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施走进屋,乔伊斯起身快步朝他走去,走了三步,看到克施并非独自前来,只好放弃拥抱他的念头,回到自己的小床边,坐在床沿上,床上铺着粗糙的棕色毯子。
他盯着她,什么也没说,不过30秒左右,却好像过了一年。她的头发蓬乱,纠结在一起,目光呆滞,因为缺觉眼圈黑黑的。当班的中士已经告诉克施他们对乔伊斯非常礼遇,给她提供了所有的“梳洗”机会,但她拒绝洗澡,甚至连饭菜也大多拒绝。似乎出于对女性房间的尊重,有人在窗台上摆了只花瓶,插着一束黄雏菊。
“看来我们需要谈一谈。”克施生硬地说。
乔伊斯看着罗伯特,消瘦、凹陷的双颊,拐杖,以及他别别扭扭靠着拐杖的样子。她感到头晕,尽力保持目光的稳定。一刹那,她有种装疯的冲动,但如果这场会面真能有什么价值,她就必须自此直面她的行为产生的后果。毕竟,罗伯特就在这儿,她的受害者,就在她眼前,带着伤残的躯体和当然的怒火。即便如此,她欲开口道歉,话却卡在了嗓子眼,只是一阵咳嗽。
紧跟在克施身后的埃希尔走上前,把床边椅子上的半杯水递给乔伊斯。
她喝了口水;咳嗽虽然止住了,却还是无法开口。
埃希尔转向克施,“也许我该离开。”他说。
“我希望你留下。”克施答道。
乔伊斯面无表情。克施注意到,她身上的那条白色连衣裙,正是他们第一次骑摩托车去耶路撒冷山区时她的装束,这让他既恼怒,又泛起了一丝残存的欲望,他简直无法承认这一点。
“他们说你找过我。我来了。你想对我们说什么?”
他的话伤人,但她知道她没有权利要求克施对她以礼相待。
“说吧,”他是在给自己拱火儿,“这儿的弗朗西斯警官在外面对我说,‘她只对你讲。’他说你指名要求我来,愿意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只对我讲。那就让我们听听吧,就现在。你的把戏、欺骗、谎言,跟谁上了床,收买了谁,谁给你枪,从哪儿搞到的,谁付你钱,谁给你下命令?”
埃希尔扶住克施的肩,打断了他的演讲。
“你,”乔伊斯喃喃道,“我跟你上了床,就这些。”
他真是个孩子。情浓意切时,她不让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但现在她看清了。他是个英国男孩儿,骨子里是。他来到她家门口时穿着短裤,那本该提醒她,可她误读了,把他看作警察。
她听到自己在说话,但好像说话者另有其人。“芭蕾。”她开始讲。
“芭蕾?你在说什么?”
埃希尔咳嗽一声,克施再次克制住自己。
“我父亲,”她说,又是停顿;她的肩膀微微前倾,似乎房间里的空气太沉重,她无法承受。“他开车送我去努珍特小姐那里上课。”
克施瞟了一眼埃希尔,后者似乎被乔伊斯迷住了。他突然感到一股妒火,暂时将急躁抛下。两个男人等着乔伊斯说出些门道来。
“我的脚开始变形,就像日本舞伎的脚似的。但我不肯停下来。我父母急得把头发都快揪光了。‘到此为止。’父亲说。他说他必须痛下狠心,是为我好。舞蹈课停了。”乔伊斯又停下来。她努力想直视克施的脸,泪水从她面颊滑落,“我自己停不下来。得有人帮我停。”
“把恩菲尔德来复枪提供给那些想刺杀英国士官的人是否也是痛下狠心,却是为了人家好?”
