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圣亮的工作室里变化了,充满节日的气氛,墙上挂满字画,有他画的一只黑猫,还有他创作的年画孙武。《清河镇渡口》引起我的注意,红五角星下有“清河镇渡口”几个大字。“东方红”拖拉机装着青石块,胶皮轱辘的大马车,载满货物排在渡口,准备乘船横渡南岸。船上挤满了先上的车,风吹得杆上的红旗飘动,黄河水奔腾不停,一浪追赶一浪,河水击打铁壳船。
小时候的王圣亮在黄河边玩,看到木船逆水而行,纤夫唱着古老的歌谣,弓起身子,一步步地拉船行走,船上装载的是石子、沙子和水泥。王圣亮看到我对画的沉思,他讲述当年黄河的情景。他打开柜子,拿出一卷不起眼的纸,铺在印制年画的案子上,纸卷一点点地展开,这是件宝贝,也是无法让人相信的事情。王圣亮根据老人们的口述,手绘一幅清河镇老地图,此图标注的时间是1986年,历时十年,2006年完成。长长的画街在纸上变作一些符号,它是静止的,但纸的背后的人,都和年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圣亮从箱子里拿出手稿,这是2000年整理的《清河镇木版年画调查》。稿子写得清晰,用的是“中共清河镇委员会”300字的绿格稿纸。手稿的每一个字都是坚实的,它记载的是历史,是古老的清河镇年画的历史。手稿中叙说前尘往事,人在年画中,年画在人中:
访问老艺人王如斋时,他说:“我今年(1997年)83岁,我爷爷叫王振玉,他那时我们家就有11套版,俺家的画店字号叫‘福利’,我8岁时我爷爷就去世了,我父亲叫王逢峻,他是老三,王逢嵩是老大,王逢茂是老二,当时俺父亲继承俺爷爷的事业,又请人雕了18套版子,共计29套版,有时也和别的画店换着印,最多时有画样100多种,当时我家有三副案子,雇了13名工人,那时叫伙计,那时候光说粮食,干一个冬天,多的一人挣三担高粱,少的一担多。”
访问老艺人周光星时,他说:“我是宣统三年生人,今年(1989年)80岁,我爷爷周振利,我父亲周宝田,到我这辈已经三代人搞这门手艺了,听老人讲,我们这里的年画大部分是从潍坊、天津引进后加工修改为自己的东西,也有自己创作的。”他又说:“那时候我们这里(清河镇)是全县五大古镇之一,又是惠民县的南大门,而且有渡口,还有不少黄河上下游各地的货船,船上的商人、游客在此停留,交通较为发达,做买卖的搞生意的多。那时这个小镇有十三条街,五天内有四个集市,大小酒店、茶肆、当铺、车行等铺子21家,大小庙宇8座(天祈庙、大寺、关帝庙、娘娘庙、正文庙、三义庙、五龙庙、白依庙),每年古历三月二十八天祈庙会,二月二五龙庙会,九月九关帝会,一年三台大戏,各地画商云集而至,大街西边画店林立,画店里面装饰一新,门外彩灯高悬,到了晚上灯火辉煌,通宵达旦,任凭画商和小贩们挑选,他们大多来自博兴、邹平、阳信、海丰、洛阳、商河、齐河、章丘、长青、禹城等地。”
我在地图上看到的天祈庙、大寺、关帝庙、娘娘庙、正文庙、三义庙、五龙庙、白依庙,字号叫“福利”的画店,清河镇渡口都出现了。地图上的立体标注是王圣亮调查老人的口述,恢复往日热闹的情景。来自各地的画商云集,走东门,窜西门,在画店里穿行。年快到来了,画店的主人兴奋地站在门前,望着往来的画商,用乡音唱起迎客的小调:
武定府有个清河镇,家家户户迎财神。
祖上传下聚宝盆,传给近乡和远村。
没有强其八宝商,雇脚来到清河镇。
店家迎客如接亲,请进画商供财神。
画商观画如珍宝,富贵荣华画如神。
