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夏天,我在新疆的一个北部边境度过。我居住的那个地方叫沙城,距哈萨克斯坦只有几十公里。我拿着表叔给沙城一中校长的信,很轻易地进了学校。校长是个矮胖的人,圆脸,眼睛特别大,深邃、敏锐。他问我表叔在乌鲁木齐过得怎么样?我说挺好的。然后他就给我讲他们亲密无间的友谊。他说,表叔以前是他的队长,在一次实弹演习中救了他一命,自己身上让弹片崩伤三处。我惊讶地“哦”了一声,才知道为什么我叔家怎么有那么多成瓶成盒的药片。后来我从部队又考了学,就分到这个地方当校长了,一当就当了20多年。校长深怀感慨地说。
后来他要安排我住宿、吃饭的问题。我说,不用安排了,我都自己办好了。
内地来的孩子办事能力就是强,都见过世面,不像这里的娃,事事都要操心,不过,你要是有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我说,在这里读书一定会给您添麻烦的。
沙城是个魔鬼与天使混合的地方。刮大风的时候,昏天暗地;风和日丽的时候,学校不远处的小湖,连湖里的鱼和湖底的沙都可以看清楚。那时候我多和一个叫古巴的同学就站在湖边唱伍佰的《挪威的森林》:那里湖水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雪白明月照在大地/藏着我最深处的秘密。
我想歌中唱的“那里”就是我脚下所站的这片土地。空气清新到“氧吧”里的状态,天空海一样蓝,太阳也比内地亮,还有什么比这里更让人心情舒畅。到了晚上,天上有无月亮都可以看到各色的云彩,瓦一样的一片片地排列着。这个现象让我大为惊讶。云彩,晚上的夜空里有云彩。这是我快20岁时的突然重大发现。以前我只知道晚上的夜空有月亮,有星星,尽管现在星星很难看到了,月亮也已经像国人的肤色。没有想到这里的夜空除了像水晶一样的星星以外,还有层层的白彩在夜空中排列着。
可是漫天刮起风沙的时候呢,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小城建在沙漠之上,就像一张桌子上放了一个鸡蛋,既显得突兀,又担心一不小心它什么时候就会掉下去。这种小心翼翼不是没有道理,大风刮起的时候,整个小城上空都是灰蒙蒙的。白天在教室里上课风沙起来之时时间就像突然跳至到夜晚。我趴在玻璃窗上看外面灰暗的天空和远处灯塔的隐约灯光。有风扬起沙粒透过窗户的缝隙很痛的打在我的脸上。
老师便停止讲课,让我们自由看书或者让我讲讲内地的情况。然后我就讲内地的经济发展和风情景观。很难相信虽然家家几乎都有彩电,可他们还是不太相信电视这个传媒。
我从内地转到沙城,一下子成了贵宾,就像土著人里忽然闯进了个现代人。彼此双方都感到陌生和新奇。据学生讲,他们这里只有校长离开过新疆,只有少数人去过乌鲁木齐。学生们不仅聚在我身边听我神侃,连老师都想知道内地到底是什么样子。
内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给同学们讲的时候,显然就刻意夸大了。他们听的时候都一惊一乍的。我自己讲的时候也是一愣一愣的。我的惊愣是发现自己有那么多的精美用词和演讲的天赋。我说外面世界的楼房有多么高,我把中国的大楼一下子讲成了美国的世贸大楼,说外面的服饰和发型,把中国人的服饰和发型又讲成了韩国哈韩一族。说内地人的头发的各种色彩,和女人的各种眼影。我讲到内地女人是如何的漂亮和狂野,我就想到了巴西的女人。说她们多么的放浪形骸和有颗怎样不羁的女人心。刚说到这就有一个黑壮的小伙子跑到我面前用食指很仔细地按我鼻尖。
我说,你这是干嘛?
没想到他放下手指对我说,你还是处男呀!
