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东北人叫它悠车,“养个孩子吊起来”这一个“吊”字,形象地解释了被称为“怪”的东北悠车,这种说法形象,更亲情,悠车的叫法各地区不同,有的叫“腰车”“炕车”,悠车和满族人生存的地域有关。
记忆中的悠车,不是书中记载的桦树皮或椴木制成的。它是竹条弯成的椭圆形的圈,分做上下的框,线绳织成菱形的网连结一体,上头拴着四根粗绳,挂在门框或房梁上。悠车里放上孩子的褥子、小枕头,有的人家系上晃啷和汽球。悠车荡起的时候,晃啷哗啦哗啦地响,汽球飘舞,引得孩子手舞足蹈。孩子上悠车前有很多讲究,不是随便说上就上。
婴儿出生后数日,(有七天或十二天的),便开始睡悠车,俗称“上车”。所用的车很少是自家新制,而是由姥姥家、舅舅家赠送,而且以经人用过的旧车这好,因为这样的车已被实践证明能使孩子平安长大成人,用起来吉利。也有的人家为图孩子“好养活”专门向亲友中人丁兴旺、子孙满堂的家庭去借其用过的悠车。孩子入车之前往往还要有一些仪式,如姥姥、舅舅等叨咕几句平平安安的、步步登高之类的吉祥话,还放一些钱在车内的枕头下,俗称“压车钱”。若是借来的旧车,拴吊好后把孩子放进去之前,先把自家的猫放进去悠一悠,若是猫不在家,就用扫炕的“笤帚疙瘩”代替,悠时嘴里也要“叨咕”,意思无非是借此去掉“邪气”。另一说猫或笤帚疙瘩都是整天待在自家炕上,将其在车里放一放孩子再睡就不会“认生”。
我们是一大家子人,里外两铺大炕,一进门的地方是个地坑。顶上铺着木板,做饭时掀开,人要下去烧火做饭。房子一分为二,中间的拉门,到了晚上睡觉才拉上。妹妹睡的悠车,白天挂在门框上,晚上摘下来。朝鲜族的房子进屋脱鞋,炕面上铺着高粱杆皮编的炕席。晚上一家人热闹,在微弱的光线下,摆上大圆桌吃饭,唠着一天的所见所闻,唠着柴米油盐,唠着孩子不知不觉地长大。夜晚电力供应不足,三天两头停电,窗台上的瓶子插着蜡烛,这是移动的灯。烛花在黑暗中闪烁,依靠蜡烛的弱光整理被褥,过早地躺进被窝。白天家里显得空荡,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大多的时间奶奶一人在家,妹妹在悠车里比较多,腾出手奶奶干点别的活。有时我逗妹妹玩,摘一朵喇叭花,逗她闻一闻花的香味。逮一只“蚂蛉”,用线拴住尾巴,绑在悠车上,任它挣扎着飞。她玩累了困了,不管不顾地咧开嘴就哭,小手揉着眼睛,不高兴的模样。我推动悠车,在晃啷的哗哗声中让她入睡,古老的歌谣、童话和悠车紧密相联,对于童年缺一不可。我学会的第一首歌谣,是跟奶奶晃悠车学会的,奶奶推着悠车,随节奏唱到:
悠哇,悠哇,悠哇,
小宝宝睡着啦,
你阿玛,当兵喀,
骑大马去出征,
海参崴打老毛子。
小宝宝好好睡吧,
阿玛头戴花翎骑着头大红马,
挣下的功劳都归你啦。
在亲情的哼唱中,悠车里的妹妹,记住了奶奶的歌声。我也被吸引住,不懂得歌中的意思,却想到奔跑的白马和离家当兵的人。悠车如同母亲的怀抱,妹妹睡着踏实,歌谣犹如乳汁,滋养嫩芽般的生命。
朝鲜族的房屋构造风格独特,屋顶四个斜面,墙壁涂成白色。房子前后都有门,坐在炕上能看清菜市场的老榆树。进城卖东西的人,把花轱辘车放在那儿,卸下的牛拴在榆树上,一条装草料的麻袋口敞开,牛慢慢地倒嚼,摇着尾巴驱赶蚊蝇。我去菜市场玩,远远就闻到一股骚味,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在牛粪上乱飞。爷爷是闲不住的人,腿上扎着裹腿,
李永庆主编:《吉林省民间文学集成永吉县卷》,第571页,内部资料。
带干粮和水天天上山。背回的松树枝子,蹲在市场上卖,赚的钱用来补贴家里。雨天不能进山,他盘腿坐在炕上,卷一支烟,摇悠车哄哄孙女。爷爷的宝贝箱子是包装箱改造的,刷着绿漆,由一块块木条拼凑成。装一些不能乱动的东西:户口簿、购买证、粮油证、购煤证、布票、粮票。我心动的是他的动物饼干:大象、猴子、小鹿、兔子、小狗、公鸡……箱子上锁着“永固”牌的锁头。每次爷爷解开腰间系的一串磨损的钥匙,不用多说一句话,我忙跪在爷爷面前磕头,他高兴地数,分给我几种不同的动物饼干。