你要买去这些画,大小财神你家临。
冯骥才的《年画手记》中写到他多次来山东,探访杨家埠年画。清河镇离杨家埠并不远,车程只有几个小时,他却一字未提清河镇的年画。冯骥才掌握着全国年画的生态地图,他不可能一时大意漏掉了清河镇。要不就是清河镇的年画,未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潍坊当地的民俗学家张殿英指出:
“山东古代文化灿烂辉煌,民间艺术丰富多彩,潍坊风筝,寒亭爆竹,山东剪纸,泥布玩具,嵌银核雕,抽纱刺绣,无不载誉四海。明清两代,山东民间艺术蓬勃发展,其中民间木版年画成为一颗明珠,生产规模大,艺术造诣高,遍布全省各州各县,并分东西两大系统。西部近十县的年画生产中心东昌府,因为靠近河南省,受开封年画的影响较大;东部、中部、北部、南部三十余县的木版年画策源地就是杨家埠。杨家埠的民间木版年画不仅直接促进了高密、平度、周村、辛店、日照、临沂、济南、惠民、胶县木版年画的民展,而且波及安徽宿营县,江苏徐州,湖北武汉,东北三省,是中国三大民间画产地之一。
张殿英说的惠民,准确地说是惠民县清河镇。据嘉靖二十七年《武定府志》载:“洪武三年,设巡检司于清河镇。清河,原指大清河的清河水。后设镇,即名。”2011年3月4日,晚8点24分,我通过潍坊的朋友,打听到张殿英先生的电话。我们通了十几分钟电话,询问一些关于清河镇年画的疑问。“分东西两大系统”从这一点说明,清河镇的年画接近东昌府。
1998年,王圣亮通过报纸上知道杨洛书的名字,并通过滨州市艺术馆的画家王春江在潍坊木版年画研究所的同学联系到杨洛书。惠民县政协文史办刘杰,采访王圣亮后,在一文中写道:
为了拜师学艺,经历了多少挫折、磨难,王圣亮记不清了,但拜潍坊木板年画大师杨洛书先生为师的情景,王圣亮记忆犹新,永远难忘。1997年11月11日,他在《人民权利报》第四版上看到了一篇《年画王重刻梁山好汉》的文章,这篇文章介绍了杨洛书先生的事迹,激发了他拜杨洛书先生为师的念头。第二天就坐车赶到了潍坊杨洛书先生家中。可是人家对这位不速之客,根本没时间搭理。他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多钟,还是没能与杨洛书先生说上一句话。由于时间太晚,家是回不去了。就主动凑上前问杨老先生:“附近有没有旅馆?”杨老说:“没有,来这里参观的人都到市里去住。”杨老的女儿告诉他到当地敬老院看看能不能住下。于是,他随杨老的大女儿来到了敬老院,交了两元的住宿费,算是住下了。到了晚上,他不甘心,心想,既然来了,怎么也要与老先生说句话啊。他匆匆吃了点东西,晚上七点多又来到了杨洛书先生家中,老先生一看他又回来了,就对他说:“怎么又回来了?那好,你稍等,一会我和你谈一谈。”王圣亮非常高兴。那晚他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和梦想都倾诉给了老先生,老先生感动了,拿出各种刀具,向他介绍了每个刀具的用途及使用方法。先生讲得认真,他也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已是深夜。为了不影响先生休息,他便起身告辞。可是到了敬老院,已是大门紧闭,任凭叫了半天,人家就是不开门。怎么办?他在街上来回走了不知多少趟,最后决定在路边的玉米秸堆里过夜。11月的深夜,已是相当寒冷,他裹紧棉衣,躺在玉米秸堆里,望着漫天的寒星,想着自己这几年为木版年画付出的艰辛,不觉潸然泪下。
