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龇着黄牙笑道:“柳家大郎怎这么大火气?刚才我可有说什么?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吧?好了好了,快拿出一千金还来,我还要赶回去吃晚饭呢!”
柳婧见他服软,当下点了点头,哑声道:“王叔,吴叔,你们把借条收上来,我一个个点清楚。”
“是。”应过之后,王叔拿着借条高唱起来,“淳于下村吴长,金十两,息一分——”听到王叔的唱声,柳婧从包袱里拿出十两金来和一些散碎的五铢钱放在几上。她先把那借条细细地看了一遍,对照无误后才把十两金推给欢天喜地的吴长,又与吴长核算了一遍利息,再把五铢钱数好推过去,等吴长确认无误后,她撕碎借条。
在王叔一次次的高唱声中,柳母坐在一旁,睁着这阵子哭肿了的昏花的眼看着女儿,看着她明显消瘦变黑了的侧脸,看着她眉宇间露出的坚定,看着她算起利息时,那快速而毫无差错的沉稳样子,不由得轻吁了一口气,绽开一朵笑容,高兴地想道:她小时候,我总是责怪她过于聪明……现在,我真庆幸有这么一个聪明的女儿可以依靠。
而在柳母的身边,柳萱也睁大乌黑的眼睛看着柳婧,过了一会儿,她小嘴凑近母亲,高兴地说道:“母亲,大兄最厉害了,我好喜欢他。”顿了顿,小女孩的声音压低了些,她委屈地低喃道:“可我还是觉得,大兄与二姐姐好像的。”
这一次,柳婧足足用了近三个时辰,才把所有的债务连本带利地还清。
随着最后一张借条被撕碎,最后一个债主告辞离去,柳府的仆人们同时发出一声欢呼,他们笑闹着围向柳婧。柳母也是喜笑颜开,她连连挥开众人,笑道:“你们有事明天再问。”转眼她又向柳婧命令道,“孩子,你随母亲进来。”
柳母带着女儿回到寝房坐下,抚着柳婧的头发,还没有询问她这一路的辛苦,柳母想到刚才便先叹息起来:“孩子,你还真还了一千金给赵宣啊?你不是用话拿住了那人吗?就不能少给一点?”言下隐有肉痛之意。
柳母也曾富贵过,更是一个有见识的,可这几年相对贫穷的生活,还是让她对那二百五十金变成一千金,有些舍不得。
柳婧温顺地跪在母亲膝前,感受着母亲温柔的抚摸。她低声道:“那赵宣来找父亲时,女儿碰巧见过一两次。那人眼呈三角,鼻头尖而无肉,是个狠毒奸诈之人。这种人,女儿担心如果不把事情做到让他无话可说,无理由可找,他会不停地为难我们。父亲如今在牢里,大兄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姑。母亲,我不敢与他周旋啊。”
柳母听到这里,也心痛起来。她搂紧柳婧,哽咽着说道:“是母亲无能,累了我的婧儿了。”
柳婧摇了摇头,调皮地笑道:“母亲你是不知道,孩儿这次出了门,才发现外面天地如此之广。而且,与那些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孩儿甚是欢喜。”
她说欢喜,柳母却是不信的。一个小姑子背负了家庭这么大的压力,她又不是神人,哪能若无其事地去欢喜。一切,不过是女儿在安慰自己罢了。想到这里,柳母也不想再自怨自艾,增加女儿负担了。她搂着柳婧,沙哑地说道:“孩子,说说你这一次的经历吧。”
“嗯,我们这一次,是直接赶往历阳的。一到历阳……”在柳婧口中,她这一次的事自是顺利得不得了。在寥寥几句把事情交代清楚,于当中遇到的困难只字不提后,柳婧双眼有点昏沉,她用脸摩挲着母亲的膝头,迷迷糊糊地说道,“母亲,我好困……”话音一落,她就打了一个哈欠。而当柳母想到她话中那些言辞含糊的地方,待要问清时,一低头看到女儿竟倚在自己膝头睡着了。
这一次,柳婧死里逃生,又成功地解去了家中的危机,整个人放松到了极点,因此都不曾沐浴净身,便这般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她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当柳婧神清气爽地起了榻时,柳母也从吴叔那里知道了详情。几乎是她一醒,柳母便急急走了进来,朝着柳婧唤道:“婧儿,听说那些浪荡子打过你们的主意?你还得罪了一个杀人魔王?”
