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门就被推开了,几个缅甸人冲进来,硬把范晓军和玛珊达分开,然后粗暴地把他架了出去。
游汉庥兄弟说让他第二天做出决定,却迟迟没有见他,他们把他和玛珊达丢在这个黑黢黢的小屋已经一个星期了。他们似乎把这两个恋人忘了,其实范晓军不知道,几天前,身在掸邦的杨书记匆匆赶来了,他想从女婿手里救出范晓军,他是听学学汇报后才这么决定的,他不想失去这个赌石人才。
兄弟俩一直不松口,他们说,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必须干掉李在,谁劝也不行。老头气昏了,大发脾气,朝自己的女婿大动肝火,结果招来游汉庥的两颗子弹,一颗射进了他老丈人的脑袋里,一颗赏给了老丈人的保镖。
这天早上,兄弟俩没睡懒觉,早早地等着范晓军。范晓军被押进屋后,径直走到游汉碧和游汉庥面前,二话没说,突然朝他们两人脸上一人啐了一口唾沫,边啐边骂:“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很有成就感吗?”
游汉碧没有冒火,他抹掉脸上的唾沫,阴阳怪气地问范晓军:“一个星期了,你们相处得还不错吧?我现在问你,还喜欢玛珊达吗?还会带她去中国吗?我友善地提醒你一下,你可是为了爱情来到缅甸的,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没有乳房、一个时刻离不开海洛因的吸毒女,你还会爱她吗?别跟我说不会,那是跟你说的爱情相背离的,爱情应该是心灵的交流,不在乎对方身体残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我理解对了没有。”
范晓军的眼睛像要喷出火来,要不是他的胳膊中弹抬不起来,他早就冲上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了。他死死盯着游汉碧,说:“现在告诉你,我仍然喜欢她,爱她,我要把她带到中国,要给她找最好的整形师,要把她的毒瘾戒掉,我还要挑一个吉利的日子跟她结婚。怎么样,你们是不是觉得很意外啊?”
游汉碧说:“我为你感动,我的朋友,我相信你说的话,没有这个决心你也不会冒这么大危险来缅甸找她。这么说,你答应了我的条件?”
“我答应你!”“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看来,爱情的力量太伟大了,它可以超越世界上任何一切事物,我们要好好向人家学习啊!”游汉庥连忙附和着他哥哥,阴阳怪气地说:“对,我们距离人家的差距还是蛮大的。”
兄弟俩说完便仰天哈哈大笑……临上车前,范晓军才把玛珊达从小黑屋里扶出来。一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看清玛珊达目前的样子。她整个人已经变形,变得连范晓军都快不认识她了。以前苗条性感的“特敏”现在变成空荡荡的彩布,围裹在她的身上显得特别别扭,尤其让范晓军没想到的是,她的面部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摧残,满脸都是比拇指还大的黑坑,皮肉已经严重坏死,凹凸不平,惨不忍睹。范晓军心疼到了极点,他伸出手臂紧紧抱住玛珊达的肩头,尽力向自己的身体拉近,他想给她力量,让她勇敢面对这两个恶魔。但是不行,看见站在卡车边上的游汉庥兄弟,她的身体便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腿部也顿时沉重了,她不敢再前进一步。
“玛珊达,别害怕,他们再也不会怎么你了,我们到中国去!”范晓军安慰她说。玛珊达的嘴唇哆嗦着,她抬头看了一眼范晓军,怯生生地问:“范哥,你真的带我去中国吗?”“真的!”