我在纸上回到过去的清河镇,游历庙寺的各家画店,想到实地看一看,各地画商云集而至,大街边林立的画店,在时空交汇点上回味历史。当现时停止了流动,一个人行走在旧时的日子里,这不是编年史,统计的年表,时间改变了,真实的历史是不可能改变的。我向王圣亮提出看一下老画街,不管发生了什么,那条街是可以叙说的真实,它藏满情感和怀念。王圣亮答应了,但他说变化大了,一个“变”字藏满了东西,沉甸甸的斩断我急切的渴望。
走出王圣亮家的院子,门前的空地上铺洒阳光,两个孩子在玩耍,他们的天真打消了刚才谈话的沉重,我为她们拍照,其中一个女孩伸出两只小手,五个手指张开。王圣亮在前面走,他孤独的背影有一丝凄凉,走在乡村的小路,感受不到年的气氛,几乎见不到喜庆的对联。贴对联的人家,也是在集市买的印刷品,很少有手写的字了。
我跟着王圣亮,穿行在他熟悉的村庄里,向老画街奔去。
对过去年画的怀念和无奈
王圣亮指向前方,那条土路就是老画街了。街南侧的房子全部消失,由于黄河的改道,现在已变成了大堤,长着稀疏的杨树。清寒中昔日地图上的繁华街道,现在是一条黄土飞扬的土路。街的十字路口,樊太彦的同盛画店如今无一点痕迹了,一根水泥电线杆竖那儿,还有一堆风干的棉杆垛。“广盛号”的位置什么都没有了,我看到过王圣亮保存它家印制的门神尉迟敬德,黑白线条流畅,一派阳刚之气。在清河镇发现的年画《慈禧出宫图》,根据专家考证,这是挖掘出的第一幅反映历史事件的清河镇年画。“店家迎客如接亲,请进画商供财神。”小调中的情景,云一般地飘走,脑子一片空白,搜索不出准确、贴心的词。这家画店不是我抽出的样本,它是历史,而且是已经消逝的历史,资料无法恢复真实的原貌。
棉杆脱离大地,结实的棉桃被摘去,在时光中蒸发水分,最后变成灶膛中的烧材。我站在棉杆堆前,怎么也寻不到过去的情感,读资料和面对实地的感觉不一样:
“清河镇种园的和撑船的多,过了小雪,黄河冰封,园子封了,船也收了,种园的和撑船的人们便回家开始印制门神、灶王,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三,腊月二十三这天是要忙通宵的。过了这天,便扣版了。”“我还记得我们村的孙英轩,他有制作木炭条笔的绝技,那个谁也比不上,那个时候,我还小。”2006年初秋,在清河镇82岁老人王慈祺的叙述里,影象恍惚、重叠:忙碌的身影,拥挤的作坊,笑颜与庄重,痴迷与欣赏眼神里的自得,敲击声,花花绿绿的颜料,木版,白纸,放大镜,在忙碌人群中自由穿梭着的孩子……
作家孙光新就是惠民人,由于职业的原因,他奔走大地的深处搞田野调查。街的北边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屋子,这是保存下来的惟一画店,屋子扭扭歪歪,用不了多久,它会一瞬间倒塌。探出的屋厦显现过去的神气,两扇漆皮脱落的木门,锈痕斑斑的锁头,挡住外来人,多少年听不到脚步踏响。破败的情景使人伤心,现在的主人还是在门上,一左一右贴上福字,门楣上贴了“春华秋实”的横批。“‘春华秋实’有三种意思:一:比喻事物的因果关系。‘华’同‘花’。春天开花,秋天结实。引申为先挥汗耕耘、适时播种,后才有丰收的喜悦,这是比较多见的。二:比喻文采与德行。多指因学识渊博,而明于修身律己,品行高洁。(相反,若“习近不肖,礼贤不足”,则离“春华秋实”远矣)。出处晋·陈寿《三国志·魏志·邢甬传》:“(君侯)采庶子之春华,忘家丞之秋实。三:此词现也用作指时间的流逝,岁月的变迁。”