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手中那血淋淋的剑锋,还时不时地划过柳婧的耳畔,时不时地晃过她的秀发。柳婧白着脸瞟了一眼那剑锋,惊恐到极点的她,此时只想着能从这人手中逃得性命,哪里还顾得那点钱财。当下她颤声说道:“我父亲欠债又入了牢房,我得弄点钱还债。”
“欠了多少?”
“一、一千四五百两金。”
“哦?”黑衣首领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怎么弄钱的?”
“我,我劫了一船盐……”
“盐啊?”黑衣首领低吟一声,继续轻柔地问道,“盐在哪里?”
他这话一出,柳婧似乎振作了一点,她白着脸咬着唇,壮起胆子问道:“我告诉你那盐的地方,你能不能放过我们?”她哽咽道,“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
看着泪水盈盈的柳婧,黑衣首领笑容微敛,他冷冷地盯着她,从鼻中发出一声轻哼:“嗯?”
这声音一出,这表情一做,一股煞气油然而生。柳婧本来怕到极点,说出那话已是鼓出了她所有的勇气,被这人一盯,她吓得紧紧闭上了双眼,两行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
那黑衣首领侧了侧头,他欣赏了她这表情一会儿后,慢条斯理地放下那摩挲着她长命锁的手,命令他的手下:“带着他们,找到那船盐。如果他们不愿意说的话,那就砍了算了!”
“是!”
随着这人命令一出,柳婧的几个仆人都被黑衣汉子们推到了一旁。看到仆人们被带走,柳婧声音一提,哑声道:“别推他们,我带你去。”
黑衣首领闻言低低一笑,赞许地抚了抚柳婧的脸,轻喃道:“这才乖啊。”说罢,他声音一沉,命令道,“在前面带路!”
柳婧连忙走到他前面,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河滩。这么浑浑噩噩地上了筏子,又把那藏船的地方指给那黑衣首领后,柳婧整个人腿一软,再也没有半点力气了。
那黑衣首领跳上货船,在货船上转了一圈后,重新跳上竹筏,不一会儿,柳婧与他便回到了山坡上。
站在山坡上,黑衣首领慢条斯理地命令道:“那船不错,你们把这里打扫一下就上去。”
“是。”
“时间不多,马上动身。”
“是。”
连续下达两条命令后,黑衣首领转向一直在哆嗦的柳婧,笑了笑后,轻柔地说道:“盐不错……看在它的分儿上,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几乎是他那句“一条生路”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松。柳婧更是整个人软倒在地,死里逃生,令她欢喜至极。可想到辛苦弄来的盐全部没了,家人生存再无着落,她又是一阵悲苦。柳婧坐在地上,不由得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想她柳婧,虽然一直被人赞为聪明,可她之前的十几年,哪天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平素做的事,也就是读读书,弹弹琴,绣绣花,陡然遇到这么大的变故,她能够冷静下来筹谋生计,已是十分难得了。到了现在,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整个人似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便无法自制地哭起来。
就在她低声呜咽时,突然地,有一人向她凑近了些。
那人动作温柔优雅地拂开她的秀发,手指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水,温软的唇慢慢凑上她的耳廓。
他凑近她,他的呼吸之气喷在她的脸上,他那优雅动听的声音,带着呢喃的轻叹:“你,可真是让人失望啊。”声音一字一字吐出,力道虽轻实重,仿佛这黑衣首领,是真的对柳婧的表现非常失望一般。仿佛他曾期待过他们的重逢,现在却深感遗憾。
黑衣首领说出这句话后,便伸出双手,轻轻捧起柳婧的脸,这般近距离地凝视着她。他用大拇指刮去她脸颊上的泪水,然后,他慢慢伸出右手,揭下了自己的蒙面巾,露出了他的面容。
一对上他的脸,柳婧便怔住了,她也不哭了,睁着泪眼,傻傻地问道:“是你?”
眼前这人,有着一张极俊极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脸孔,有着长期居于高位那种颐指气使的凌人之气。这个美男子,可不正是她刚刚抵达历阳时路遇的那个首领?当时她还想着,这人俊到这种程度,不知金冠束发白玉为佩是何光景呢。
美男子慢慢站起来,他双手抱胸,淡淡地说道:“不错,是我。”
他傲慢地瞟了柳婧一眼后,转过头去,“走。”这时众黑衣人已把一众尸体处理干净,也做好了几个木筏,在美男子的带领下,一行人跳上木筏,转眼便进入了芦苇荡。
当看到那货船被他们弄出,被他们划着驶向河道,一点一滴地消失在视野中时,柳婧闭上双眼,苦涩地说道:“三个月……”三个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她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盐,却因一场不该遇见的遇见,而全部泡了汤。
眼下怎么办?柳婧眼神空洞地想着,欠了那么一笔巨债,父亲还身陷牢房,母亲和小妹正被那些债主紧紧盯着,自身也被强梁逼迫……没有了那船盐,她也罢,她家人也罢,所有的幸福和快乐,将从此终结!从此后,她会永远身在地狱中!
