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岁月披上了特殊的色彩
城市从睡梦中醒来,新一天的气息在角落升起,雾一般地散漫开。走出昏暗的楼道,人置身于天空下,眼睛有些不适。这是我们回家乡的第三天,这个时候去北山小学是最安静的了。
妻子的脚步变得急促,我并不是故意落在后面的,而是鞋带开了,弯腰系带子,身上的摄影包垂落下来。路的尽头就是北山小学,它是妻子的母校,在这里她度过少年时代。临回家乡之前,我读回忆北山小学的文章,对于它的历史变迁有进一步的了解。就是这些文字,勾起妻子压存的情感,那几天北山小学占据了全部的生活。为了寻找她的小学毕业照,在家中翻了一个底朝天。妻子说一定到母校转一下,找回过去时光中的幸福。法国当代文学批评家加斯东·巴什拉指出:“每个重要的形象都有深不可测的梦的基础。正是在这个梦的基础上,个人的过往岁月披上特殊的色彩。同样,正是在生命历程中的很晚时期,我们才真正欣赏一个形象,通过在固定于记忆中的历史之外发现它的根。在绝对想象的世界中,我们很晚才成为年轻人。”加斯东·巴什拉的“我们很晚才成为年轻人”,表达人对生命的理解。
这是新修的大门,黑色大理石方形垛子,上面嵌着北山小学几个大字,带轨道的拉叠式的大门关闭,隔开往前走的脚步,妻子站在门前,注视新教学楼,这一切对于她是陌生的。她想回到曾经读过书的青砖、小片瓦的教室里,坐在课桌前,面对木黑板,上方贴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画像。
加斯东·巴什拉著:《空间的诗学》,第3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
北方的冬天,教室中间的炉子燃烧得热烈,空气中有煤烟味。落雪的日子,操场铺满了积雪,大多数同学还是跑了出去,不能跳皮筋、踢键子,就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在雪地中奔跑,留下杂乱的脚印。
教学楼的一层前,挂着“欢迎各位领导光临指导”的标语。二楼是“讲文明话,办文明事,做文明人,建文明城”。楼顶层则是“勤奋和谐,求实创新”,中间是圆形带图案的校徽。北山小学原来是开放式的,四周没有围墙,我经常和同学来踢足球,土操场东西两端竖着球门,奔跑中把球射向对方的球门。我在一次激烈的对抢中不小心跌倒,左踝骨节蹭破了皮,袜子弄得血淋淋的,我一瘸一拐地回家了,从此以后,大人不准许再去踢球。在北山小学前是东西路,这是一条直线距离,从这儿走,不必绕很远的路程,就能走到另一个街区,路旁是一排排民房,居住的人特别得多。我在农行知青厂工作,白天下班经常从这儿经过,路口北侧,有一家防空洞改造的电影院。八十年代,这里每天聚集很多年轻人,为了看新上映的电影,我经常和朋友们去等一场电影。
剧终在银幕上出现,灯一下子亮了,人们离开坐椅,响起折叠椅弹起的杂乱声。人们涌向出口,走过一段长廊,才能踏上台阶,看到一片天空。人在慢慢地升高,当脑袋浮出地面,看到的是一道脏污的门坎,然后是横向的街路。
电影从中午到晚上,一天连续上演几场,我们在等票、买票中度过的。有时闲得无聊等电影散场,边走边唠嗑,向学校操场走去。我和朋友坐在场边上,瞧着学生的表演,注视学生们上体育课,几个班级同时在上课,有的踢球,有的跳木马,也有一个班在练习队列,老师的哨子不时地响起。
每天下班,我从北山小学横穿而过,要少走一里多路。我常年背着黄书包,里面装着空饭盒,勺子撞得叮咚响。1983年1月末,天气寒冷,一场大雪过后,城市里显得清冷,我下班穿越北山小学,操场上积满了雪,杂乱的脚印嵌在雪地上。不知是什么人,堆起一个大雪人,憨笨得让人想摸一下。