“他们答应你带我走?”玛珊达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是的,他们答应了。”
“为什么他们也去?”“他们不去,他们只是跟我们一个车,到了边境他们都回来,他们有其他事。
玛珊达,听我的,千万别再怕他们,到了中国,我保证你一辈子也看不见这两个狗杂种。”
玛珊达还是将信将疑,“范哥,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是真的,玛珊达,我说的全是真的,我要给你找最好的整形师,我要把你的毒瘾戒掉,我还要挑一个吉利的日子跟你结婚。好吗?”范晓军把对游汉碧说的话在玛珊达面前重复了一遍,他觉得更应该让玛珊达知道他的决心,一种无比的神圣感觉从他心底油然而生。玛珊达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但随后立即黯淡了下去,“范哥,我不配你,你只要把我从这儿带走就行了,别的我不敢奢求,也不应该奢求。”“快别说这么多了,我们赶快上车吧!”卡车开始在一条出山的土公路上行驶,太阳早就出来了,空气干燥无比,汽车尾部扬起很长一串尘土。游汉庥兄弟俩坐在前面的驾驶室里,车上留着8名带着家伙的缅甸人,他们负责看守范晓军和玛珊达,八对眼睛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们。
路上,游汉庥提供给他们的食物看起来还不错,用一个圆形树叶包着,打开一看,是味道鲜美的缅甸咖喱。范晓军本来不吃辛辣食品,但饥肠辘辘,哪里还讲究这么多。缅甸咖哩的辣味似乎没有那么重,主要是姜、芫荽、大蒜、洋葱,还有罗望果、柠檬和虾仁酱,咖哩中间还有一小块猪肉。另外,还配一种调味小菜,范晓军以前吃过,缅甸人叫它Ngapi。这个菜看起来像一盘干辣椒,其实一嚼,根本不辣,有一种很鲜很冲的味道。Ngapi是由捣碎的虾仁加上辣椒粉、红葱头、鱼露、虾酱等佐料,不停翻炒至完全干燥而成,是特别开胃的下饭菜。除了咖喱和Ngapi,还有一个很大的水囊,里面装满清洌的山泉。对于范晓军和玛珊达来说,这无疑相当于一顿盛大的美餐。他拿起勺子,撮起一小口咖喱饭,轻轻喂进玛珊达的嘴里。玛珊达也饿坏了,但车子有点颠簸,勺子和嘴巴很难对上。她伸着脖子,干裂的嘴唇使劲张开着,带动她脸上黑色的烙伤一起蠕动。那些结了疤的伤痕像一把把刀子,割裂了范晓军的心,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前面要经过缅甸几个边防检查站,游汉碧从驾驶室伸出半个身子对范晓军说:“装成哑巴!出一点声你就完了!”到了检查站,游汉碧兄弟跟回了老家似的,跟检查站的官员聊天抽烟,嘻嘻哈哈,好像车上根本不存在范晓军和玛珊达。他拿捏住范晓军,知道他不敢轻易呼救,他是一名偷越国境的中国人,一旦被查出,他将被投入监狱,玛珊达便会重新落在游汉庥兄弟手里。他愿意吗?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他要是有一点犹豫他就不会来缅甸了,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
车子继续在山路上颠簸,一会儿遭遇瓢泼大雨,一会儿遭遇骄阳似火,一会儿钻进森林,一会儿跌入山谷。天气、路况恶劣倒不怕,最可怕的是玛珊达毒瘾犯了的时候,她紧紧抓住范晓军的手,浑身颤抖,泪水口水一起往外流。她痛苦地对范晓军喊道:“范哥,你干脆打死我吧!我真的不想活了!”