春天是开始,开出的花到了秋天必定会收获,然后有了欢乐的日子,庆祝的喜悦。时间过去了,变迁的岁月什么都可以发生,主人对过去年画的怀念和无奈。屋梁的顶端有一个爬满铁锈的钩子,我注视了半天,不知它是做什么的。王圣亮走上前指着说,这是挂年画的,相当于现代挂样品的地方。屋厦下有一根长长的横杆,也是挂年画的地方,怕雨淋日晒。王圣亮对每一处的小部件都了如指掌,存储太多的情感。房子的东侧是一片残败的泥土屋,断壁,土堆,杂树林,一棵高大的杨树上,攀着很大的鹊雀巢。
老画店的西山墙,斜顶着一根粗大的圆木,墙皮掉落,墙基的砖碱坏。我却发现了又一段历史的原貌。1966年10月1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第七次接见各地到北京大串联的红卫兵。在检阅台上,他对一些人说:“你们要政治挂帅,到群众里面去,和群众在一起,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得更好。”这段语录“文革”期间写到墙壁上,风雨中有几个字模糊,在废弃的旧砖堆上,我们辨认了半天。
屋顶上一簇枯干的狗尾巴草在风中抖动,它是一种象征,还是命运的符号。老画街在身后越来越远了,我不时地回头,一条斜坡通往河堤上,昔日的土路,现在铺上柏油路,堤上平整的路面,衬得鞋上落的黄土末很不谐调。路旁竖立的路标,蓝底白字写着“清河镇”,醒目的箭头指向北岸。在堤上俯视清河镇全景,屋瓦接碟,一条条村路相通相分,老画街的人烟稀少,能看到风烛残年的画店。河南岸是中华的母亲河——黄河,2011年的春天,山东遇到60年未遇的大旱,河水浅浅,水流缓慢。这和王圣亮画中的水势,不可能同日而语,他的画加杂了艺术成分,还是原生的真实都不重要了,他带着热爱的心情,不会背叛自己的家乡。
王圣亮说,前面就是过去的渡口,交通较为发达,繁华的渡口现在冷清了。看不到黄河上下游各地来往的货船,买年画的商人、做买卖的、游客在此停留。目光投出去很远,未有一点障碍物阻拦,黄河水任意地流动,水鸟在天空疾飞。渡口不见了,货场不见了,摆渡的船不见了,历史锁在时间的深处。第一次来清河镇时,王圣亮说到他父亲时痛哭的情景,仍然清晰地浮现。
1974年,王圣亮被调镇上,去搞级阶斗争展览,一天一个工,而且管三顿饭。冬天的夜晚,王圣亮偷着画年画,村子里还不通电,他就点两支蜡烛,一夜费8支蜡烛,画到凌晨四点。父亲陪伴着他,等画好的年画用油漆布包好,跑到胡集、马店赶集。一张年画卖到五毛、六毛,后来卖到一块,这些钱添补家中过日子。白天父亲到清河镇渡口拣煤土,回来后做煤渣子点炉子。半夜的时候,父亲做一顿夜宵,瓜窝头在面上滚一下,然后放到水中煮,就着咸菜吃。父亲说:“福堂,我给你搞上点面。”这是对儿子的格外奖励,一点面表达父子之情,也是淋漓尽致的父爱。而年画表现的是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喜庆和谐,大红大绿的民间色彩,送来的是对未来的渴望。
河堤上的风大,寒冷钻透羽绒服,我注意王圣亮的眼睛里,这时平静多了。深长的情思,远眺的目光,我们接下来是沉默,有时语言是最大的破坏力。王圣亮躲到一边抽烟,面对黄河,感受扑来的河风,似乎听到一阵快乐的小调:
武定府有个清河镇,
家家户户迎财神。
祖上传下聚宝盆,
传给近乡和远村。
2011年3月4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