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块宽大无边的幕布,悄悄地拉合了,远山、近岗、丛林、草原,全都朦朦胧胧,像是罩上了头纱。黑夜并非千篇一律的黑,草原、山冈各有不同的颜色,有墨黑、浓黑、淡黑,还有像银子似地泛着灰色,很像中国丹青画那样浓淡相宜。所有这一切都不是静止的,都像在神秘地飘游着,随着骑者移动,朝着骑者靠拢。广袤的草原显得格外寂静,仿佛可以听到草原的呼吸,但真正能听到的只有马蹄的“嘚嘚”声。孔冬和敖拉扎布并驾而行,刘龙及王爷的几个贴身随从则持枪警惕地注视着四周。草原夜间的空气清新得像蜜水一样,深深吸下一口,简直甜到心底里,孔冬和敖拉扎布心旷神怡,谈笑风生,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一点也不觉得旅途的劳顿和夜行的疲倦。
敖拉扎布骑的是一匹火红色的高头骏马,一看便知是匹宝马,孔冬问道:“你这匹马看来很不错,不知叫什么名字。”敖拉扎布自豪地说:“我这匹马叫火龙驹,毫不夸张地说,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这匹马是我的心爱之物。”
乌力吉接着说:“王爷的马确实是匹宝马,但孔政委的马也不错,两匹马我看在伯仲之间,如果两位有兴趣,今后可以找个机会好好比试一番。”
“敖拉扎布先生,你能骑这样的好马,想必骑术一定很精湛吧。”孔冬问道。
“精湛谈不上,马马虎虎吧。不过蒙古族是马背上的民族,不论男女老少,没有谁不会骑马的。想当年成吉思汗纵横天下,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他可是蒙古族的大英雄。可惜现在再也无法重振雄风了。”敖拉扎布十分感慨,突然他感到这种说法会冒犯孔冬,赶忙解释道:“刚才我失言了,多有冒犯,很对不起,请你原谅。”
“你说得很好,但需要更正的一点是——”孔冬卖了个关子,敖拉扎布感到有点慌张。
“成吉思汗不仅是蒙古族的大英雄,而且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大英雄。”
孔冬笑着揭了底。
“什么,成吉思汗还是中华民族的大英雄?”敖拉扎布甚为惊喜,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错,中国任何民族的英雄都是中华民族的英雄。成吉思汗威震天下,名声远扬,他和他的后代在世界历史上都有显赫的地位,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是改变了历史的进程,他理所当然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真的,你真是这样认为的!”敖拉扎布高兴自己找到了一个知己,而且是一个汉族知己。“但你们汉人不是骂我们蒙古是鞑子,说蒙古人灭了南宋,杀人如麻,有亡国之痛吗?”
“过去封建史学家是这样认为的,国民党也是这样认为的,即使是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开始的提法也有些过激,即‘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后来,孙中山先生改变了态度,强调民族团结,提倡五族共和。我们党历来强调中国各民族不管大小,一律平等。不论是蒙古族建立的元朝还是满族人建立的清朝,它们都是正统的中央政权,与日本人侵略中国建立的汪精卫伪政权和溥仪的伪满政权有本质的不同。前者是兄弟打架,架打完了还是兄弟,不论谁当权都是自家兄弟,只不过是老大当家,老二当家的区别;而后者则是外国侵略,我们应该坚决抵抗,把它们赶回倭寇三岛去。不错,蒙古攻金和南宋时有屠城发生,清攻南明时,发生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对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有正确的认识。一是它反映了统治阶级的残暴性,这与各族人民没有关系。汉族在镇压少数民族反抗时也很残暴,统治阶级在建立和维护自己统治这一点上是完全一致的。二是这屠杀是发生在蒙古族和满族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变的时期,从而体现了奴隶制的残酷性。公正地说,蒙古族建立的元朝和满族人建立的清朝对我国社会经济的发展是有重大贡献的。元朝消灭了我国境内大大小小的封建割据政权,如西辽、西夏、金、南宋、大理,西藏也正式归入我国的版图,建立了大一统的中央政权。国力空前强盛,社会、经济、文化得到很大发展。封建割据势力的消灭,减少了相互征伐和军费开支,这对人民是有好处的。满族人建立清朝,一个新兴的、朝气蓬勃的、空前强盛的统一大帝国取代腐朽的明朝政权,对中国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当时俄国已拓疆到我国边境,没有一个强大的中央政权是无法抵抗俄国对我国的侵略的。清朝是我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康乾盛世延绵一百六十年,真到嘉庆年间才告结束,远比西汉的文景之治要长,甚至比贞观之治到开元之治的盛唐时期要长。但清朝也逃脱不了中国历史上任何皇朝都要走向衰亡的宿命,清朝的腐败造成我国一百年来落后挨打的局面,这个责任应该由统治阶级来负,而不应该将这笔账算在满族人民身上。”
“你的话很公平,每个民族都有好人、坏人,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优缺点,如果大家都能像你一样能正确对待其他民族,那么就能实现民族大团结。”敖拉扎布感慨地说。
“这在以前的统治阶级都做不到,他们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汉族掌握中央政权,实行大汉族主义,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也推行民族歧视政策,如元代将统治区域的人民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将人数众多的汉族视为劣等民族,实行残酷的民族压迫政策,结果统治不到一百年就被推翻了。从统治术来说,满族人不但比蒙古人高明,也比汉人高明。