范晓军的手臂胸膛都被玛珊达抓破了。游汉碧看到这种情景,很“仁慈”地丢给玛珊达一包药,让她暂时平息一下。
范晓军看到游汉碧的嘴角笑着,眼睛里全是邪恶,他真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恶毒的玩意儿。
两天后的一天早上,他们下了车,准备徒步向边境进发。这里没路,全是布满荆棘的密林。范晓军腾出受伤的胳膊,另一只胳膊使劲架着玛珊达,她太虚弱了,几乎整个身体都吊在范晓军身上,没走上50米,范晓军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玛珊达问:“范哥,还有多远,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快了,再咬牙坚持一会儿,我们就到中国了。”
车上那几个缅甸人一人端着一支M21狙击步枪,范晓军认识这种武器,他在一本描述越战的历史书籍里见过。整个越战期间,美军共装备了1800支配有ART瞄准镜的M21。一份美国越战杀伤报告记载,1969年1月7日至7月24日半年内,一个狙击班共射杀北越军1245名,耗弹1706发,平均1.37发子弹射杀一个目标。
范晓军知道,这种带ART瞄准镜的步枪不是对付他和玛珊达的,那是给李在准备的,只要李在在对面现身,他们很快就会锁定目标,一枪毙命。
3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到达中缅边境南奔江畔一片密密丛林。看得出来,南奔江两岸刚刚发生大面积泥石流,洪水也没有完全退却,本来江漫竹林、林夹江水的秀丽奇观此时已被凶猛的洪水破坏得支离破碎。
范晓军扶着玛珊达来到一棵大树下,他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他必须休息一会儿。游汉碧他们也累得够呛,一个个靠在树上喘粗气。
10分钟过后,范晓军走过去低声对游汉碧说:“你们先把玛珊达送过去,然后给她一部手机,她走后5个小时,必须是5个小时,她打电话给我报告平安,我就会按照你们的指令行事,否则我们原路转回。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合适,那么要杀要砍要埋随便你!”
游汉碧没想到范晓军来这一招,他愣了足足有3分钟,突然一把揪住范晓军的领子,怒问:“你奶奶的,是不是不相信我?”
“是的,不相信!”“我说话算话,从不食言。”“我也是。”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屎都到屁股门了你才找纸?”“早说你会到边境来吗?”“妈的!你他妈真不愧是个读书的,鬼点子真多,我现在一枪毙了你你相信不?”“还是不相信,因为毙了我,你什么也捞不到,又不是我拿你父亲当人质的,是李在,你应该把狙击步枪瞄准对岸,而不是我。”场面一下子僵持住了。玛珊达紧张地对范晓军说:“范哥,我不走,我跟你在一起!”
游汉庥像捞到一根稻草一样说:“看嘛看嘛,人家姑娘都不想跟你分开,你让她一个人过去在森林里喂老虎啊?”
范晓军急忙拉住玛珊达,说:“玛珊达,现在你必须听我的,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暂时不能跟你一起走。我答应你,我会过去找你的,他们已经说了,说话算话,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玛珊达哭了,她说:“范哥,我真的不走,是死是活我都跟你在一起!”游汉庥在一边酸不溜秋地说:“啧啧,多么伟大的爱情!生死不离。”“如果你不走,那么我来缅甸找你就彻底失去了意义。玛珊达,你再这样我会生气的。”
玛珊达止住了哭泣,说:“好,范哥,我答应你,只要你不生气。”游汉碧一看这种情况,一时没了主意,他和游汉庥交头接耳开始磋商。范晓军回到玛珊达身边,把身上的背包挂在玛珊达的脖子上。背包是上车前游汉碧交还给他的,里面除了没有那把7.62mm冲锋手枪,其他的全在,尤其人民币,大约5000元,那是范晓军反复争取才还给他的。游汉碧本来想把背包里的几万块钱全吞了,但范晓军说,他和玛珊达到达中国后需要路费和生活费,不可能身无半文,游汉碧最终还是不情愿地归还了一部分。
几分钟过后,游汉碧把范晓军叫到身边,低声问:“你真的会把李在引来吗?”“会。”
“你真的恨他?”“是,不是我造的假,他却怀疑朋友,我当然恨。”“你要是骗我怎么办?”
“你手里有枪。”“好!”