乔伊斯闭上眼,脸埋在手里。她闻到了淋雨后羊毛外套的味道,她正和众人一起挤进汤因比厅。一位操德国口音的发言者。在阴郁的伦敦庆祝巴勒斯坦花节,有人把一面小旗子和一朵假花插在她的领口,“我是木槿花,铃兰花。”
克施的声音,冷酷、毫不宽恕,将她的思绪拽回了房间。
“目的决定手段,是这样吗?卡特维特活该丧命,兰帕德活该丢只胳膊,天晓得还有多少人会死去,还有……”克施没有说下去。
“还有你。几乎丧命。”
“那无所谓。”克施打断了她。
“那就没什么有所谓了。”乔伊斯说。
一股爱意涌上克施的心头,这股爱意,明知不该来,却不请自来。他想抱住她,就像她第一次为他打开小平房门时那样。也许他真的可以拥抱她,但埃希尔在,他不能。而且最好是这样。
埃希尔已走到窗边,屋子里唯一的一扇窗。他望着窗外的大马士革门,护城河里满是垃圾。城门前的广场是四条大街交会处,和平时相比,今日聚集了不少人。已经四五点钟了,人群却越来越喧嚣,简直混乱不堪。埃希尔没注意到,平时那些赶在店铺打烊前买便宜货的女人们今天却不见踪影。他看着那喧闹的人群,想象着他们在激烈地讨价还价,那是这座城市的狂野歌声,既是它的色彩,也是它的营生。他看着城门上高高的小室、拱门、带开堞眼的平台、窄窄的窗户,以及两边高耸的石炮塔;刺山柑像鼹鼠爪子似的紧紧抓着石头。他关上窗,挡在外面的除了喧嚣,还有开放污水沟和腐烂蔬菜散发出的恶臭。他转过身对着乔伊斯和克施,刚要开口,第一块石头就打碎了他身后的玻璃。
埃希尔本能地举手护住头。石块猛击外墙,更多的玻璃碎裂在地。一声枪响。
“带她走!”埃希尔喊道。
克施一时被枪声惊呆了,似乎是自己中了弹,随后他向前跑去,跌跌撞撞地抱住乔伊斯的腰,把她拽到地上。他们一起向门口爬。埃希尔也趴在地板上,却是朝相反方向爬,回到了破碎的窗户旁。他贴着墙站起身,从皮套里拔出枪,探身迅速向窗外张望。枪声似乎从总督府传来,人群一片慌乱。分散在各处的男人们、男孩儿们,重聚在一起,围成一圈。埃希尔听到一声海啸似的惊呼,看到一个身体起先被人抱在怀里,然后几乎被举到了空中。孩子!是个孩子!埃希尔看到男孩儿的衬衫上满是血迹,但他已看得太久:不知什么人胡乱扔的一块石头打中了窗边的石墙,弹到了他的脸上。他疼得一声惊叫,捂住眼,眼睛已是血糊糊的一片。
克施和乔伊斯跑下两段楼梯。克施的拐杖已经丢了,是他需要乔伊斯的帮助。他倚在她的肩上,从地下室的餐厅出了楼。他们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向北走,过了两个路口,十分钟后,来到了一条死胡同,胡同尽头有一扇微翕的木门。克施推开门,乔伊斯跟着他走了进去。里面竟然是个花园,一座草木茂盛的小山脚下,山上则满是坟墓。克施坐在青草覆盖的土墩上休息。乔伊斯背对他,盯着山上的悬崖。在她眼里,岩石上的洞穴似乎是一个圆圆的头颅上的眼睛、鼻子和嘴。在这里,还可隐约听到远处的喧嚣。
克施的胸膛一起一伏,他的肺似乎要炸开了。乔伊斯蹲在他身旁。他想抱她,或者,最好是她能抱抱他。
“我还是你的囚犯吗?”她问。
“不知道。”
空气闷热黏重,残留的下午似乎把自己给噎住了,大口喘着气。
克施指了指木门。
“走吧,”他说,“我拦不住你。”
“我跟你在一起。”
“哦,是吗?我有别人了。”
克施本想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场合对她说这些,可这些话却不由自主地冲出了口,幼稚,没必要。他笨拙地站起身,走了几步。
一声枪响。远处人群的喧嚣渐渐平息,随后又响起,似乎更近了。
“我们不能待在这儿。”克施说。
他走到乔伊斯面前。她站起来,掸了掸裙子上的草。
“我得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他说。
