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两个月了,乔伊斯从海法的供应商那里取货,然后横穿巴勒斯坦将货物运往各地。借着月光,她熟悉了佩塔提克瓦芬芳的橘树丛,以及里雄莱锡安的簇簇葡萄藤,她向每一个弥漫着果香与酒香的家庭供应致命的枪支子弹。她也熟悉了特拉维夫到雅法的崎岖海岸线,前者的硅酸盐工厂,驼着盐砖绕过沙丘的驼队,雅法狭窄的市场以及那里的俗艳物品。她住在雅法郊外犹太区一所带阳台的小房子里,她精确地知道该在何处通过电车轨道,又在何处与报信员接头,这个报信员会通知她一切就绪。白天,她大多在房中睡觉。某天下午,习惯了夜生活的她突然想反其道而行之,没等天黑就进城闲逛。她吃惊地发现,那些在她脑海中仅仅是作为阴影出现的院墙居然是赭石色、天蓝色、玫瑰色和一种草莓酱的颜色。黄昏时分,她走到海边,面对一所空房坐下,那房子有些年头了,海水的涨落在墙壁上留下印迹。她看着当地渔民涉潮撒网,阿拉伯长袍系在膝上——阴谋家的休息日,她很满足。真是疯了,但她不得不承认,她觉得她找到了真正的事业,虽然这看似不可能。几周以来,在恐惧、紧迫与危险的刺激下,她的感官让她有了一种生动鲜活的体验。那是她一直找寻的感觉,先是通过跳舞,然后是绘画,最后她觉得爱与性能带给她这种感觉。弗兰姆金选中她时想必是胸有成竹。他已经看出来,她对复国主义事业的投入虽然真诚,但最多是偶然事件,而她对刺激,对诱惑带来的刺激的迷恋却是绝对的,尽管长期以来伪装得很好。
她想起罗伯特·克施。他在找她吗?现在她是他的猎物和目标了。她想他,想念他毫无保留的欣赏,想念他如火似焰的迷狂。她想和他上床。但对他的回忆,以及,令她吃惊的是,对马可的回忆,似乎都是前生往事。她已跌落到低语与传言的秘密世界。与同谋闲聊时,她听说,或偶然听到耶路撒冷爆发骚乱;英国当局很恐慌,再也没有花园宴会和运动会了。乔伊斯想象着殖民者家中服务人员的大罢工:没有园丁哪儿来的花园宴会,没有仆人哪儿来的招待会。阿拉伯人的骚乱使警察无暇他顾,她认为这对他们而言实属幸运。她想象着罗伯特如何身处险境,处理暴力事件。不过她的遐想满怀柔情,仿佛想象一个孩子如何去参加校园战斗,没有真正的危险,更多的是想象而已。
这天晚上,8月末的迷离暮光催人欲睡,她早早就进入了梦乡。夜半时分,乔伊斯突然惊醒;屋里有人。
“别紧张,”弗兰姆金说,“是我。”
黑暗的角落里,弗兰姆金坐在椅子上,椅子对他来说显得太小,他只坐了个边。他在抽烟,每吸一口,烟头就变成橘红色。乔伊斯没穿睡衣,把被单往上拉了拉盖住胸部。
“彼得!上帝呀,你进来之前不敲门吗?”
她听说他已经离开巴勒斯坦了,也许只是离开了一阵子。
弗兰姆金走过来,坐在她的床边。“你干得真棒。”他说。
“我建议你出去,五分钟后再进来。我把衣服穿上。”她的腔调像个老师,话一出口,她又讨厌自己这么拿腔拿调。她以为她早就逃出教室,奔向了旷野。
弗兰姆金穿过镶嵌着玻璃板的门,来到阳台上,没关门。她拉上玻璃门上的帘子,点亮床头的小油灯,捻小火苗,穿上衣服。
“好了。”她喊道。
“我们找到你真是幸运,”弗兰姆金回到屋里说,“英国兵里两个人中就有一个向阿拉伯人卖武器;你要是知道有多少军队供给神秘‘失踪’,准会吓一跳。这对英国人来说是件有利可图的事。”
“我以为你在美国。”
“我回来了。电影基本上可以发行了,会很轰动的。我刚回到这儿,海法港口的装卸工出了些问题,需要追加资金——提高工资。不能怪他。不过就算给他提高了工资,情况也不太好。我有种感觉,‘布景’运不了多久了——除非大都会公司在耶路撒冷再拍部片子,不太可能,你怎么看?”
