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景,大家心里都猛地一沉。子美悄悄对继宗说:"我看情形不妙,弄不好郎队长他们已经……"说到这儿,他不忍再说下去。继宗牙咬得嘎吱嘎吱响,半天不吭声,占魁瞪着牛蛋大的眼珠子恶狠狠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这就冲进去搅他个底朝天!"继宗看着占魁说:"我们是要进去,但不是从大门进,要是老郎他们牺牲了,哼!"这是继宗第一次用到"牺牲"这个词,说到这个词时,他觉得自己胸口的热血正一股一股地往上翻涌。子美脑子一亮:"庄哥,你是说从竖井进去?"继宗点点头:"矿井下你熟,我们从那儿摸进去看看。"说着从腰间拔出张胜给的盒子枪递给子美:"这个你带上,我还有一把。"通风竖井设在煤矿的后山上,于是继宗等人悄悄向后山摸去。刚摸到半山岔路处,走在前面的子美突然转身摇手示意有情况,大伙急忙伏在路边隐蔽起来。继宗耳朵很灵,他也听见了不远处有碎石滚动的声音,他轻轻扳开了了盒子枪的保险。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人端着枪伏着身子摸了下来,只见他警惕地四周观察了一番,然后向来路方向发出一声青蛙的叫声。紧接着下来五个人,前后各一人,中间两人架着一个似乎是受了伤的人。借着微弱的月光,继宗和子美几乎同时认出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正是杜兰卿。"哥!""兰卿!"
杜兰卿闻声一惊,其他五人也吓了一跳,急忙转身。继宗、子美等人现出身来,互相拍了拍,这才看清中间受伤者是郎久平。郎久平冲他们摇了摇手,表示没事。大家惊喜万分,占魁还要细问,继宗一拉占魁悄声说道:"回去再说。"回到水帘洞,大家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当兰卿冒着弹雨爬进井口的时候,追击的鬼子已经和殿后的队伍接上了火,两边打得热火朝天,没人理会他们六个人。于是这六个人一头扎进了矿井深处,兰卿自然就想到了通风口,到了通风口一看绳子还在,兰卿先攀了上去,游击队员们也都是攀援的好手,几下就出了洞,只有郎久平因屁股中弹,被大家死拉活拽拉了上来。
其实这都要归功于子美他们的那几捆手榴弹。这几捆手榴弹让鬼子军官连死带伤,连个军曹都没剩下,所以鬼子们也是乱糟糟的无人指挥,等继宗他们一撤,大部分鬼子紧跟屁股又追出去好几里地,剩下的从岗楼上下来的十几个鬼子向着黑糊糊的矿井劈里啪啦打了一阵枪,见没有任何动静,就拍拍屁股又回岗楼去了。
郎久平趴在地铺上苦笑着说:"这鬼子他妈的也会打,看上了老子的屁股,真倒霉!""估计是跳弹飞过来打中的。"兰卿说着拍了下郎久平的屁股。
郎久平痛得一龇牙:"老杜,你他娘的怎么和鬼子一样专挑屁股打?"说完又大声笑了起来:"以前老想受点小伤让麻大嫂伺候伺候,这回是受伤了,可他妈在屁股上,你说这小鬼子恼人不恼人?"水帘洞里一溜吊起了五口大锅,羊肉、血肠、羊杂碎在大锅里翻滚着,散发出阵阵香气,锅台上蒸馒头的笼屉上冒着出滚滚蒸气。激战过后的游击队员和逃出了日军魔爪的战俘们惬意地东倒西歪在铺着洁净干草的地铺上。
经过清点,除了被打死的和掉队跑散的,带到水帘洞的战俘共有二百六十八名。这应该是一个巨大的战果,但遗憾的是,游击队牺牲了十几个队员和两个小队长,高占武也因意外没能出来。
此时,所有的士兵们都已知道了这个消息。大家都默默地站了起来,表情肃穆,为牺牲者脱帽致哀……锅里的羊肉煮好了。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碗筷,洞里所有的容器都派上了用场。
众人早已等得急不可耐了,他们手撕嘴咬,尽管一个个被烫得龇牙咧嘴,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进食的速度。有几个当兵的给噎得直翻白眼、差点背过气去,但刚缓过气来就又狼吞虎咽起来。这种吃相令一直在一旁帮忙添肉盛汤的棠儿、雨玫、严氏等人目瞪口呆,莲儿因身子不方便,坐在一边抿着嘴直笑。
严氏忙嘟囔道:"慢点吃,慢点吃,还有馒头和面条呢,敢情一个个都是饿死鬼投胎的。"
