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站在小平房外,深吸了口气。她只穿了件肥肥大大的白衬衣,太长了,那是以前布鲁伯格画画时穿的衣服。她心情很好,尽管对那个被捅死的,血淋淋的受害者记忆犹新。说实话,这起谋杀,恐怖且戏剧性的谋杀,已经部分满足了期待中的巴勒斯坦带给她的刺激,不过她可不准备说实话。耶路撒冷,这座几个月来令她日思梦想的城市。在伦敦,冬季湿冷彻骨,春季无聊难耐,大都市的公园、花园,如水彩画般迷离,汽车鸣笛似愤怒的鹅叫。这些却都不如她从未造访的巴勒斯坦来得真实。现在,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这片土地上。
花园里,高高的荒草间辟出的小径崎岖不平,乔伊斯沿小径走到德·格鲁特的遇难之处。警察已仔细搜查过那里及周围,但一无所获。乔伊斯俯下身,手摩挲着泥土,想象着手上会沾上血。她仔细看了看指甲缝里的土,起身漫步到花园里最荒芜的角落,菊苣和罂粟花遮蔽着三块平石。虫鸣嗡嗡,一只黑白色的戴胜鸟在她面前窜来窜去,似乎在为乔伊斯和布鲁伯格的领地划界。乔伊斯一向热情洋溢,但她还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这次她将终有所成。她记得上次参加复国主义会议时,雨丝似乎一如既往地径直飘进他们的脑子里,里欧·科恩微笑着对她说,她一到耶路撒冷就会有人与她联系,告诉她该干什么。乔伊斯急不可耐地想开始工作:她想象着自己如何大展才华;教书不成问题,最好是教艺术或舞蹈,如有需要,她也能干体力活。她不讨厌劈砍挖掘或是其他重体力劳动,对她来说那既是考验,也是锻炼。
关于她在多大程度上卷入了复国主义运动,马可几乎不了解。在他看来,她对中东政治(他所知道的中东政治)的热情,不过是家庭娱乐的替代品:她要帮助犹太人建立家园,但她也可能以同样的热情去打桥牌。
乔伊斯回到房中。她第一次走进房里时,正值黄昏,墙壁现出粉色。奥伯雷·哈里森把钥匙交给他们时说,这所房子是依照总督关于市内新建筑的规定而建的:全部由石灰石建成,红瓦覆顶。房子需要整葺,不过暂时的凌乱更增添了乔伊斯的好感,室外厕所除外,她可是用过伦敦中世纪厕所的,可这里方寸斗间,地上挖洞,苍蝇乱飞,实在让她不堪忍受。不过想到房子需要翻修,花园需要打理,愉悦感油然而生,似乎她和她所崇拜的犹太拓荒者们有了些相通之处。这种感觉可不能对马可说。“你连犹太人都不是!”他总喜欢这样提醒她,而汤因比厅的那些复国主义同志们则认为是不是犹太人毫不相关。
阳光透过格子纱窗,在黄色地毯上投下条条点点的纹样。乔伊斯对这局促的房间稍加整理。刚才花园里的草尖摩擦着她的小腿肚,现在汗津津的膝盖窝开始发痒,她伸手挠了挠。她把马可的画按尺寸靠墙摆放整齐。位于伦敦斯戴普尼路的马可的画室兼厨房很狭小,大概只有这里的一半大,散发着煮蔬菜的味道。她第一次去那里见他时,是和她的朋友安妮·玛斯顿一道去的。破桌子上堆满素描,一个相貌平平的胖女人,那是他唯一能负担起的模特——他母亲。墙上挂满油画,一幅从屋顶到地板的画作占据了最长的一面墙。这幅巨作令乔伊斯倒吸了口冷气:在布鲁伯格的画笔下,走出船舱的人,都成了木呆呆的木偶人,红色、淡紫色、蓝色的拱形和螺旋形,却依然生动、活灵活现。她看呆了。
为了让乔伊斯和她所崇拜的艺术家单独相处,安妮突然记起有件重要的事必须马上去办。马可站在一把结实的椅子上,手臂高高举起,伸向画布一角。他继续作画,乔伊斯则在旁观看。周遭环境的困窘令乔伊斯局促不安,马可却撩得她心潮起伏,她焦急地等待他放下画笔跟她说几句话,也许,还会拥抱她。那是初见,接下去那激情澎湃的几周,是所有初堕情网的恋人都熟悉的。她现在不能肯定她之所以鼓励他离开伦敦去巴勒斯坦,是为了拯救他,还是为了他们的婚姻,还是纯粹为了她自己。不管是何动机,既然来了,这个新国家在她眼里充满了可能性。
有人敲门。
“进来,”乔伊斯喊道,突然意识到马可的衬衣下,她什么都没穿,赶紧扯过条裙子套上。
一个年轻人推开门,站在门口,身着一身白制服,熨得很平整,但略有些污渍。
“哦,天哪,非常抱歉!”
他窘迫地转过身,以便乔伊斯把裙子掖好。他瞥见了她的大腿上部以及三角形的黑色阴毛。
“怨我,不该请你进来。”
克施尽量镇定下来。
“布鲁伯格夫人?”
她点点头。
“罗伯特·克施。现在是不是很不方便?我可以换个时间来。”
乔伊斯抻平裙子,门外的阳光从克施修长、瘦削的身后射进来,她眨了眨眼。
“你是警署的?”