雪在脚下吱嘎地响,那一段时间对任何东西都敏感,不想多说一句话。春节过后,我们一家人将随父亲调往山东滨州工作,注视雪中的脚印,最后一次走过操场了,这是隆重的告别。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校园里没有学生们走动,妻子在学校大门前陷入了沉默,我不想打扰她。我回想起《延吉年鉴》中的北山小学简介:
北山小学是延边最早的一所公立汉族小学校,始建于1901年(光绪二十七年)。校名“学务书院”。1904年改称“北山中学堂”。1912年改名为延吉县立初高等第一小学校。1932年校名为延吉市北山小学校。1943年校名改为“间岛市立国民两级小学校”。1945年光复后恢复为北山小学校。“文革”时改名为“井冈山小学校”。1978年4月20日定为省州重点学校。这时改称为延吉市第一小学校。1983年8月3日,又恢复为延吉北山小学校。
北山小学校是一所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学校。1909年在日本的孙中山听到吉林边务帮办吴禄贞捍卫国土与日本人以理拒争的消息时,特派廖仲凯、林伯渠到延吉帮助吴禄贞。当时廖仲凯、林伯渠曾来到延吉市北山小学校向师生做过宣传鼓动工作。1930年春,共产党员刘建璋从延吉监狱出狱后,随即到北山小学校任教,以国文和体育教员身份作掩护,担任学校地下党支部书记工作。
身后是一幢幢居民楼,一楼被改造为各种商店,“钢琴、电子琴乐器培训班”“手创食品商店”各种广告牌挂在墙上,商品的讯息一阵阵地冲来。附近没有一棵树,不长的街道布满了商家。北山小学未保留过去的格局,只有资料和图片记载作为历史的见证,“北山小学始建于1901年,至今已有109年的历史。”从文字中体味历史的底蕴,学校的方位未变化,教学楼却发生了颠覆的改变。曾经读过书的学生回来,面对的是一切的陌生。妻子握着铁门,目光无法穿越水泥楼,看到后面的操场,她毫无归来的喜悦,脸上露出伤感。学校变了,她也变了,从一个少年变成为母亲,只是对母校的情感还未改变。
当我们转过身来,背对着北山小学时,阳光铺满街道,有一截被水泥楼遮掩,投下阴影。十字路边的一幢楼上,挂着巨幅的酒水广告,瓶子中充满诱惑,人和车构成一天的开始。路边一家商店的门开了,走出一个男人,一手叉着腰,嘴里叼着一根烟,他向我们望来。
我扣上摄影包的扣带,相机里留下一段记忆,妻子走出阴影地,一只脚迈进灿烂的阳光里。
我想揭开历史真实的一角
延吉市地名起源的说法不同,清代把它叫南岗,后称为延吉。“延吉”满语是山羊的意思,在开发初年,此地常被烟气笼罩,雾气弥漫,故常常被叫烟集岗。父亲给我讲过延吉地名的来源,那时年纪小并不在意,只是长大以后,对家乡的一些人文历史掌故,有了寻根探源的兴趣。
北山小学在山坡上,大门前有一条小慢坡,一直联接着北山街道。街的两旁在历史上有过辉煌的时期,街的西边,往前走几百米的一侧,有一家二层小木楼,这是当时有名的“延吉旅社”,木制的花护栏,显现着当年的富丽,到了七十年代在山墙头上,还能看清日本侵占时留下的“仁丹”广告,它的旁边就是“天一方”。2011年10月29日,我和父亲在家喝茶,当我询问他住延吉旅社一事时,他讲起过去的事情。1958年,他的小说在《延边青年报》上连载,四月末的一天,编辑杨人一打电话通知父亲来一趟。我父亲从天宝山步行30多里,到了老头沟搭乘一辆“巴士车”,穿越布尔哈通河来到了延吉。