他离她很近。
“你这里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没有,什么问题都没有,”她回答说,“也没有罗伯特·克施的影子。”
“不奇怪。”
“你这样看?我担心他会找我。他很执著。”
弗兰姆金迅速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她看到了他的眼神,但看不明白。
“嗯,这些骚乱。我想我们的警长已经忙得喘不过气了。”
“别嘲笑他,他是个好人。”
“是吗?”
“也许对你来说不是。”
“我不明白一个犹太人为什么要为敌人而战。”弗兰姆金捋了捋额前的头发。
“我想他不那么看。”
“是吗?”
一时间,乔伊斯觉得他们就像没撒好的渔网全都搅到了一起:她自己、彼得、马可和罗伯特·克施。
没等她回答,弗兰姆金继续说道:“听着,因为海法的问题,我们不得不实行B计划。我需要你参与进来。我们必须继续供货,我跟你说过,英国人能卖的,全被阿拉伯人搞走了,我们的人认为该我们插手这笔买卖了。”
乔伊斯拿过弗兰姆金的一支烟,点燃。她有些不能相信她所听到的,就像是在电影里,她可以看到弗兰姆金所说的话出现在他那些夸张手势的下方。但把这些想象成电影不过又是一种转换,就像她把自己的恐惧以及切近暴力转换成日常琐碎:游泳时她会格外小心不要游到深水区,过马路时也会左瞻右顾。
“想让我做什么?”
“有位英国犹太人,利普曼上校在耶路撒冷对军队仓库还有些控制权。和你的朋友克施不同,听说他同情复国主义——也许还不止是同情。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让你回耶路撒冷和他交往。待时机成熟,介绍他和我们的联系人接洽,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事了。和你目前所做的事相比,那不过是小菜一碟。哦,车留在这儿,我们来处理。”
乔伊斯深深吸着烟。这项任务的妓女味道令她沮丧。他们要把她推回到女人的属地,口红与笑声;与她孤独的夜间世界恰恰相反。弗兰姆金是在要求她迷人——而她从来不擅此道。一周前,在拉马拉附近,她最后一次送货,当时她熄了火,灭掉头灯,沿小路滑行最后的一百码去交货地点,茉莉花与金银花香气四溢。当地一名警察拦住了她。她嘻嘻哈哈地下了车,佯作微醺,“刚在雅法参加了派对,正要回家……停车买了盒烟,脱挡了,真够傻的!” 有个漂亮女人和他说话,那个年轻人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稍加警告就放她走了。使美人计,她最多能做到这一步。
“你愿意吗?”
“不知道。”她说。
“天啊,”弗兰姆金尽量不抬高音量,但已经是怒火中烧,“这不是他妈的什么游戏,我们在创造历史。”
乔伊斯觉得弗兰姆金的口吻正像他在耶路撒冷高高的城墙上指责不服从命令的演员,“我们在拍电影”——是不是对提图斯说的?——他不肯听弗兰姆金的指挥,手挥武器,总是扶着城垛。
“你知道现在的情况,” 弗兰姆金接着说,“你知道三年前,就在这里,在雅法发生了什么。血腥的谋杀,50个刚刚下船的新来者在青年旅社里住了五宿,然后邻居持刀,警察端枪就给他们开了个欢迎会。开枪的是他们,他妈的阿拉伯警察。而克施之流却认为他们必须秉公执法。想想看,如果有枪的还不限于阿拉伯警察,又会怎样,已经不限于警察了。我们也必须武装起来。这你是知道的,也显然是认同的。到时候,这里的犹太人得能够保护自己。相信我,如果事态恶化,二百名英国警察是不足以保护犹太人的。”
“那会是什么时候?真到了那地步,我不想待在这儿。”
“暂时还不会,但终究会来。到那时你已经完成了你的工作,所有人都会对你永怀感激。”
弗兰姆金站起身。他足有六英尺高,细腰窄背。他的衬衫质地良好,肯定价格不菲,但剪裁得太紧,这使他看起来就像个发育过早的学生。
他绕到乔伊斯身后,扶住她的肩,语气稍缓:“不再运枪了,你所要做的就是和上校见上一面,如果你觉得不想继续,不必勉强。能有什么损失呢?”
他将头埋进她那一头白发,吻了一下她的后脑。
“你很棒,乔伊西。”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