他们走过一条条还在建设中的寂静街道,路上堆着瓦砾和建筑材料。克施尽量用身体遮住乔伊斯,贴着新建筑的外墙,乔伊斯几乎被挡得严严实实。大约20分钟后,他们在法国天主教会修士旅店后墙的背阴处小憩片刻,并肩靠墙而立。乔伊斯的嘴很干,腿被划伤了,还有淤血。
“我们去饭店,”克施说,“海斯曼饭店。老板认识我。”
乔伊斯点点头。
克施深吸了口气。
“我无法原谅你。”他说。
“是的,但有人需要原谅。那男孩儿,扫德,他没杀人。罗斯打发他和马可去了沙漠。他把什么都跟马可说了。马可给我看了封信。德·格鲁特知道他有危险。是我们的人干的。你的人,你手下的警察,犹太警察。马可有一颗他们的制服纽扣。德·格鲁特在挣扎时扯下来,攥在手心,然后丢在了我们的花园里。”
克施盯着前方,看着一只流浪猫在街道的另一边找食。
“还有一颗纽扣,”他说,“在我这里。”
饭店大堂,他们坐在烛光里,各自捧着一杯威士忌。
“肯定有人在找你,”克施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乔伊斯耸了耸肩,“你来定。我听你的。”
克施喝了口威士忌,“告诉我真相。是你干的吗?是你运来的枪打伤了我吗?”
“不知道,”她说,“我不能肯定。”
克施盯着她。在屋里待了几周,她的脸色苍白,但灰绿色的眼睛仍炯炯有神。
“能告诉我你为谁工作吗?”
大堂里阴影重重。
“我们去睡吧。”乔伊斯说。
她醒来时,夜正沉。克施躺在她身边还睡着,先前睡在这里的人把床垫压塌了一块,陷得很深,克施躺在那里,姿势极不舒服。他没想和她做爱,却把头靠在她的胸前。她把乳房给他,他却睡了,像个婴儿似的张着嘴,干裂的嘴唇在乳头旁。她下了床,穿上他的衬衫,光脚走在狭窄的过道里,朝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走去。她为什么没有告诉克施她为弗兰姆金工作?她不太确定。她已经告诉他,即便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是相信复国主义,但她不想再和暴力有染。太晚了,当然,这个声明来得太晚,她后悔得太晚,一切都太晚了。
她坐在马桶上发抖。透过薄薄的房门,她可以听到咳嗽声、打鼾声,然后是一对情侣做爱时狂野的叫喊声。
马可在哪儿?她让他去找罗伯特·克施,埃希尔的人却先找到了克施。如果她告发弗兰姆金,或许她不会被枪决,但尽管她恨他,却还是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为什么不能?她和罗伯特·克施做爱,背叛了马可,然后为弗兰姆金运枪支,又背叛了罗伯特·克施。第三次背叛又能怎样?会挽救一些人的生命吗?枪支已经在这里了,弗兰姆金已离开这个国家。至于以彼得·弗兰姆金的名字来换取她的性命这件迫切的事,她根本不能肯定她是否想活下去;她显然不配活在这世上。
她拉了下马桶生锈的链条,马桶里涌上水,水管里响起咕嘎声。附近传来教堂钟声,唤人们去做早祷,洪亮的钟声如此之近,似乎就在这栋楼的深处。钟声间歇,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是罗伯特的声音,怒气已消,像是父母在急切地寻找走失的孩子。乔伊斯在火车上。冬天,铁轨路基上堆着厚厚的雪。外面,天是灰蒙蒙的蓝色,哈德逊河如一块平滑的白石,蜿蜒曲折;一位孤独的溜冰者在旋转,倏然消失。她还想看到他,沿着走廊跑。她没再看到溜冰者,而是跑到了守车,挤在两个大邮包之间。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父亲的喊声,由远而近。她不知道是该继续躲着,还是跑出去,直到最后一刻,父亲似乎要转身走了,她冲出去,跑进他怀里:“我在这儿,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