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英镑?”
“你怀疑总督的话?”
布鲁伯格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抽出一张薄纸,宣读命令般念道:原第18国王皇家来复枪下士马可·布鲁伯格受命画橄榄山。100英镑。现付50英镑,收到大作后再付50英镑。
乔伊斯笑着抢过信纸。的确如他所说,当然没写军衔,也没有“大作”二字。
“那《巴勒斯坦的犹太生活》怎么办?”
“没有我,巴勒斯坦的犹太生活照过不误。”
夫妻俩坐在花园里,身边是无花果树,距离德·格鲁特闯进来的树篱间隙不远。山谷那边,阿拉伯村庄的石头房半隐半现,消融在渐渐暗淡的风景中。
“你就跟他们说我病了。”布鲁伯格说。
“你自己去说。”
布鲁伯格起身吻她的双唇。他感觉到她的不满,但并不理会她内心的抗议,他只对她的表面态度作出回应,他喜欢称那种态度为美国式欢喜,令他着迷。
“什么时候开始?”乔伊斯问。
“我已经开始了。罗斯把我安置在了他的房顶。”
“你确定这是你想要做的吗?”
布鲁伯格没有马上回答,他沿花园小径走到前门,手扫过高高的黄草,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转身面对乔伊斯。
“我不是要给政府画明信片,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那天晚上,他俩躺在床上,没有身体接触。布鲁伯格盯着天花板,冬雨在上面留下了棕色印迹。看着这张污迹绘成的地形图,他竟莫名其妙地感到踏实。他本该沉默,却难以遏制自己想要激怒她的欲望。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温柔。
“和克施警长兜风还开心吧?”
乔伊斯睁开眼,“哦,你看到了。”
“兴奋吗?”
“就算兴奋,我也没注意到。”
“他和你年纪相仿吧,或许更青春?”
乔伊斯用肘撑起身体。被子下,她一丝不挂。布鲁伯格用手背轻触她的乳房侧面。
“他哥哥战死了。”
“他可真粗心。”
乔伊斯转到自己那一侧。布鲁伯格用身体裹住她的身体,像瞎子似的抚摩她的脸、嘴唇、鼻子。
“我在壕沟里时……”布鲁伯格模仿着老兵的口吻,似要开讲一个冗长无聊的故事。
“嗯。”
“魔鬼拖着能勒死人的铁丝。”
“‘而你呆若木鸡。’你为什么总拿自己开玩笑?”
布鲁伯格曾用蓝铅笔在草稿本上写下这首诗——那是他从战场上带回的唯一作品。
布鲁伯格的手落在她的大腿之间,停在那里,嘴唇沿她背部的曲线滑动,他轻声道:“用枪对着我的脚,抠动扳机。”为加强语气,他用少了一根脚趾的左脚摩挲着她的腿肚。
“别闹了。”
他摸着她的面颊,如果他是想看看有没有把她气哭,那可是要失望了。
“我俩怎么办?”他尽量温柔地说。
“不知道。”乔伊斯答道。
“你该离开我。”他说。
“也许我会。”她低低地说。
乔伊斯从床上坐起,一动不敢动。花园里有人,她肯定。脚步声,接着是一只花盆被碰倒的声音。乔伊斯手扶布鲁伯格的肩,刚要叫醒他,又停住了,她听到有人在走动,这次脚步声似乎从屋后那片荒地传来。接着是沉寂。她重新躺在低低的枕头上。也许是听错了……流浪狗——她碰到好几只了——或许是山羊;这里的动物四处走,到哪里都找吃的,把交通都阻断了。她看了看仰面躺着的布鲁伯格,白色的被子盖着穿条纹睡衣的他,几乎把脸都遮住了,像块裹尸布。她轻轻把被子掖在他的下巴下面。睡眠使他看上去温和了些,痛苦表情暂时消失。十分钟后,当乔伊斯迷迷糊糊地又快睡着时,却再次听到脚步声,近在耳畔。她转过身。
“马可!”