“嗯,是的,我是警察。”
克施认出了乔伊斯,既激动又失望。克施初遇她时,她那一头灰白的头发梳在脑后,现在则披在肩上,但他不会认错她那苍白而又迷人的瓜子脸,灰绿色的眼睛动人心魄。
“进来吧。”
他得稍低头才能进门。薄床罩上堆满衣服和鞋子,床头有只箱子,里面的行李无疑已收拾停当,床边还有只打开的箱子,已几乎腾空。布鲁伯格的几幅画靠在墙角,屋里似乎只有一张椅子。
“请坐,”克施说,“我站着。”
乔伊斯把一堆女士上衣推到一边,坐在床头,示意克施坐椅子。
“对你来说,这个经历一定很恐怖。”他说。
“很糟,但还承受得了。”
她的美国口音带着点儿英国腔,他怀疑她是故意装出来的。
“不介意吧?”克施从上衣兜里掏出笔记本。
“我已经回答很多问题了。”
“我知道。但是来这儿的第一批人——该怎样说才能显得不失礼?嗯,那些特别警员不太擅长记录。”
“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一眨眼的事,他抓住马可,转眼间到处都是血。”
“他说了什么吗?”
“他在呻吟,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汩汩声。”
“什么都听不出来吗?”
乔伊斯想了想。花园里濒死的男人定格在她的记忆里,她能回想起来的却只有她自己的尖叫。
“一片混乱,”她说,“有一刹那,我还以为是马可被刺了。”
克施直视着她。“或许,”他说,“我们可以到外面去,你好确切地指给我看当时你站在哪儿?”
他们站在一丛浅黄色杂草间,嗡嗡作响的昆虫不知在哪里忙碌着。克施用步子丈量花园,随后跪在矮树丛间的空隙处,爬到被德·格鲁特和布鲁伯格的死亡拥抱压平的地方。做完笔记,克施啪地合上本子,微笑地看着乔伊斯。
“我们以前见过。”
乔伊斯困惑地看着他。
“在英国?”
克施大笑。
“在纽约?”
“不,不,在这儿,前两天,在城里,你向我问路。也就是在同一天,你遭遇了这起不幸。”
“这儿有人比我更不幸。”
乔伊斯觉得克施突然变得像个挨了批评的学生,要是他再抻平白色及膝长袜的褶皱,就更像了。
“在邮局外。”
出于礼貌,乔伊斯微笑地看着他;她对那次相遇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是呀,你帮了我个大忙。”
“是吗?”
“我在想我什么时候能见到……”
“马可?”
“是的。”
“他一小时前就该回来了。”
“没错,我以为……我是说我想他离开总督办公室……”克施的声音越来越小。
“当你要见他时,他很少出现。”
“是这样。”
她是否语带怨气?克施不能确定。
“好了,”他说,“我该走了。”
“请原谅我不能招待你。我们还没完全安顿下来。”
“别介意。”克施答道。
他犹疑片刻,她注意到他在盯着她的头发。
“我得过流感,”她说,“在大流感时期。能熬过来就不错。我生病的时候,头发都掉光了,再长回来,就成了这样子。不过”她摇摇头,似乎要把对疾病的记忆都甩掉,“你想让我给马可带什么话吗?”
“或许让他给我打个电话。”
克施写下电话号码,递给她。
他刚转身要走,就听见她在他背后喊了句什么。克施转过身。
“对不起,”他说,“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问你在这儿干吗?你为什么来耶路撒冷,巴勒斯坦?”
克施微笑道:“不清楚,”他说,“很多原因,没一个像样的,这点儿我能肯定。”
她似乎对这个回答挺满意。
“你觉得是谁下此毒手?”
“我想我的责任就是要找出凶手。”
“有什么发现吗?”
“我们才刚开始调查。”
他想透露给她些情况,让她觉得他是个有权力有能力的人,但他所知道的就是德·格鲁特寄到英国的信,而他必须对此守口如瓶。
“明白,”她说,“难道你一点儿都不好奇为什么我会来这里?”
克施刚想说“你丈夫”,但他知道女人们已经不喜欢听这个了。战争改变了一切。就连他母亲面对他父亲的一些无理要求时也不立刻照办了,以前她可是顺从的典范,现在她却拒绝把他的袜子卷成团再收好。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克施说,“但我很高兴你来到这里。”
他觉得他看到她微微一笑,立刻转身走了,似乎想抹掉自己说过的话。
克施走后,乔伊斯回到屋内,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蜷在椅子里,脚搭在床上。毫无疑问,虽然马可还回家,还和她同床,但已在心里抛弃了她。灾难将临,不难看出征兆:首先是他上次展览的失败,自那以后他就很消沉,母亲去世后,他也拒绝同情与安慰。在维拉生前住的寓所里,他坐在厨房桌边,翻弄着她的那堆旧衣服,拿起一条围巾盖住头,好像那是祈祷巾。乔伊斯想抱抱他,他却用胳膊肘拦住她,宁愿独自哭泣。
如果他走了,对她意味着什么?她不愿扮演哭哭啼啼的弃妇角色:自从乔伊斯的父亲和“那个女人”走后,母亲就把自己圈在河滨道的寓所里,谁劝也不听。在她自己导演的这出言情剧中,她扮演起了寡妇的角色,黑糊糊的哈德逊河就是布景。母亲甚至不顾一切地指望乔伊斯能伴她熬过那巨大的孤独,而那时,乔伊斯才只有18岁。她没有为母亲那样做,也不打算为她自己那样做。
乔伊斯呷了口白兰地,打了个激灵,起身走到屋外。花草上方,一群蝴蝶旋转飞舞,如五彩纸屑迎风飘散。死者的脸在树丛间飘移,死死地盯着她。她直勾勾地看着那张脸,直到它飘走。
她希望列奥的代表能尽快与她接触。尽管一周内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想投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