我做事没有长性,由着心情不管不顾,悠车荡得高高的,然后跑出家门去玩。我们家的院子特别大,种着向日葵、蔬菜,板障子上爬着喇叭花。“蚂蛉”在花丛中飞舞,落在茎叶上,我拿套子四处追逐。空地长满了灰菜、蒿子、苍耳子、拉拉秧,这儿的环境与文化馆的楼不谐调。1963年7月7日,我父亲调到文化馆工作,我家住的地方原来是教堂宿舍,后来改为收发室,我们来以后,没有地方住就分配给我家。文化馆藏书有十万册,其中珍贵资料有《康德日报》《大东日报》《哈尔滨日报》等一些伪满日报。
龙井中央教会堂的前身,是从1908年开始在龙井的朝鲜人教徒做礼拜的那个草房。
1913年,中央教会聘请金乃范牧师举行开堂典礼,并推荐金桂颜为第一任长老。当时,教徒只有20余人,他们在草房做礼拜。1917年,金乃范牧师卸任,由姜斗和继任牧师,从1932年6月起,由文在麟任牧师。
中央教会聘请金善宙牧师于1939年3月3日至13日举行了“大复兴会”。会后,信徒增至百余人,并筹集资金4800元,修建了80平方米的砖瓦结构的礼拜堂。后来,信徒达380余人,神职人员几十人。
1964年,我父亲的同事踏上文化馆的铁瓦顶,拆下十字架,我无法看到当时的情景。障子外面是文化馆的空地,白天大人们上班了,我就掀开障子中间的一块活动的板子,跑到空地上玩。追一只蝴蝶,逮花膀“蚂蛉”,我个子太小,够不着障子尖上的“蚂蛉”,常常忙乎一身汗,空手而归。奶奶见此情景就拆开旧口罩,用纱布缝了一个网套。爷爷用铁丝弯成圈,把它绑到一根竹竽上。从这一天开始,拿着它逮“蚂蛉”,在障子中钻来钻去,到了晚上,累得直说梦话,还在梦中追来追去。
二叔和他的同事们,在空地上用木棍搭一个象征性的球网,分成两伙打排球。球被打得飞来推去,引得他们不时地大叫。我把套子放在一边,盘腿坐在地上看比赛,有时帮他们捡一捡飞远的球。
文化大革命开始,街上是游行的队伍,穿军装、戴红袖标的人,架的大喇叭震天的响。没有人上班,办公室的窗子被钉上了板子,几乎无完整的玻璃。我在楼里发现了一个秘密,平时管理严格的图书阅览室,不知被谁撬开了钉的板子。我爬进去,书都从架子扔到地上,堆成山似的,许多书的封皮印着黑鞋印,墙上贴着毛主席穿军装,戴红袖标的宣传画。阳光透过缝隙挤进来,一条条光线照在书堆上,光线中飘着灰尘,这是我乱翻一气掀起的尘土。我识的字不多,对书没有太大的兴趣,翻了翻没适合我看的。随手拿几本回家,这件事不能被大人知道,偷偷地问叔叔,是他给我念的书名,那本书的名字叫《牛虻》,是外国的书。文化馆向南走不远就是二百货,那里是我最愿去的地方。一排排玻璃柜的里面,摆着各种商品,我有时趴在上面移动,眼睛盯注诱人的文具:花杆铅笔,造型漂亮的转笔刀,塑料格尺和圆划。上学的第一个铅笔盒就是在那里买的,离开学还有好多天,我央求母亲去买早就观察好的铅笔盒。盒盖上印着李奶奶、李玉和、李铁梅,一家三代人举着号志灯的形象,盒里印着乘法口诀表。我记得售货员身后的玻璃窗子,映得亮晃晃的。
晚上家里的人多,悠车就不能挂在那儿。摘下悠车叠好挂在墙上,离开悠车的妹妹,偎在妈妈的怀中。妈妈轻拍着妹妹,妈妈唱的是: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妈妈和奶奶唱的不是一首歌,旋律不同,但情感是一样的真挚。
妹妹在悠车里一天天地长大,能坐着玩晃啷。嘴里冒出的呀呀语,模糊地蹦出“妈”的音。
后来我们和爷爷分家,离开了老房子。妹妹一天天大了,那架悠车不知哪去了,童年里留下的事物,一直存在心中。
2002年11月20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