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沙城是世外桃源，是远离尘嚣的一方净土，可是不久我发现自己错了，并且在这里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
没等高考完，我就在小城找到一份兼职工作。因为有一天走回我租住的房子，发现自己刚取回来的1500元钱被别人拿走了，并且我新买的一双运动鞋也不见了。这个偷窃事件让我对沙城的好感一扫而光。每个礼拜六、七两天，我到一家预制厂用车推沙子，可以得到40元钱。这期间，我收到舒小娅的两封信。她一边诉相思之苦，一边鼓励我好好学习，注意身体，并且要求我每天至少吃一个鸡蛋。我心说，还鸡蛋呢？钱被偷去了，现在我是自力更生了，一天就吃两顿饭。可我回信说，我这样的身体，一个鸡蛋咋够，我都是吃两鸡蛋，外加一杯纯牛奶，学习成绩如日中天，校长都说我可以考北大的。
吃不吃鸡蛋倒无所谓，我想应该怎样把丢的钱挣回来。那天，我终于发现一个机会。我和古巴到街上逛的时候，才知道乌苏啤酒在小城广场做推广活动。两辆大卡车屁股对屁股，放开车兜子搭成一个平台，上面排着一长溜的长桌，每个长桌上放着两瓶打开的啤酒，有个长得像程前，说话像赵忠祥的主持人，用让人听着牙根发痒的普通话说，我们乌苏啤酒在全疆举办第五次啤酒节。今天来到沙城，男士只须一口气喝两瓶啤酒，而不外洒一滴，女士只须喝一瓶，速度最快的男、女主角可以分别获得本公司3000元和1000元的现金大奖。
5个男士和5个女士上去以后，很快就败了下来。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不喷出来的。然后他们的歌舞队给大家表演歌舞。新的一组准备完毕上去以后很快又败下阵来。下面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和一片唏嘘声。
我看了一会对古巴说，我上去。
古巴惊讶地说，你行吗？
没事，我在老家都是嘴对嘴的喝三瓶，不就是两瓶啤酒吗？eezz（意为easy）然后我领了个胸牌号码，在一个名为《蒙古姑娘》的舞蹈表演结束，我走了上去。
主持人让我们挨个儿自我介绍，这中间就有很大做秀的成分。那个主持人废话连篇，好不容易才问到我，我说，张杨，高三学生。
那个主持人就点了头说，好样子，有勇气、有气魄、有能力，敢作敢为，敢争天下先，祖国需要你这样风华正茂的青年人，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酒吧工作的，就是没喝过酒也都是闻惯酒味的。你还是个学生能行吗？不行就算了，可别硬撑。这大热天的和他们一样喝上瓶啤酒解解渴算了。
我说，行，怎么不行，就为了你那3000元钱上来的。
当我把一瓶啤酒一点不剩的快速灌进嘴里时。下面已经是掌声一片了。这时候，我身旁的两个人已经从口里把啤酒喷了出来，我嘘了一口气，然后又拿起第二瓶，向灌水一样向胃里灌。那个主持人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拿着秒表给我加油。我把空酒瓶放在桌子上，然后砸吧了一下嘴看着车下的古巴笑。
好样的，主持人对下面的观众说。好样的！多棒的小伙子，他喝的两瓶啤酒的速度，他又看了一下表说，是15秒，和青岛啤酒节一个美国人最快9秒的速度还有点差距，但他这个速度相当难得了。小伙子，你现在有什么感受？
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呢？我的胃里像钻进去一只西班牙的斗牛，它一个劲的冲我的咽喉处顶，我正用力的强行压制它。我想这他娘的是啤酒吗？怎么有这么大冲劲呀？可主持人一直在问我感受，他要让我讲话，并且夸我身体蛮棒，用手不失时机敲我胸部。我想说，你怎么这样啊？我一张口翻腾上来的啤酒终于从我口里和鼻子里喷了出来。喷了我面前的主持人一脖子，可他只是用手抹了一下，转过身去，很高兴又非常遗憾地告诉下面的观众，好，又喝吐了一个。
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为什么喝完不马上下来，下来吐在台下我不就赢了吗？不管怎么说奖金是没有得到，却吃了一个礼拜的胃得乐。
一个月之后，我坐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回牧场。上了车以后才发现，除了开车的司机和我是汉族外，其余都是少数民族。他们是从各个牧场坐车来沙城买东西的。下午的时候，他们会随车分散到不同的牧场。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牛奶气息和牧草的味道。我在一个靠车门的座位坐下来，打开窗户看外面的草滩。
车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停了。上来一个中年人，40多岁，看不出是什么民族。我眯着眼睛瞅了他一眼，他人还算精神，但一脸的疲惫，一看就是个走远路的人。他向车内看了一眼见没有空座，就在车门口站定了。我眯着眼睛随着车一摇一晃的摆。他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一个装着一把韭菜，韭菜已经从塑料袋上端露了出来，另一个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不知装了什么。