游汉碧对身边一个缅甸小伙子用缅语交代了几句,小伙子立刻转身走了。半个小时后,一只细长的小船从河边的草丛里划了出来,上面站着那个小伙子和一个上了岁数的艄公。
游汉碧走过来递给范晓军一部手机,说:“动作快点!少他妈再啰唆!快点送她上船!跟她说,按第一个已拨出号码拨出来就行。”
范晓军半信半疑,“那个艄公不是你们的人?”“你奶奶的,那是我在附近现找的,本来说好送你们俩过去,现在只能让他跑两趟。我的人?你以为全缅甸的人我都认识啊?”范晓军说:“我现在只能信你,反正接不到玛珊达的电话,我就不打电话,就在这儿干等,等一年我都陪你,我有的是时间。”玛珊达问:“范哥,打什么电话?”“这个你就别问了,总之是为我俩好的电话,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中国团聚了。”“好,范哥,我等你!”玛珊达上船前紧紧抱住范晓军缱绻难分,肩膀簌簌抖着,她哭了。范晓军捧起玛珊达布满伤疤的脸,庄重地在上面印上一个吻,一句话也没说,他毅然决然地推开了玛珊达。
小船似乎经不起洪水的冲击,刚一离岸,就迅速地朝下游漂去了。玛珊达的身影一下子变得遥远而渺小,她的手臂没有挥动,而是像旗杆一样举着,一直举着,直到那条小船变成一个黑点……接下来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范晓军和游汉碧兄弟,再加上8个缅甸人,全部坐在密林里抽烟,一根接一根。游汉碧不满地对范晓军说:“5个小时太长了,过去不远她就可以搭车到芒允,朋友,你可不可以把时间缩短一点?”
范晓军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商量这个。”
游汉碧有点光火,“妈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森林公园,是中缅边界35~36号界桩之间,敏感地区,对面盈江禁毒大队经常在这一带密林设伏。”
“与我无关。”范晓军说。“人家也有瞄准镜,别给我一枪,操你奶奶的!”游汉庥也在一边鼓噪,“绝对不是久留之地,太危险了!”
“与我无关!”范晓军仍然面无表情地说,“别打扰我,我想睡一会儿,5个小时以后接到电话再叫我!”说完就躺在草丛里,蜷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兄弟俩骂骂咧咧的,拿范晓军一点办法都没有。范晓军躺在那里真的睡着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他需要休息一会儿。
他在梦里梦见了玛珊达。梦里的玛珊达叫宋婵,是一个自称从成都来云南旅游的大学生。他们在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碰见了,然后一起来到一个小酒吧。酒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桌上的蜡烛映着玛珊达的脸,像熟透的果子。后来他们争吵起来,直到银色的月亮从窗外射进来,把他的整个梦境弄得像下了一场大雪。这画面看上去多美啊……忽然,白色的蟒蛇来了,他惊叫着,极力躲避着,但是他躲不开,他被人放在一个吊在空中的网兜里。玛珊达来了,她微笑着对他说,伸出手,我拉你上来。梦里的雨真大,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闪电把她涂染得像一个蓝色精灵,全身一明一暗地闪烁。紧紧的“特敏”长裙包裹着浑圆的臀部,鲜艳的短衫被泥浆覆盖着,丰满的乳房倔强地悬挂在胸前。过了一会儿,她的乳房不见了,她变成了一个残缺的天使,“特敏”再也不凹凸有致,它瘪了下去,他想去拉拉玛珊达的手,然后安慰她,可是她滑脱了,她说她到樱花谷去了,那里有瀑布似的温泉。梦的最后是玛珊达变成一个梦游症患者,她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拉着,一步一步向深渊走去。他大叫着玛珊达的名字,而玛珊达回过头笑了,她说有你在,我不会掉进深渊的。后来玛珊达还给他唱歌,是邓丽君的歌,她唱得真好,模仿得惟妙惟肖……嘎啦啦——一声雷响,把范晓军从梦中惊醒。他睁眼一看,乌云遮日,狂风大作,天空暗得像晚上一样。看来,一场暴风雨马上来临了。
游汉碧脸色很难看,他气极败坏地在范晓军面前跳着,说:“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快点打电话过去,看她到哪儿了!这个地方不能久留啊!”
范晓军躺在那里动都没动,“我说过的,5个小时。”暴雨很快来了,电闪雷鸣中,天空像裂开一个大口子,成吨成吨的雨水倾泻而下,砸得整个密林都在摇晃。山洪爆发了,雨水夹杂着泥浆呼啸着涌来,冲得他们东倒西歪。
游汉碧大声喊道:“快点打电话!”他的话瞬间就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范晓军根本听不见,只看见游汉碧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像个愤怒的蛤蟆。
又过了一会儿,雨终于小了,5个小时的时间也到了。范晓军想,好吧,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