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合的庭院
一切突然进入视野中,目光有些慌乱,这一天是丁圈河村的大集,不宽的街道两边上摆满摊点。卖马扎的摆在路边,一层层地摞在上面,挨着它的是卖青菜的摊,对面炸油条的是一对夫妻挡。农用三轮车改装的面案子上,男摊主扎一条白围裙,在锅里炸油条,女摊主在大瓷盆里揉面。旁边是活动的铁架子,苇帘子上面铺白塑料布,新出锅的油条堆在上面。不远处是卖帽子的摊位,打开的折叠床上,摆满时尚的遮阳帽、草帽、凉帽,还有摩托车的头盔,骑电动车的年轻人,在人群中窜来钻去。
越过晃动的人头,张望丁家大院,它到了今天仍然显眼。一百多年的沧桑风雨,掠夺的只是外表,现在它的身上,还散发着贵气,不肯卸下高傲的架子。我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结实的土路涌满赶集的乡邻,街道变得兴奋起来,笑声和话语声,卖东西的吆喝声,顺着胡同的土路,流向丁家老院子里。
我站在丁家大院的门楼前,出现在历史和现实的交叉点上,历史一阵阵地奔来,台湾建筑学家汉宝德认为:“一座中国的住宅,实际就是主人宇宙观的实现,就是主人身体的架构的影射。”我感受陈旧中透出的威严,老主人不苟言笑中流露出的暖意,拱门上的雕花在大青石上绽放,门上匾额镌刻的“树德”,字字劲健,是主人为人做事的准则。春节贴上去的对联,现在剩下门楣上的横幅,“吉祥如意”的金字,透着喜庆的意韵,它贴在古老的石花上。青砖墙挂着“丁圈河村人口和计划生育宣传栏”,淡蓝色的背景,红色的字迹,百年大计的国策与古老的宅院在时空中共存。
推开锈痕斑斑的大门,跨进深宅大院,寻找老主人的生命痕迹。好在建筑还未有人关注,引来古建筑维修队,修补损缺的地方,或者用化学的颜料掩盖“历史的寒酸相”。建筑破损得相当厉害,也许过不了几年,一场大雨过后,老院子轰然倒塌,散落的砖块,裸露在大地上,经年的历史气息夺路而逃,找寻藏身之地。老院子消失了,人们只能从记忆中辨析过去的事情了。
大门虚掩,透过不宽的缝隙,我看到爬在墙上的绿色。关上身后的大门,围合的院落将一切隔开。触到锈迹的铁皮大门上,不费多大的力气就开了,门轴也未吱嘎的声响,进门的瞬间,我的身体与门和谐相处,全无想象的沉重发生。现在大院的主人不是丁家的后代,女主人齐耳短发,穿着无袖的花衣裳,她知道我来的目的是看“老院子”。西厢房的门前竖着大屉,丢着废旧的铁茶炉,双扇的老式木门漆皮掉落,门在时间中待很久,今天终于等来陌生的手,指向时间的深处,把历史推到现实中,找到遗漏的细节。
房子里有面粉的味道,一台搅面机停止工作,两根粗线通到墙上的电闸盒,拉上闸刀,电机就会转起来。地上浮着撒落的面粉,硕大的粗瓷盆装满了剩下的馒头,干瘪的挤在一起,风干的皮褪去面的本色。这里变成了生产馒头的流水线,见不到一点过去的气息。
正房是一户人家居住的地方,门前须弥座上的柱子,由于长年得不到保养,中间裂开长长的口子。旁边堆着打气筒、马扎、洗衣盆,靠墙挤着绿皮的冬瓜。门两边“文革”时期留下的毛主席语录残缺不全,有的字清晰可辨,有的被时间吞噬了。
院子里变得杂乱,全无昔日的尊严、等级、权力的威严。我走到墙角,镜头对准了残破的地方。
我往边上移一移,空出中间位置。我听到昔日的主人——丁来兴的脚步声,他晃动一把纸折扇,凸现在家中的地位,学者睦谦说:“人们对庭院的钟情是历史形成的,庭院代表的不仅是居住形式,更是一种魂牵梦萦的中国情结。因为这种庭院情结,承载了中国居住文明最精彩的篇章。因为这种庭院精神,早已在中国人心中烙下了难以割舍的居住情怀。”从古到今,人们把家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不管在外浪迹多久,当多大的官,做多大的生意,一定要“落叶归根”。