后来车转弯了，阳光从车门的缝隙里射了过来，照在我脸上，也照在他提着的另一个塑料袋上。我的心剧烈地跳了几下。因为我隐约的看到里面装的是几近半袋子都是百元的钞票。四个老人头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在我眼几乎一览无遗，我心里惊叫一声：靠，钱。这么多钱！这个人竟用一个普通的塑料袋拎着，真是大胆呀！可走在路上，谁能想到这个穿着破旧衣服，一手用个塑料袋拎包菜的人，另一只手里的同样的塑料袋会来装钱呢？
我心里一直咚咚直跳，我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近在咫尺，一捆钱的力量竟是如此巨大，我继续眯着眼睛，为了证实自己没有看错，我又利用一次阳光射在他包上的时候，仔细的看了一下。不错，真是钱，如果这些钱能……我为这个卑劣的念头感到可耻。可是他提着一大捆钱的手老在我眼前晃，有几次他左手韭菜叶都擦到我脸上了，就不能不让我这么想。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见到过这么多钱，我想有几十万吧？应该还不止这些，因为我曾在高中跟着我一个同学取过一万块钱，100元一张的也就是一指多厚，他当时卷吧卷吧就塞口袋了。记得当时我还对他说，一万元原来就这么一点啊。
我想到这里大漠风沙，地广人稀，做上一次谁知道呢？然后离开新疆，回老家上大学也需要钱啊。我又想手铐、监狱什么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的思想斗争。我又想到我的钱被别人盗了，想到姑奶奶都70多岁了，还自己喂奶牛、挤牛奶和做手工鞋挣钱。算啦，人怎么会这样呢？这样做和强盗有什么区别呢？我第一次骂了自己，可这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会不会是抢的呢？
又到了个路口，那个中年人跳下车去，几个蒙古人也提着东西从我面前下去了。我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也跟着跳了下来。
我伸了一下腰，嘘了几口气，然后把脚上的两只鞋紧了紧。那个中年人在前面和几个人有一句无一句的说着话。我在后面慢慢地靠近他，等到了他身旁时猛的一把拽过那个盛钱的袋子，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下路基向荒漠跑去。那个人很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就跟着冲下路基。
我兔子一样穿过沙丘和滩草，一直向前狂奔。我很惊讶我的速度，仍然还可以那么快，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后来我就得意于这种速度。我相信没有人可以追上我，就像5公里越野赛一样，后面人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我回头看的，已成了一个小黑点。我手里拎着个沉甸甸装着钱的袋子，发足狂奔了沙丘之上，我不停地喘息，惊恐、慌乱的经过一片山岗，小的土丘和枯死的树。奔跑是我唯一的出路，直到后来我累得不能动了，一头栽倒在地上，发出狼一样的嚎叫，然后沉沉入睡。
第二天，我从荒漠里醒来，浑身酸痛，仅仅过了一夜，再看塑料袋内的钱时，突然没有了激情。我站在一个高岗上举目四望，只有江水一样的沙漠和头顶一轮蒸笼一样的太阳。我看了许久，发现自己迷路了。我想找回我昨天踏在沙子上的足迹，怎么也找不见。昨天晚上刮了风，可我昨天晚上睡的多么欢畅呀，竟然梦到了舒小娅从省城坐着他常坐的那辆白色的大巴车来新疆看我。我高兴地拎着她去牧场看我姑奶奶喂的奶牛，还教她应该怎样去挤奶。沙漠的夜晚冷得冻死人，半夜里我从梦里冻醒了，我坐在沙地上想我的梦，我搂这一袋钱却没有做与钱有关的梦，这让我很失望。然后我站起来，跑步取暖，看天空淡薄的云彩，等身体暖和了，又狗一样的蜷曲着卧倒再睡。
我提着一袋子钱漫无目的在沙漠里走，深为我昨天的行为感到可耻。如果沙漠里突然出现一座公安局，我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如果还能回家的话，然后我请求他们让我回家。我走了很久，想了很多，在中午的时候，我发现我左前方有个黑点，就惊喜地奔过去。等我看清楚是那个追我的中年人时，我还是愣住了。他躺在地上冲着我笑了一下，脸就有恢复成痛苦的表情。我想那肯定不是失去钱的痛苦，而是来自肉体的疼痛。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钱扔在他的脚下时，我就看到他肩后部的一片乌血。他对我说，他被胡蜂给蜇伤了。对于胡蜂我是知道的，是沙漠里奇毒无比的蜂，三只蜂毒足可以让一个奶牛死亡。林希在《蛐蛐四爷》一文中写道，四爷得到一只常胜大将军，这常胜大将军就是胡蜂所变，胡蜂作恶一年，冬蛰未死，第二年再能从土里钻出来，便是蟋蟀中的常胜大将军了。