一个满脸络腮胡、脸上布满油汗的战俘手里举着个羊头,汤汁淋漓,正亢奋地狂啃着,嘴里呜呜噜噜道:"好我的老奶奶,你老人家是没进过小鬼子的俘虏营,你进去试试,用不了半个月,地上有个蚂蚁你都恨不得捉起来吃掉。"严氏听他叫自己奶奶有点不乐意了,她愤愤说道:"老总,你的眼神也忒差劲了,要不你就是饿疯了,我有那么老吗?你叫我奶奶,我才三十二,哪来你这么大的孙子?"那个大胡子战俘依然狂啃不已,嘴里还呜呜噜噜地接着话茬:"长官就这么教的,我们国军是人民的武力,见了百姓要文明、礼貌,还说"出门三辈小、见面叫大嫂",我是个大兵蛋子,长官怎么教,我就怎么叫,你说对不对啊大侄女?"一下又将严氏的辈分降下来四辈儿。
严氏有些哭笑不得:"跟你不说了,一看你就是个老兵油子,给,再给你个羊头,好好啃吧你,堵住你的臭嘴,大侄子。"他俩的斗嘴惹得旁边的人一阵哄堂大笑。水帘洞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平时洞里只有四个女人外加周福才一个男人,偏那周福才天生是贵人不多言,总是悄无声息地在一旁干活,把洞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洞里只有严氏、棠儿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雨玫生性文静,总是在一旁安静地听她们说,偶尔插上一两句。
莲儿不寂寞,也很愉快,但像今天这种一帮大老爷们儿在一起粗犷不羁、不拘小节的热闹场面却是她平生仅见。她高兴得脸色绯红,虽挺着个大肚子,但脸上没有孕妇常见的那种孕斑,倒是比以前显得更娇艳了。一想到这些人都是继宗他们拼了命救出来的,她心里就感到极其满足和自豪,她为自己能遇见继宗这样的男人而幸福不已。她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人群中不停忙碌的继宗,心里想着腹中的孩子,极度的幸福感使她有些痴了。
"怎么?想继宗了?想就叫他过来。"棠儿摇着她。"去,不知害羞的小丫头片子,懂得啥叫想男人?"她轻嗔棠儿。"想就是想了呗,我就想继宗,想起继宗我连觉都睡不着,我就这样。"棠儿没脸没皮地大声嚷嚷着。说完,径自向继宗走去,挤在继宗身边蹭来蹭去不知给继宗说些啥话,弄得继宗红着脸、尴尬地直往莲儿这边看,棠儿才不管这些,她满脸得意地朝莲儿、雨玫做着鬼脸。
望着野气娇憨的棠儿,雨玫心里是既嫉妒又羡慕,同时心里也对继宗暗暗生起气来。
人是救出来了,但善后事宜却让继宗几人大伤脑筋。除了一百多身体健康的人愿意跟游击队走之外,剩下的一百五十多人不是伤病号就是暂时没想好去哪儿,包括兰卿和子美。他俩都是国军军官,虽然对游击队充满敬佩,和郎久平也处得如同哥们儿一样,但一下子让他俩参加游击队,却也一时转不过弯来。
一百五十多人每天人吃马嚼的,光吃饭就是个大问题。这群战俘是一群真正的大杂烩,马、步、辎重、炮、工、通信各兵种都有;中央、杂牌齐全;南方、北方、中原口音各异,即使在水帘洞里养好了伤任其自行散去,但他们没有良民证,很容易暴露身份,更不要说能平安穿越大片的敌占区回到大后方去。
哥儿几个围在郎久平的铺边,直到天亮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叫和尚来,这家伙是个商人,这方面办法多。"杜兰卿拍着脑袋。"就是,咋把这货给忘了?"子美也恍然大悟。
不一会儿,和尚--也就是那个啃羊头的大胡子,摇摇晃晃地跟在子美身后走了过来。
"你光顾啃羊头了,你们新九师的人是不是他妈的光会吃?"兰卿见面,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大家此前听兰卿说过,驻扎在中条山的陕军西安警备团就是被溃退的新九师冲散,全团被迫各自为战,二杜也是因此才受伤被俘的。兰卿此时旧事重提,大家都怕大胡子受不了。
谁知大胡子一点也不介意,显然早被兰卿骂皮了,他嘻嘻一笑:"新九师是他妈的一群吃才,不过当时我那一营人马可是拼死没退啊,要不然,我能有缘和杜营长一起在日本人的煤矿睡大炕?"和尚原名李鹤裳,冀中人,南京步校毕业后,他在第一军当师长的舅舅原本为他在第一军谋了个军需官的肥差,那可是个肥得流油的美差啊!那些大后方的地方官、商人整天屁颠屁颠围着他的屁股后面转,为的就是和他做买卖,他每日里的工作就是和这些油滑势力的商人们周旋,满脑子的算盘子儿。但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他却认为,国难当头,军人当效命沙场、马革裹尸,建不世之伟业,御外侮于疆场,安能整日和一群满身铜臭味的奸商为伍?