我惊讶地“啊”了一声。
我不知道是他的“你是处男呀”还是我的惊叫导致了许多前排的女孩子回过头来看我。我细了声音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们蒙古人的法子,我摸你鼻尖里面还有个硬尖尖还挺立着,说明你还是童子身。我不由的一脸佩服地看着他。靠,你说的真准。说着,我伸出手来要摸他鼻子。
不用摸了,我的早化掉了。
我还是摸了摸他的鼻尖,软软的像个棉球。然后又很仔细地摸了摸自己。真的,我里面还有个小骨头在撑着。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古巴。我说,古巴?怎么还是一个拉美社会主义国家呀。
“古巴”在蒙语里就是“硬汉”的意思。
我说,古巴这个国家的确是够强硬的,连美国都不怎么怕。
古巴是民考汉学生,就是少数民族学生考汉语类大学。他们从小就说本民族语言考汉语类大学的确是有困难,不过这样的学生是有政策照顾的——可以降70分优先录取。可古巴的语文已经非常棒了,普通话说的还特标准,就是脸圆圆的,鼻子有点塌,否则一眼看过很难相信他是少数民族。我来到以后参加了这里举行的一次考试,古巴的成绩很多汉族学生很是惊慕,我的成绩则让老师们大跌眼镜。老师们和校长共同研究了我的成绩,然后拿出近年来的新疆高考成绩表加以比较和对照,最后得到一个结论说,我的成绩可以上北大。我听了既惊喜又大为不安。一个在东部学习二流的学生到了西部就可以上北大。这真让我有点不安,同时,又为我那个县城一个学校读书的同学鸣不平。我想我真幸运呀!来了就是个准北大呀。然后我对教务上表态说,如果我能上北大,我就可以让班上的同学考上重点。我就尽我所学把从家乡带来的一箱子习题集和舒小娅买给我的参考书和她整理的笔记拿给他们看。教务主任看到那些题集很是吃惊,说我是雪中送炭,是及时雨宋江。他说专门派了几个老师到内地到处研究高考样题也找不见这样的好题呀。他们连夜加班赶印,让全体高三学生至少人手一套。说这是秘题,并严防此题集向新疆以外的地区泄露。他说今年的沙城要在高考上打个漂亮仗。
沙城这个地方有很多特别之处。比如买卖,一天就3小时的买卖时间。上午所有的店铺都闭门不开,不营业,究其原因,才知道原来都在睡觉。下午开了店铺一会的功夫又收了摊。不像内地,人还没有起床,就先把店门打开,不到深夜不关门,一副坐收渔利姜太公钓鱼的态势。再就是对钱的态度,我去商店买东西付帐,店员先不着急收我的钱,只是对着我手里一把零散的钞票发愣。他问我是怎样放钱的,我傻子一样的神态惹得他很不高兴。他把我手里的钱全部抓过,铺平压整了,按从大到小的顺序一张张整理好,然后从中间一折交给我。后来我才明白这个地方所有的商店是拒收五成新以下的纸币,再新的钱只要是贴上胶带就没人再用了。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钱都是全新的或八成新以上的纸币。这一点和内地大为不同。在内地钱即使不烂到像冬天池塘边的杨树叶子样,只要能认出是多大的纸币都照收不误,人们只关心他的面值大小,有谁在乎它的新旧程度呢。可在这里就不行,他们都知道怎样去爱护人民币,说每张纸币上面都有国徽。他们的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
我每天9:40分的时候去学校上课,星期一的时候则要提前半个小时,因为这一天早晨学校要升国旗。
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神情凝重呈扇型站在旗杆下,穿着礼服带着白手套的军乐队,护旗队仪仗队气宇轩昂的在前面走过,校长在校大喇叭里亲自指挥。他坐在校广播室,可我怀疑他能看到这里所有的一切。尽管学校广播室被一幢初中部的教学楼给挡住了,可是他与那些穿礼服的学生配合的丝毫不差。当他喊“立定”的时候,护旗队刚好走到旗杆下。
大会进行第一项,升国旗,奏国歌,唱国歌。
军乐队奏响了国歌,一些低年级的同学举起了手行少先队礼,所有的人都在唱国歌。我看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上升,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这种感动就是来自脚下的这片土地。在我们那个地方,学校只抓学习了,一年也没见红旗在学校飘过,就是偶尔见一次,不是国庆节就是上级要来学校检查了,但不知道是谁,又是什么时候把旗子升上去的。而在这个远离首都北京万里之地呢?在这个离中国心脏最远的地方,可他们的心却与祖国最近。
大会进行第二项,学校党支部书记颜老师向国旗致词。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开始讲中国的历史。从五四运动讲到九一八,然后到新中国的成立,最后讲到江总书记的三个代表,讲到学生在中国历史的重要作用。说学生是中国的未来,肩负着复兴祖国,为国献身、死而后己、鞠躬尽瘁的历史责任。
大会进行第三项,由学生代表张萌同学发言。然后广播里传出一个稚嫩的童声,说自己应该怎么好好学习,怎样长大,渴望长大报效祖国,并说了他这个礼拜有什么事没有做好,竟然让妈妈帮他洗了次衣服。如果在老家听到这些话,我也许早就笑翻了,可这个时候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