柳婧正在系腰带,闻言回过头说道:“母亲,以后记得唤我文景。”然后她才回道,“是……这些详情,我没有想过要瞒着母亲,我正在想,这次的事做得并不隐秘,就怕那些浪荡子会泄露风声。”柳婧穿好衣裳,再在腰间挂好玉佩,咬了咬牙断然说道,“母亲,我们把这宅子卖掉吧。这次还了债,还结余了七十五两金,除去花费应该还能剩下一点,再加上卖这宅子和绸缎庄的钱,正可用来营救父亲。”
说罢,她走到柳母面前,一边扶着沉思中的母亲,一边推开房门朝外走去。陡然打开房门,她才发现外面一片雪白——竟是在她睡死过去的这一天一夜,天降大雪。这大雪如此之厚,直把院子里的树木房屋都给掩住了,举目望去,只有一片茫茫白色。
柳婧吐出一口含着白霜的气息,转向柳母轻声解释道:“母亲,我想等过了年,咱们一家子便住到吴郡去,一来可就近救助父亲,二来也可以避祸。”顿了顿,她又道,“我们到吴郡的边郊,先租一个小院子住下,以后的生计,我会想办法解决。”
她认真地看着柳母,“母亲,你要相信我,这次我能弄来一千五百金,到了吴郡,也能把这个家撑起来。”她垂下眉,遮住眸光,声音有点哑,“我一定能行!”这时的柳婧,却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黑衣首领那嘲讽的话——“你,可真是让人失望啊。”
柳母这阵子心一直是乱乱的,把柳婧的话寻思一遍后,她心下忖道:那些浪荡子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可不能让他们寻到这里来,更不能让他们害了我的阿婧。这么一想,她便连忙点头,应道:“好,一切听你的。”真说起来,柳母到这阳河县也只住了几年,这里本不是她的家乡,所以,她也没有故土难离的感觉。
得到柳母的同意后,柳婧便安排起来。她找到掮客,提出把柳府和绸缎庄的店铺出售的意愿。
不过,这出售一事从来急不得,柳婧挂出牌子后,便安心在家等候起来。
眼下就要过年了,再加上大雪纷飞,柳婧想,那些浪荡子便是知道自己的老家所在,也不会在这车马不能行的大雪天赶过来。所以,她们一家子,是可以安心过一个年的。
在柳婧沉睡的那一天,善于持家的柳母已拿着剩下的那几十两金,把自家布置了一下,又添置了些过冬过年的物什。如今,这大雪不断地降下,柳府诸人倒也不至于冻着饿着。
这一天,柳婧弹了一会儿琴后,走到窗前,一边呵着气搓着手,一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大地发怔。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王叔轻轻地走到柳婧身后,直过了一会儿,他才唤道:“大郎。”——得了柳婧的嘱咐,现在柳府的所有人都喊她大郎。而仆人们在外人询问柳婧的去向时,统一的说辞是,她嫁到鄱阳郡去了。
柳婧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道:“叔找我有事?”
王叔看着她单薄高挑的背影,哑着嗓子说道:“大郎,那顾公如今身为朝廷重臣,你说主君的事,是不是可以找找他?”
柳婧苦涩一笑,低声说道:“叔,顾公远在洛阳啊。”
“可,那顾家二郎不是说到了吴郡吗?如果我们找到顾家二郎,也许他看在故人的颜面上会愿意帮忙。”王叔只说了“看在故人的颜面上”,而没有说,“看在你们是未婚夫妇的情面上”。
虽是过了六年了,可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在十一岁的柳婧把十三四岁的顾家二郎哄得团团转,骗得他落入陷阱,第二天再装作同生共死的义气模样一并被救时,那顾家二郎对柳婧是那么那么的感激,他当初鼻尖都是红的,显然悄悄地落了泪。可这美好的一切转瞬即逝,在他知道从头到尾都是柳婧的戏耍时,那少年郎难看的脸色,让他这个旁观的人都心惊肉跳。
直到现在,王叔还清楚地记得,顾家二郎紧握双拳,铁青着脸盯向柳婧时的眼神,那眼神,充满了恨意和无边的愤怒,以及无边的羞辱和痛苦!那眼神太过骇人,至今王叔还历历在目。因此,他不敢相信,顾家二郎在遇上柳婧时,还能有当年之情。
柳婧寻思了一会儿,回道:“大雪一停,我们就上路。到时,你和吴叔一个去洛阳求顾公相助,一个去找到顾二郎。剩下的事就交给我。”
王叔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王叔告辞离去。
柳婧又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提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她身为柳府二姑子时,是有个书房的,可做任何事都要做得滴水不漏才是成事之道。现在柳府二姑子不是“出嫁”了嘛,作为兄长,柳文景自不能住回胞妹的房间。于是柳母把她原本的书房和另一个厢房打通,给变成了柳文景的寝房。
柳婧一路穿过光秃秃的林荫道,踩着厚厚的雪堆走着,在吱吱声中,不紧不慢地回到了她的房间。
把房门掩上,她走到席案旁,上面,一本《女诫》正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作为一本伴了她近六年,让她抄了无数遍的书,柳婧对它实在印象深刻得很。
信手拿起这本书,柳婧翻过它黄而发卷的边角,轻叹一声,信手一抛,扔入了房间角落的火盆中。看着火焰腾地一下冒出老高,又燃烧一阵后渐渐熄灭,柳婧温润如泉的眸子中流露出一抹冷意——这玩意儿,不能帮她救得她的父亲,也不能帮她安置她的母亲和妹妹,要来有什么用?