杨人一是四川人,却说一口标准的北京话,她毕业于北京大学东方语言系,人特别热情。特意为我父亲泡了一杯咖啡,香气在屋子里飘散,吸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她的同事推门进来,看她在招待哪一位客人。杨人一很欣赏我父亲的小说,委婉地让他再重写一下结尾。我父亲并不知道,杨编辑把小说结尾弄丢了,又不好意思明说,那天晚上,她把我父亲安排住在延吉旅社。临窗的房间对着大街,能看到北山小学的教学楼。黄昏在城市里漫散,街上行人的脚步急促,街对面人家的烟囱冒出的烟雾,让父亲有了饥饿的感觉。
在吱嘎响声中,我父亲走下木楼梯,融入暮色中,他来到了北山小学,望着黄昏压顶的教学楼,历史上的人物,纷纷在眼前出现。学校边上的树林里,归林鸟叫个不停。在街口的小商店里,他买了一盒“迎春”烟,顺路去服务大楼,吃了一顿“李连贵”大饼,吃饱喝足了,挑灯夜战,补写小说的结尾,父亲在文章中记录这件事情:
在《相逢》的连载中,出现了一段小插曲:五月中旬,我接到负责处理这个稿件的编辑的信,要我去编辑部,把小说的结尾再商量一下。
我到了延吉,走进报社,遇到《延边青年报》的玄兆祥,他是由天宝山夜校调去的,过去认识,他说你的小说结尾弄丢了,不无调侃地说,要你续写,你可多写一些。见到杨人一,才知道是位年轻、俊美、温和的女性,她是由北大毕业分到延边的,同来的还有卢调文,他分配在延边出版社。那时,社会上还没有逢人就称“老师”或“师傅”等客词,我不知怎么称呼杨人一,又拘谨又尴尬,她递过一杯咖啡让我喝,然后说:“萧中(我的笔名),你的稿子写得不错,”说着拿起桌面上几份信函继续说,“这是读者来信,反映很好。”
我说:“我刚开始……请多帮助……”
杨人一书归正传,说:“你考虑过没有,结尾部分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
“我……”
“你原来的结尾还记得吧?”
“是。记得。”
“这样,你辛苦一下,把结尾再重写一下,我想会更好。”
她给我拿了几页稿纸,安排我住到了“延吉旅社”开始写“回忆录”,几千字,轻车熟路,熬了一宿就写完了,交到她的手里一看,她满意的微笑说:比原来又锦上添花了。”
我走出报社的大门,有缘又碰到了玄兆祥,他酸溜溜地说:“你小子真不错,来报社还喝了咖啡。”
可是不久,我又接到报社转来一封信,是牡丹江陆军医院的一位女性,她说她读了《相逢》,她说她就是那篇文章中,为了逃避日寇追击,丢下自己的不满月的婴儿的那个小栓子,请告诉她的双亲,现在的工作地址。报社让我处理一下,回读者一信。
我当时确是“牛犊子叫街——懵登了。”回了读者一信,说我写的是小说,人物是虚拟的。
过了没几天,我又接到了这位“小栓子”的来信,她称我这个22岁的作者为“萧大爷”,同时,附在信中还有一张照片,是个梳着大辫子的俊俏少女。开头热情洋溢,接着悲戚的叙述了她苦难的幼年、少年……日伪对她一家的迫害,作为“抗联”的子女,为了活下来,当年用过三个姓:父母的和养母的……她的信有的字迹洇了,模糊了,我深信她是流着眼泪写的。最后,她说也许她的父母有一方或双方都不在了……但请告诉她,埋葬他们坟墓的地方。她要把一个小花圈献到墓旁,并准备要请假到我这里来,让我详细介绍有关情况。
我流泪了,也吓坏了,我认为我练习写小说惹出麻烦了。我赶紧给报社去信,让他们去解释。
……所幸运的是,这张报纸在六月便停刊了。然而这件事给我心灵以很大的震荡,久久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