满族人少,所以拉蒙古族人一起作为统治阶级,认为满蒙一体,用联姻、封王等方式拉拢蒙古族,这一手十分高明。蒙古族是个十分强悍的民族,元末退守大漠后,一直是明朝的心腹大患,统治者一直靠长城来防蒙古族扰边。但清代实行满蒙一体政策,长城就没有用了,蒙古族成为清朝的长城,即最坚定的支持者,蒙古骑兵成为清朝最精锐的武装力量,对这一点你肯定比我清楚。但是它也怕蒙古族‘坐大’,所以根据归附的先后将蒙古分为内蒙古和外蒙古,采取的政策有所不同,实际上是分而治之的做法。”
敖拉扎布颔首称是。
“清朝吸取了元朝灭亡的教训,它虽然怕被汉族同化,不让满汉通婚,但它积极吸收汉文化,尊崇儒教,这就与汉族官僚、知识分子有了共同语言。另外,它将汉族提到第二等级,仅次于满蒙,也重用汉族大臣,其地位仅次于满蒙重臣,从而就扩大了它的统治层面。这样,清朝延绵了二百六十多年,不能不说清朝的统治术是相当高明的。但再高明也只是一种统治权术,它是为维护和巩固其统治服务的。只有共产党才是真正主张各民族平等的,共产党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制定了民族区域自治政策,规定中国的少数民族可以实行民族区域自治,自主管理本民族、本地方的事务。早在1938年中国共产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上,就已提出了民族区域自治的主张。
1941年,在《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中规定建立蒙、回民族的自治区。其后分别在关中地区的正宁县建立回族自治乡,在城川建立蒙民自治区。抗战胜利后,周恩来同志代表党中央提出《和平建国纲领草案》,其中明确指出:
‘在少数民族区域,应承认各民族的平等地位及自治权。’所以共产党与历代封建统治者有着根本的区别。”
“那么这种自治制度是不是同于元、明、清在部分少数民族地区实行土司制度呢?”敖拉扎布问道。
“这两种制度有着根本的不同。第一,各封建王朝是采用以土司管治土民的办法;而民族区域自治是主张各民族平等并享有自治权。第二,土司制度是世袭的,不管你干得好坏,其兄弟子孙享有继承权;而中国共产党主张的少数民族区域自治是任贤选能,人民认为你能干好,能真正代表他们的利益,你就干下去,否则就下台,再也不搞过去那种封建世袭制。譬如这一次,我们经过一些调查,老百姓认为你思想开明,过去也做一些有益于老百姓的事情,对你很拥护,所以我们真心实意请你出山,主持旗政,为老百姓多办事,办好事。”
敖拉扎布心潮如海。过去他对共产党说不上了解,认为共产党和国民党一个样,都是为了争取权力,争夺天下,对蒙古族只是利用,谁也不会真正平等对待蒙古族的。今天从孔冬的言行中看出,共产党和国民党完全不一样,共产党主张民族平等,主张消灭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实行人民自己当家做主。虽然自己是世袭王位,今后不可能再世袭下去了,但只要能让蒙古族真正兴盛起来,这世袭的王位自己倒不是很看重的。过去听说共产党和穷人一条心,王公贵族都是消灭对象。其实不然,你只要能站在老百姓一边,共产党对你还是欢迎的。他感觉跟共产党走是跟对了,而不是当初为了对抗贡布扎布找个靠山而被迫选择共产党的。另外,他还消除了一种看法,他过去认为共产党都是泥腿子出身,没有文化、没有修养,粗俗不堪,傲慢无礼,没有办法与他们打交道。而孔冬这个共产党派到白音旗的最高负责人却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彬彬有礼、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与他交往只不过一天,但觉得一见如故,似乎是交往甚久的故友。孔冬谈吐不凡,对事物及历史能条分缕析,充满着真知灼见,而这些道理则是自己从未想过的,确实使自己长了不少见识。他对孔冬油然产生了一种钦佩之感。
“孔先生,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非过誉之词,的确使我茅塞顿开,受益匪浅。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我年纪相若,志趣相同,一见如故,我想和你结为异姓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敖拉扎布说完后觉得自己很唐突,但这确是自己的肺腑之言,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他紧张地看着孔冬,生怕孔冬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良企图。
说真的,孔冬对敖拉扎布也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敖拉扎布有学识,思想开明,能接受新事物,为人诚恳,正直善良,对贫苦百姓富有同情心,而且不贪恋富贵权位,只要对民族、对人民有益的事他都愿意去做。看来,他一定能背叛旧营垒站到人民的立场来,他愿意和自己结为兄弟实际上表明他已认同我们党的民族政策和大政方针,有这样一个人主持旗政,白音旗的工作一定能顺利开展。
“敖拉扎布先生,我非常感谢你对我器重,对于蒙古族这样一个重信义的民族,把对方视为兄弟,其交情不亚于汉族的刎颈之交了。不过我们已经是兄弟了,比兄弟还亲,只是称谓不同,它不叫兄弟,而是叫同志,也就是志同道合,为着同一理想而共同奋斗的人们,他们之间的感情纯洁而亲密,一点私念都不夹杂。你认为我的看法对,实际上你已认同了我党的主张和政策,今后我们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为人民服务,理所当然就是同志,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称你为同志。”孔冬微笑着说。
“我当然愿意。”敖拉扎布高兴地说:“孔冬同志,你的知识很丰富全面,不知道毕业于哪个名牌大学。”
“我很高兴你称我为同志。说起读书,我远比你少,若说毕业于哪个大学,我应该是就读于革命大学,但现在还没有毕业。”孔冬似乎在开玩笑地说。
“革命大学。”敖拉扎布似有所思,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对,对!我现在也就读于革命大学,但永远不会毕业,它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啦。”
敖拉扎布的询问将孔冬带进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