重重的敲门声惊醒了布鲁伯格,乔伊斯从地上扯起睡衣套在身上。
“谁呀?”布鲁伯格问道。
“警察。抱歉这么晚来打搅。”
乔伊斯点亮床头的油灯。
布鲁伯格打开门,一个身穿警服的人走进来。
他自称哈莱普警官,在进行例行巡视,奉命特别留意布鲁伯格住宅。而他还真的听到附近有异动。待他走近,那人却逃跑了。“布鲁伯格先生和夫人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听到了,”乔伊斯说,“但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
哈莱普边说边走到房间另一端。用指尖扒开靠在墙上的一幅油画,看了看。
“想买吗?”布鲁伯格问,接着不容反驳地说,“不想买就放回去。”
哈莱普转过身。
“巴勒斯坦不乏杰出的犹太艺术家,布鲁伯格先生。或许你已见过几位——萨瑞兹基?鲁宾?”
布鲁伯格尽量不露出惊诧。
“我还没这个荣幸。”
哈莱普笑了。
“你觉得一个小警察怎么会懂艺术?那岂是伦敦条子能明白的?”
“我认为,如果有机会,你们这些伦敦条子比伦敦艺评家们懂得多。”
哈莱普转向乔伊斯。
“我知道警察已经问过你了,”他故意拉长了“过”字,似在模仿巴勒斯坦犹太人的唱诵,“不介意我再问一遍吧,谋杀当晚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什么人,或听到什么?你看,不论今晚来这里的是谁,恐怕他都不是第一次来,他们也许在找什么。”
“除了死者我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除了死者说出的那个名字。”
“那个名字是扫德?”
“是的。”
“有没有其他可能?”
“也许,”乔伊斯沉吟片刻,“但我听到的是‘扫德’。”
哈莱普笑了,似乎对这次简短盘问很满意。
油灯的火苗燃得很低。乔伊斯拨了拨灯芯,火焰刹那间跳起来,照亮了整个房间,乔伊斯将火苗又压低了些。
哈莱普走到床边,坐在乔伊斯的一侧,手指摊开在枕头凹陷处,一副很亲密的样子。
“你丈夫,”他转向坐在空箱子上的布鲁伯格,“在晚间早些时候看到了两个阿拉伯人。”
“我看到了两个穿阿拉伯衣服的人。”
“说得对,一个是喜欢改变装束的犹太人,一个是扫德。”
“我怎么知道?”
“德·格鲁特先生和阿拉伯人有些钱财上的交易。这个,你当然知道。”
“我不知道。”
“也许还有些其他交易。”哈莱普脚跷在床上,半倚着,没有半点儿警察样儿。
片刻沉默。
“也许我比较幼稚……”乔伊斯刚开口,布鲁伯格碰了碰她的胳膊,拦住了她。
“哦,”她明白过来,“恋人。为什么不直说?”
“不,不是恋人,一个搞男童的人和他的男童。恋人之间是用不着付钱的。”
布鲁伯格咬着嘴唇,他真想对哈莱普说闭嘴。
哈莱普从床上一悠而下,重重地踏在地上。
“没关系,安心睡觉吧。我们会抓住他的。”
哈莱普走后,乔伊斯调暗油灯,回到床上。布鲁伯格在靠墙码放的画作前走了走,看到窗台下蓝板凳上的白兰地,拿起来喝了一口,当地的便宜酒真是辣嗓子。
“犹太人实在当不了好警察。”他说。
“怎么讲?”躺在床上的乔伊斯说,背对着布鲁伯格。
“太狂妄,太富有想象力。”
“他们不就是这样说你的吗?”
“我可没什么想象力,所以才总画那些面容僵硬、凝滞的画像。”
“那只是一家之言。”
她不想再试了,她已厌倦抚慰他、鼓励他、给他打气。
“选对了报纸,一张嘴就能杀死一次展览。”
布鲁伯格继续审视他的画作,借着油灯昏黄的灯光,一会儿这样摆,一会儿那样摆。
乔伊斯还在想德·格鲁特和他的恋人——或许是男人,或许是男孩儿。“杀你之前先吻你。”是这样吗?奥赛罗?
过了一会儿,布鲁伯格放下油画,躺在乔伊斯身旁。他把手插进她的发间,似乎想安抚她,自己却先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