家是一棵大树,落光的叶子不能飘在异地他乡,必须落到家乡的土地上。围合的庭院,隔开与外界的交流,一道影壁挡住外人的眼光,院子里的东西,他们是看不到的。丁来兴不会让外人发现生活中的秘密,在商场上他遇到什么事情做事有度,回到家中身心松弛,在家的院落里情形不同了,观观花,散散步,哼两句吕剧,在躺椅上看天空,一朵飘动的云,听着虫儿鸣唱。人在院落中是最真实的了,毫无虚假的伪装。古代文人对庭院情有独钟,写下了很多的诗词。欧阳修写道:“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庭院的建筑合乎中国人的口味,天伦之乐中,有一家主人的号召力。法国文学批评家、哲学家巴什拉认为:“我们应该证明家宅是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想融合在一起。这一融合中,联系原则是梦想。过去、现在和未来给家宅不同的活力,这些活力常常相互干涉,有时相互对抗,有时相互刺激。人的一生中,家宅总是排除偶然性,增加连续性。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丁来兴固然喜爱诗意,但是他作了更多的“思想、回忆和梦想”。可惜的是他未给后人留下文字,查不到太多的资料,只是可怜的几句简介。
昔日主人的房间,门坎木质的缝隙中塞满泥土,分辨不出颜色。窗棂透出的不是融融的灯光,而是耀眼的电灯光亮。一声卖东西的吆喝声,掠过围墙落到院子中。我拎着相机向院外走去,回头张望,我看到的是寒碜的门,还有蒸馒头的大屉。
这种光的调子
2010年7月的一天,我来到东院的大门楼前,丁家的后人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倚在门楼的墙壁上,老人一头白发,穿着白色的短袖汗衫,银灰色的短裤。这么大的年纪,还是能看到他年轻时的影子,一定是个英俊的男人。他左腿支撑在地上,右腿略弯抬起,有迎上前去的感觉。我注意到那只手显得有规矩,小时候受过良好的家教。身后的大门虚掩着,铁皮有的地方烂掉了,院门和老人结合在一起,灰黑白三种调子层次分明。
我提出看一看老院子,老人热情地相邀。这是丁来兴建成的南六院的东院,现在老人独居,走进门楼里,往日昌盛的情景不见了,从门上的门栓能找到财富的影子。墙皮脱落,墙基的青砖残缺不全,檩条上铺的苇席上,挂着一串串灰尘。
这是个套院,进入院子必须越过一道门楼。门是主人地位的标志,两扇传统的木门,受了风雨霜寒的摔打,黑漆变得斑驳了。一扇大开,另一扇半掩,增加神秘的色彩。院子里的格局和西院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保护和维修得却不如西院好。瓦缝间长出了野草,有一间房顶上,竟然长出一棵小树。东厢房一半塌落,门扇也不知何时拆除,房间里堆着棒子芯,门口杂乱地放着小片青瓦和碎砖块。不知是风吹来的种子,还是老人种下的,边上生长着一棵向日葵,肥大的叶片,给老院子带来生机。上学时读过夏衍的一篇文章,他写道:“这也许特殊了一点,常人不容易理解。那么,你见过被压在瓦砾和石块下面的一棵小草的生成吗?它为着向往阳光,为着达成它的生之意志,不管上面的石块如何重,石块与石块之间如何狭,它总要曲曲折折地,但是顽强不屈地透到地面上来。它的根往土里钻,它的芽往上面挺,这是一种不可抗的力,阻止它的石块结果也被它掀翻。一粒种子力量之大如此。”受了文字的影响,寒冷的冬天,我选个大的瓜子保存在信封中,放在干燥的地方。春天在后园子,沿着障子根挖一个个坑,留存的瓜子丢进去,埋上土踩实浇水,等待它破土出头的日子。这棵向日葵还未长大,花盘没有凸现,歪斜的老墙,旧窗棂和阳光都在渲染孤独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