就在柳婧又把脸埋在膝头,低声抽泣时,突然地,吴叔叫道:“咦,这里怎么有一个包袱?”不过一转眼,他的声音变成了狂喜,“大郎,大郎,你快看这是什么!”因太过喜悦,吴叔的声音中都带着哭腔。
柳婧一愕,抬头看去。只见吴叔跪在一个包袱面前,想提却提不起来,而随着他手一抖动,包袱给散了开来,几锭金子在阳光下散发出黄灿灿的光芒!
金子!这是金子!
柳婧狂喜,她猛然扑了过去,把那包袱抢了过来。刚入手,却因为包袱太重,那布“嗞”的一声碎成几块,而包在里面的上百锭金,扑通扑通地滚落在地,散了一片。
真是金子!
不止柳婧,柳府所有的仆人都喜极而泣,吴叔更是激动得号啕大哭起来。
柳婧紧紧抱着这些金锭,绝处逢生的她,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直哽咽了好一会儿,她才转向吴叔问道:“叔,这金子是从哪里来的?”
“就在那草堆里,也不知是谁遗落下来的。”
这时,一个柳府仆人吭吭哧哧地说道:“好像是,是那个长得极俊的强梁头儿丢下的。我看到他离开时说了句话,然后两个黑衣人便抬了这包袱丢在那草丛了。”
吴叔大喜,他转向柳婧,咧嘴直乐:“大郎,看来那位郎君也不是坏人。”
柳婧没有回答,她只是数了数金锭子,低声道:“共一百五十锭,恰好一千五百两。”
今天的大起大落太冲击人了,她已筋疲力尽,已不愿再去寻思与那黑衣美男有关的事。便蹲在地上,把金锭子全部拾起包好,朝着众人说道:“各位叔叔,我们可以回家了。”
“是是,我们可以回家了。”
吴叔一边把金锭收好,一边咧着嘴直笑,“大郎,今儿咱们虽是受了惊吓,却也收获不小呢。我们不是在愁着怎么把那些盐全部卖掉吗?还是那位郎君人好,虽是拿了盐,却也付了金,这可省了我们好大的工夫。”
柳婧头脑晕晕沉沉,也不想说话,只是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官道走去。
柳婧这一行人惊魂刚定,也不想在外面耽搁。一到市集,便雇了两辆车,一行人风餐露宿地向阳河县赶去。差点遭了大难的众人,自是谈不上张扬露财,他们归心似箭,吃饭时也不吭声,睡觉时更是谨慎至极。如此日夜兼程地走了十天,眼看就要回到家乡了,却路遇暴雨,前方的官道还不巧被暴雨冲垮了。一行人不等天完全放晴便改道而行,这样又过了近二十天,才回到了家乡。
望着渐渐出现在视野中的自家宅院,柳婧突然问道:“吴叔,今天是什么日?”
“甲子日啊。”
“甲子日?”柳婧掐着手指算了算,脸色微变,“比三个月的期限,过了一天。”
吴叔咧着嘴笑呵呵地说道:“过一天不算什么的。”
柳婧嗯了一声,伸出头朝着驭夫叫道:“速度再快一点。”
那驭夫应了一声,猛甩几鞭,马车朝着柳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眼看着就快到家了,柳婧摸了摸包袱里的金锭,轻声问道:“吴叔,我这一次的表现是不是不够好?”
吴叔一怔,转眼叫道:“大郎,你这是说什么呢?家里这么大的困难你都解决了,怎么还能说不好?大郎你莫不是忘记了,你可只是个小姑。”
吴叔刚说到这里,一个仆人在外面叫道:“王叔,王叔!是我们,我们回来了!”
什么,王叔来了?
柳婧和吴叔同时探出头来,只见王叔正急步走来,陡然对上柳婧等人,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狂喜和如释重负。几个箭步冲到众人面前,王叔颤声道:“金筹来了?”
吴叔得意地咧嘴直乐:“那是当然。”
王叔喜得双手直搓,他还待再问,柳婧已在一旁问道:“叔,那事你办了没?”
王叔自是明白她在问什么,当下摇了摇头,苦笑道:“没,我赶到鄱阳郡时,才知道顾公早就高升了,说是现在在洛阳,都荣升什么司马了。那些人都说,顾家生了个大富大贵命的次子,才名扬于天下,备受天子看重,与几位殿下都是同窗,可受信任着呢。”说到这里,王叔又神色复杂地说道,“那顾家二郎君有了这么大的造化……叔还听人说,他最近来了吴郡。”剩下的话他没有说下去。顾府变得这么风光,那顾家郎君又有了如今这造化,只怕是更看不上柳府了……只是,他们明明看不上,怎么还没有人来主动提退婚一事?
