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东·巴什拉说:“土地真正的眼睛是水,在我们的双眼里,正是水在幻想。”在我家乡的大地上,有无数条水的眼睛,不管走出多远多久,总是忘不掉那种情感。
人们依水而居,出门不远处就是溪水,或是一条大河。家乡人把有水的地方,不管大小习惯称为“河套”。沿水产生一些民俗文化,朝鲜族“浣衣”和“捣练”的风俗,是在漫长的时间中形成,一代代地传下来。海兰江离我家住的地方很近,不过十几分种的路程。星期天附近的人们,不管是朝族和汉族人,经常头顶一盆衣服,拎着换洗的东西,一路直奔海兰江。人们尽可能地早去,抢占一块平坦的石头。河边一溜排开洗衣服的人,在笑声中挥舞棒槌,捶打声响成一片。水中是嬉戏的孩子们,“搂狗刨”、“打漂仰”,搅得水花乱溅。我不会水,胆子又特别小,不敢到深处去,只是捡浅水的边上,离洗衣服的人近,耳朵里堆满捶衣声。河滩无遮光的建筑,东一片,西一堆地长着野艾,洗净的东西搭晒在野艾上,在阳光和风的吹拂下,很快就干透。从冰凌消退不久,河水还清冷砭骨,就有人戴着胶皮手套洗衣服,一直到深秋,过冬的被褥都换洗一遍,河边洗衣服的人少了,
加斯东·巴什拉著:《水与梦》,第35页,岳麓书社2005年10月第2版。
后来冰雪封盖水面。
喷浆捣衣是地域的民俗文化,由于延边地处长白山区,冬季漫长的寒冷,被褥这样换洗的物品,清洗一次太麻烦。所以秋季要准备过冬的衣物,经过喷浆以后,一般沾污的油垢渗不进布的纤维中去,浮在表层上,再洗时不用费太多的力气。喷的浆无什么秘密配方,将衣物浸在米汤中,然后再拿出晒干捶打。朝鲜族的捣衣有讲究,有一套捶打的技法。秋天的夜晚,走进任何一个朝鲜族的屯子,就能听到捣衣声。“捣衣”一般情况下是在晚上,白天上完浆后,妇女们还要忙于其他的事情,到了晚上有清闲的时间。
可以自由地选择方式,一个人拿只一棒槌捶打,或者两人对坐,相互交叉地捶打。少妇们面对面相坐捶打,更多地讲究技法,时而缓慢,时而加快节奏,或轻或重,全凭一时的情绪。棒槌多了一份情感,有时高兴了,可以伴着“捣衣”声哼唱歌谣。
喷浆捣衣的方法,汉族人也学会了,我家和邻居到了秋天都这么做。我母亲在新华书店工作,休息这一天十分忙,太阳还未晒暖河水,母子俩拿着洗的衣物,穿过学校后院的榆树林,跨过铁路,越过龙明朝鲜族屯子,这条路去海兰江近,不用绕一段路。不远处就是海兰江,哗哗的水声,一阵阵地飞来,风中漫着水湿的气味。时间还早,到河边来得人很少,但有几个人已经干开。母亲找来石头,把衣服压在水边浸泡,用盆舀水冲干净平坦的石头。秋天的北方,天晴气爽,风直往身体里钻。看着流淌的水,不愿意触碰,蹲在一边瞧母亲干活。水边的“蚂蛉”特别得多,尽是大个的长着花翅膀,我无心思逮它们,挥了几下手,把几只赶远一点。在母亲一阵捶打声中,太阳越来越足,水边来得人多了。我帮着母亲把洗净的衣服晒在草棵子上,最后自己泡在水中,只露出个脑袋。水流淌的清脆声,母亲捶衣服的声音挤满耳朵里,一片阳光照在脸上。
一上午在河边度过,中午回家中,妹妹熬熟馇子粥,母亲和我去洗衣服时,叮嘱她澄出一些米汤好浆被。大洗盆中盛了一下子,母亲把洗净的被面浸泡,浆过再晒到绳子上。我家的院子不大,挂满上浆的被面和褥面,浓重的饭香味在四处滚动。
晚饭后,母亲一天的活还未干完,妹妹出去玩,我却哪儿也不能去。母亲在一块硬木板上捶打浆洗后的被面,还要用力抻平。我和母亲各自站一边,被面叠成长条的带子状,我们一人握住一头,同时用力往各自的方向扽,一下下地扽,母亲这时笑了,她说:“你长大了,有力气了。”母亲的夸奖使我更来劲。
被子做好,冬天也来了,夜晚躺在被窝中,闻着浆的香味进入长夜,想起秋天和母亲去海兰江边洗衣物的情景。
如今去海兰江边洗衣服的人少了,江坝不是过去的青石,改用水泥抹顶,直上直下,人们也下不去。2008年5月,我回到龙井后,维春陪我去海兰江看一看。穿越龙明村,远远地看到河水,却听不到水的清脆声,闻不到潮湿的水气味。
黑铁桥横在海兰江上,河中的水浅,没有人来这里洗衣服,听不到捶打衣服的声响。加斯东·巴什拉说的土地的眼睛,在此时一定充满了忧郁,它能告诉我什么呢?
2011年12月11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