉了酒,扶着铁牛的肩膀,喷出满嘴的酒气问铁牛电工好不好当,铁牛说,别的倒没啥子,就是电费难收。村长就从兜里掏出一把毛票数了数,递给铁牛说:村长还能不支持你的工作?我的先交了。第二天村长问铁牛,他是不是给了铁牛钱。铁牛料到村长酒醒了会反悔的,便说,给是给了,就是已换成了收据,说着把条子递过去,村长黑了脸干笑两声,一把拽了条子。村长不交文书不交连长也不交,村民不过欠一两个月的电费,干部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光村干部就欠了大几千块,叫他咋跟村民做工作?其实,村里的工作都是村干部自己设置的障碍,电费里搭船收点儿提留,防汛费里也搭船收点儿提留,就是户口簿工本费也要搭着收一点儿。派出所本来是收六块钱,要村里把户口簿填好后交上去,村里就加了一块钱的润笔费,还说不润笔怎么写得出字?铁牛想不通村里收的钱都弄到哪儿去了。
铁牛本来是找村长要电费的,村长却只字不提。他倒是想按村长说的,依次找村干部要下去。但是,村长不交,其他的人就不会交。所谓“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如此。铁牛想,没有电也不是哪一个人见不着光明,别人能过自己也能过。问题是自己干着一个狗屁电工,钱收不起来要挨骂,没有电也要挨骂,十足一根推磨轴。铁牛把所有的怨气归结到村长一个人身上之后,就希望他连人带车翻下岩去,也别摔死,断条胳膊断条腿都能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