柳府中。
柳母紧紧地抱着小女儿。她的对面,则站了三四十个债主。
自昨天开始,这些债主便上了门,如今更是吃住在柳府。眼看着时辰一分一秒过去,说什么话的都有,那赵宣派来的人,更斜眼看着她的小女儿,一副估量着小女孩能值多少金的模样。柳府如今破破烂烂,剩下的还有点能力的仆人都被柳婧带走了,家里只剩下几个仆妇。如今柳府大门处,也没个门子守着,柳婧一行人到来时,那是通行无阻。
还没有进入堂房,柳婧便听到一个粗厉的声音叫道:“柳氏,你那儿子看来是不会回来了……我倒叫那小儿给唬住了,呸!区区一小儿,哪会真有这个能耐在三个月内赚到这许多金?”
另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也传来:“柳氏,你大儿子说,要我们给你三个月,如今三个月也到了。当年老柳是个仁义人,不过再仁义,咱们这些做兄弟的也不能不吃饭。这样吧,老夫再给你半天时辰,今天晚上你儿子要是再不回来,你们就搬出去。这宅子可是当初抵押给了老夫的。”
“柳氏,想当初你初到阳河时,也是穿金戴银,风光无限。我还有一家子要养,你夫君欠下的债,你拿出点金银抵了吧。”
“柳氏,你二女儿去哪里了?”
“这个也不错,虽然小了点,养个几年也能卖出好价钱。”随着最后一句话落地,小女孩扯着嗓子大哭起来:“母亲,母亲……二姐,二姐姐,救我,救救萱儿!”伴随着柳萱的哭声,还有柳母愤怒的尖叫声:“你们别太过分!萱儿……给我放开萱儿!”
就在这乱成一团的当口,陡然地,门口处传来一个斯文中夹着愤怒的冷笑声:“诸君真是好仁义啊……”
声音清脆至极,于这哄闹中显得十分响亮。正叫嚷拉扯着的众人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这一回头,他们便看到了着一袭青袍,玉树临风地站在台阶上,一脸怒色的俊俏青年,以及紧跟在这青年身后,朝着自己怒目而视的几个柳府仆人。
不管是柳文景,还是这几个柳府仆人,都是风尘仆仆,一脸疲惫憔悴之色。
万万没有想到,柳文景会在这个时候赶回来。众债主皆是一惊,那扯着柳萱的中年胖子,也不由得松了手,任由小女孩哭泣着扑回了她母亲的怀抱。
在一片安静中,柳文景青着脸,大步走入堂房,来到柳母面前,他把外袍一拂便跪倒在地,朝着她重重叩了一头后,颤声唤道:“母亲,孩儿回来晚了。”
柳母似是直到现在,才确定眼前跪着的,真是自己的孩子。她颤抖着双手抚上柳文景的脸,抚了一会儿后,她回过神儿来,不由得抱着柳文景的肩膀放声大哭。
看到柳母哭个不停,一侧的债主们都有点不耐烦了。柳文景瞟了他们一眼后,掏出手帕轻轻地帮母亲拭去泪水,低声道:“母亲,你儿子赚了金回家了,你可以安心了。”他拉过眼中还有泪水,乌黑的大眼睛却在骨碌碌看着他的三妹,把小女孩朝母亲怀里一送后,柳文景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朝着众债主团团一揖,沙哑着声音说道:“诸君,柳某幸不辱命。”
他这句话一出,众债主喜形于色。
在他们的欢呼声中,柳婧转向那赵宣的手下,慢条斯理地说道:“柳某晚回来一日,不知赵君可有不满?”
赵宣那手下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垂涎地看着柳文景脚下的那沉重的包袱,咽了一下口水,搓着手说道:“这个,说好是三个月的,你晚到一日,我家主君自然不满……”
不等他说完,柳婧便疲惫地闭上双眼,冷冷地说道:“果然被吴公说中了……诸君,莫非你们以为柳某一个小子,真能在三个月内赚到这么多金不成?我这金啊,是我父亲的一位故交赠送的。如今那故交也算是一方豪强,他在赠金时说过,或许有人会贪得无厌。”说到这里,她猛然睁开大眼,目光冰寒地盯着那大汉,冷冷地说道,“还请转告赵宣,当初我父亲不过向他借了二百金,约定一年后归还,归还时连本带利,须有二百五十金……从我父亲借金到此刻,不过区区八个月,赵君逼迫我们柳府还上一千金还不满意,竟为了这一日的拖延还想生事吗?”她冷笑道,“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看来赵君是不想与我柳府的人再相见了!”
说到这里,柳婧也不再看向那大汉,只是闭着双眼,脸上一派冷漠。
那大汉的主子,本来也没有吩咐他多要,刚才那话,不过是他自作主张。此刻见柳婧态度强硬且恶劣,又想着按正常情况来说,即便是天纵之才,三个月内也是赚不了一千多金的,只怕这金,还真是从那什么豪强故交那里拿来的……越是深思,他就越是心虚。转过头,见到众债主都是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那大汉搓着手思忖道:老二总是说,这兔子不吃窝边草。罢了,我今日服一个软,免得这些人把今日之事四处乱传,坏了我主君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