昨天晚上他在追我的时候，碰到了一棵树上的蜂窝，就让胡蜂给蜇了。他看了我一眼就咧开嘴笑了。他从腰里拔出一把小刀子，用唾液润了一下刀片交给我说，在那个乌血的地方画个十字号，把里面的蜂毒吸出来。我就跪下来用那把刀子在上面划了个十字，然后就有许多乌血涌出来。我用嘴巴去吸，然后一口口地吐在沙地上，直到地上的血变成鲜红色。然后用他的衬衣包了一下伤口，就和他并排卧在沙地上。
你的速度可真快，要不是我连夜赶了两天的路，我一定可以追上你的。他说。
你有枪，为什么不在我抢你钱的时候开枪呢？我在撕他衬衫包扎伤口的时，发现他腰里有把枪。
有那个必要吗？你还是个孩子，而且我相信还是个不错的孩子。你胆子够大，观察仔细，还有速度。他抓起我的手看了一眼继续说，你还是个用枪的好手呢，你看你的手指多么柔软。
我很惊奇地看着他，你是做什么的呢？我问。
你看我像做什么的？
带着枪，一个人带这么多钱，不是绑匪就是警察。
中年人就笑了：听说过特工吗？你想当特工吗？
不想，我只想考大学。
我刚才说过了，你人小胆子旺。连我你都敢劫呀。你怎么看到我袋子里装的是钱的？还有你身体蛮棒，天生就是当特工的料，还有你这双手。说着他把枪取下来放在我手里，摸摸看是不是很舒服。我的手抓住枪的时候，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是一种天高地阔的感受，我感觉自己在沙漠里高大了许多，突然感觉自己很像一个英雄，尤其枪特有的那种沉重，让我的心情变的宁静和踏实。
食指长过中指的人是天生的钢琴家，你这双手比女人还要柔软，最适合用枪。因为你出枪的速度永远都会比别人快。
我很吃惊地看着他。
小伙子，别这样一直盯着我，我是中共中央情报局第八处的处长。维语名字叫艾克拜尔，中文名字叫唐司，我一个处长都栽倒你手里了，我很有兴趣把你吸收到我们Z8的队伍里来。
我看着他说了一句：我想考大学。
他就大笑起来，会满足你的，即能让你上大学又能让你当特工，并且还会有优厚的薪水。
我们两个在沙漠里穿行，他便给我讲许多优秀特工的故事。他说，全国的情报局按离北京的远近分为十个区，新疆是第八区，对外简称Z8。Z8主要从事的是卧底和缉毒的行动。以前的特工都是从各个军事院校选拔，这样选拔出来的特工虽然是优秀的，但不是最优秀的，因为这些人带有明显的军人气质，明眼的人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实践也证明了这样的人办事能力虽然强，但是暴露性也强，效果并不是最佳。中共中央情报局在人员招收方面就做了相应的变动。特工人员不一定非要军事化，要向低龄化发展，重要的是培养特工意识。
特工是国家的精英。他们身份神秘，出生入死，为了祖国死而后已。只有他们的某个上级领导知道他们从事的职业。但是大多艰苦困难的任务都是由他们完成的。一些大案要案得以在短时间里破获一般也得靠他们提供线索。通过你今天的表现，我就有信心把你训练成一个优秀的特工。
我说，我如果不愿意干呢？
他就笑了。你不是正和我一起走么，你身上的霸气比我身上的还有浓呢。
后来我们搭乘了一辆去乌鲁木齐的车。第二天，唐司带我进了一个类似工厂的大院，等进了几重院子以后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房舍俨然，井然有序。很多人看见了唐司都要“啪”的打一个立正。他只是微笑的点一下头。
再后来有人带我去做体检。最后泌尿科医生把我脱光来翻来覆去的检查了几次，说我一切正常，就是包皮稍稍长了些。我羞红着脸在他们的哄笑声中接过自己的衣服来见唐司。他已穿一件灰色的风衣神情璀璨的正翻开一本相集。和我在中巴车上见到他时，俨然是迥然不同的神态。
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无冕之王不是记者，而是这些一年到头只能穿便衣的特工，虽然他们也都拥有相当高的军衔，但那些身带勋章的戎装照片只存在个人的机密档案里被有限的几个人翻阅。
下午的时候，处里的几个人给我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然后我就在五星红旗和党旗下庄严宣誓。看着那么长的几大段誓词，我念的热血沸腾。我真切感觉到能成为特工队伍里的一员是种真实的骄傲。誓词说的那么多其实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保密，服从，忠诚。保密自己和组织；服从领导和集体；忠诚祖国和人民。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有人给我送来票说，我可以回去了。我说，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啦，我什么也没有做呢。
他说，不用做什么，回去考大学吧。
我说，那我还是特工吗？
是啊，照你的誓词做就可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