所以,干了没多久他就不辞而别,一口气来到在贵州正在编练的新九师。新九师的师长是他在南京步校的战术教官,与他有师生之谊,加上部队新组建,因此,老师二话没说,直接就委任他为中校营长。未几,他的部队就被调往中条山。谁知新九师是个绣花枕头,和日军一触即溃,他虽率本营人马拼死力拒,但终因寡不敌众,受伤被俘。
张胜笑着对和尚说:"老弟,听兰卿说你脑子活,请你来是想商量一下咱们这么多弟兄下一步的安置问题,你办法多,给咱们谋划谋划。"李鹤裳有点感动地看了一眼杜兰卿,随即嬉皮笑脸地说道:"咱们这周围村寨有招上门女婿的没有?有收干儿子的没有?有需要长工的大户人家没有?"一看和尚没个正形,信口开河,杜兰卿脸色一沉,就要冲他发作,张胜一摆手拦住了兰卿。和尚的这一番话像开门的钥匙,张胜脑子里一下就有办法了。他缓缓说道:"和尚的话很有道理,这么多人整群安置必然要露馅儿,这两年咱这周围被日本人祸害出了多少孤寡老人、寡妇、孤儿,这些弟兄们都是壮劳力,分开去到这些家里能解决很大的问题,是个好办法!我赞成。"继宗也急忙说道:"就是就是,光庄家营子就能安排不少人,那儿空房子、撂荒地多的是,让田三哥给他们安排安排,回头再让张宁这孙子给补办些良民证就齐了。"
占魁道:"店里也需要帮手,可以安插几个。"和尚打着哈哈道:"这水帘洞也可以安置不少人,外面天坑里的地多肥啊!撂荒多可惜,咱不是还有几十枝枪吗,安置在这里的可以边种庄稼边训练,有一天需要的话拉出去和小日本干他一场。"三言两语,问题圆满解决。和尚的办法还真管用,现在正是夏季农忙季节,家家都感到劳力不够用,特别是那些孤寡老人、寡妇人家,对这帮在水帘洞养足了体力的战俘们非常欢迎。不用张胜他们费口舌,一场麦子收下来,这帮战俘们不是成了孤寡老人的过继儿子,就是成了孤儿寡母家庭中的顶梁柱。当然,战俘们的身份是绝对保密的,对外人只说是逃难的。
是啊!在这艰难的岁月里,人们更需要亲情和柔情,需要相互安抚、慰藉。经过挑选,水帘洞只留了二十六个人,由兰卿、子美负责指挥、操练他们,这些人大都枪法很好,而且对各种武器都能较娴熟地使用,其中还有两个炮兵。
无疑,这二十多人将成为"桃园酒家"外围的一支奇兵。和尚能说会道、头脑活络,和另外两个有点厨艺的战俘一起被安置在"桃园酒家"帮忙打理应酬,他原想留在水帘洞舞枪弄棒,将来有机会也好报中条山败兵之耻,但一看到杜家两兄弟留在了洞里,为了少挨骂,他只好躲开这俩凶神,忍痛从事他最不愿搞的"商业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