在大年二十九那天,天空终于放晴了。
天一放晴,柳婧便带着两个仆人上了街。
阳河街上,到处都是积得厚厚的,刚刚开始融化的冰雪。无数衣衫单薄的庶民,冻得哆哆嗦嗦地走出家门,佝偻着腰搓着手在街头上闲逛,仿佛这样逛着逛着,就能找到一些缓解他们目前衣食无着的困境的钱财。
远远看到柳婧走来,不管是街坊邻居,还是这些庶民铺主,都在朝她张望,朝她指指点点,“这个就是柳府的大郎君?”“长得可真是俊啊!”“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呢。他那父亲可是欠了整整一千五百两的巨债呢,结果这柳家大郎只用三个月就赚足了钱还清了欠债,还有结余呢。”“真是了不起的少年郎啊!”
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尊敬地看着缓步走来的柳婧。自古到今,真正有能力的人,永远是被人敬服的。现在的柳婧,在这些街坊心中,也是那么一个极有才能的少年郎。
在柳婧路过一个包子铺时,那中年铺主搓着手咧嘴笑道:“柳家大郎,出来走走啊?”
柳婧回过头来,朝着那铺主客气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她的笑容刚一绽放,四周的妇人们那眼睛就嗖地变得灼亮起来。
那包子铺主咳嗽一声,继续搓着手咧嘴笑道:“柳家大郎,定亲了没?”他问这话时,柳婧直觉得四周静了静,转眼一看,只见一个个都双眼如狼似虎地直盯着她,那眼神都要冒绿光了。
本来想说“没有定亲”的柳婧,见状打了一个寒战,连忙说道:“定了呢。”
“你定了亲?”那包子铺主失望地“哦”了一声,叹道,“怎的好儿郎都被人家定走了?”
柳婧勉强笑了笑,随便寒暄几句后,脚步加快,朝着自家的绸缎庄走去。
柳府的绸缎庄,位于阳河县最显要的街道上,店铺的面积也不小,前不久这绸缎庄还是人来人往,现在却房门紧闭,上面甚至还积起了一层蛛网。
柳婧站在绸缎庄前,静静地负着手看着。
见她这样,吴叔上前一步,小声说道:“大郎,一定可以救出大人的。”
“嗯。”柳婧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掮客可有回话,是否有人愿意购买?”
“有倒是有,不过那些人知道我们府落了难,一个个死命地压价。”
柳婧哼了声,说道:“不急。到时可以留两个仆人在这里等消息。”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声,道,“回去吧。”
转过身,她率先走在前面,一边走,她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个生活了六年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亲切,可她马上就要离开了。这一离开,只怕再回来时,也只是以客人的身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罢了。
因男主人入了狱,柳府的这一个新年,过得毫无笑声。
虽然,婢仆们都认同了他们大郎的才能,可这与官府打交道,从来都是极困难的,那可是比赚上一千金还要难得多的事。这个时候,包括柳母在内,都在寄望远在洛阳的顾公,想他能不能看在昔日交情和儿女亲家的分儿上援手相助。至于对柳婧,他们不敢抱希望。
大年初五一过,初六那天,柳婧在留下两个忠仆看守柳府,又细心地交代他们在遇到不知来路的外人该如何应对后,便带着剩下的人,雇了十几辆牛车,再把家具、衣被、器皿等物事装上牛车,于傍晚时分,一家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路。
这一路,不时有邻居上前询问他们往哪里去,柳婧统一口径,让大伙回答说是往江流县找亲戚。她这般小心了又小心,就是防着那些她曾经雇佣过,来过她的家,又打过她那一船盐主意的浪荡子。
这般冬雪刚融,新年刚过,天气还非常寒冷之时,路上的行人和车队很少。偶尔遇到,也是来去匆匆。
如此在路上走了十天后,从右侧通往莫县的岔道处,也驶来了一个车队。那车队浩浩荡荡,人数足是柳府的十倍有余,还隔得老远,便能听到那队伍中传来的笑闹声和喧嚣声。
因队伍食宿等事,都是吴叔、王叔处理,柳婧便窝在牛车里想着到了吴郡后的种种。就在她愁眉苦思时,突然间,一个清脆的咯咯笑声顺着风飘入她的牛车里:“大兄,这个队伍好好笑哦,连那么破烂的柜子也带着。还有还有,大兄你看那边,那个椅子上破了一个大洞呢……嘻嘻,大兄,他们是不是穷得要行乞了?”
随着那少女“行乞”两字一出,柳府的队伍中顿时一静。
柳婧知道这种安静是什么意思。在这个讲究风骨,人人都以傲气、连行为最不堪的浪荡子也以“信义”为荣的时代,“行乞”两字,那是赤裸裸的羞辱!她便是不掀开车帘也知道,柳府的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出面,等着她这个柳府主人来应对这种羞辱!
于是,在一阵安静中,柳婧缓缓拉开了车帘,向外看去的她对上了一个俊雅的青年,以及正娇侬地扯着那青年衣袖的骄纵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