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断音,台下已是虚吁一片,交头接耳的躁动还未浮现成形,大堂的某个角落已扬起轩然大波。“臭小子,小秃驴…你给老娘站住,不要跑…”连连几句尖声大喝骤然响彻茶馆,未明情况的其余人纷纷应声瞧去。
只见三四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追赶着两个四处逃窜的小和尚,几人所到之处茶桌杯盏翻塌碎裂,无辜人群避而远之,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大约五六岁的小胖和尚已被钳制住了小身板,而那看起来稍大点的瘦竿和尚也由其他几人束缚四肢,拖到一个约摸四十、画着浓妆、以狐貂厚衫裹束圆润身形的女人面前,城里的人,即便是小孩也知道,她便是这家茶馆的主人。
“哼,小和尚,不好好待在山里念经,跑到老娘这里撒野,看来你们的师傅不但教你们念经,还教你们偷东西的本事了!”女人斜眼一挑,手已触到瘦和尚的僧衣侧边,毫不留情地扯开绳结,随着卦衫翻折,无数精致好看的糕点跌碎在地上。
原本对小和尚们流露同情之态的客众们这会儿已悄悄收起不忍,望着被壮汉压迫跪在地上的两个孩子,不禁暗自叹息他们的命运,任谁都明白在城里偷窃是何罪名,更何况他们偷的还不是一般人的东西,而是凤栖楼的,在这里,别说一个小糕点,便连地上的一块泥,都需主人的许可才有资格动,否则,凤栖楼主人除了那风韵犹存的艳丽,心狠手辣的本事也是满城尽晓的。
“知道该怎么做了吧”,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如落叶飘下,却无人敢忽视,仿佛感到周身寒气包裹,无数倒吸颤抖之声此起彼伏。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求求你,我们知道错了,放了我们吧,求求你,好人会有好报的…我们,我们的师傅会帮你诵经,保佑你长命百岁的…求求你,饶了我们吧,不要杀我们…”被壮汉拉扯起来,两个小和尚颤抖着声音,死命地挣扎好似铜墙铁壁的桎梏,刺耳的哭泣叫喊使女人靥上的笑一点点沉寂。
慢慢走近瘦和尚,纤细的指尖缓缓触抚其脸侧的淤青,女人淡淡地勾了勾艳唇,“放心,不要那么紧张,我可没说要杀你们,”
听此言,小和尚稍稍松了一口气,可还没卸下全身紧绷,女人下面的话已让两人沁出了冷汗。“只不过需要你们留下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当做偿还吧,或是一只胳膊,也可以是一条腿…别怕,一点儿也不痛的,只要你们乖乖的,只需眨眼的功夫,你们便可以离开这里了,”极尽温柔的细语仿佛绵绵悠长的索命绳,浸透无限寒冷,不止小和尚害怕得失声大哭,便是围观的人群也不禁心惊肉跳起来,面面相觑着,却没人站出来阻止,说到底,不忍归不忍,可没有谁会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得罪这个身后有权贵撑腰的女人。
“哭什么哭!这只是要你们记住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的小小惩戒而已,如此,你们这些小孩才不会随便犯错嘛…”女人含着丝丝无情地浅笑吟道,柔美的桃花眼霎时露出一凛寒光,几个壮汉立即抬起两个小和尚,也不管他们已天崩地裂的嘶喊,随着女人身后,向后堂走去。
“慢着”,一句清朗的唤声自人群中隐隐透出,方才还在台上津津乐道的晓公子已拦在女人面前,一改往日的从容淡然,年轻秀气的脸庞溢满沉凝。
“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的台柱子晓公子啊,”女人娇笑一声,眼底的怨毒阴冷渐渐退散。
“老板娘,好久不见,晓某在此有礼了,”晓公子垂首行了一楫,“好了好了,晓公子,咱们认识这么久了,在我面前你好像从没如此过,今儿是怎么了,让你这般心高气傲的人向我行楫,似乎不怎么合适吧,”女人半眯媚眼,掩下时不时透出的艳韵情丝,将那精明的思索碾碎在吟声笑语里。
“老板娘,您说笑了,晓某虽不是贵胄之人,但这些礼节还是略知一二的,方才老板娘说咱们是相识已久的熟人,那可否请您卖个人情给晓某……”
“你是想让我放了这俩小光头?”晓公子还未言尽,女人已猜出了他的心思,“不错。晓某知道凤栖楼的规矩,只是希望老板娘能看在往日情分上对这两个孩子网开一面,毕竟他们还小…”
与台下的人一般,从小和尚们逃跑到他们被抓住,他一直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看着这一切,这样的情形他已看了多年,从刚开始的胆颤心惊到现在的沉默麻木,他从没想过会有人站出来替这些犯了错的人求情,更别说是自己了,每个地方都有既定的规矩,无须多问,唯有遵从。可这次,当听到孩子们源源不断的哭泣时,他终究没能如往常一般平静地看完全部,于是他,晓公子,成了凤栖楼唯一敢拦下主人的人。
闻言,女人靥上的笑意愈深,眼底的雾色渐渐散落,“晓公子,若我没记错,你应该是第一个敢在我这儿替人求情的人吧,说到底,你也在我这儿待了多年,凤栖楼的规矩不是谁想改变便改的……我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是你看看,这满地的糕点,我这案桌,还有碎成片儿的杯子……随便一样都是十分昂贵的,若是这两个小子能……”女人指着那一地的凌乱,故作痛心之态。
“如果晓某替他们还了这些,那可否请老板娘成全?”此言一出,围拥的众人皆面露惊色,而女人亦有些意外地沉了沉脸色,却只是刹那功夫,她又言笑艳艳道:“没想到公子为了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竟可这般,实是叫人心生敬意,不过我这凤栖楼可不是济世堂,这地上破破碎碎的东西虽然不多,但好像公子也没那财力一次还清吧”。
若是这里的常客,定会知道,晓公子的专场虽说座无虚席,但毕竟面对的是寻常百姓,收价自是不高,每日温饱有余尚且还过得去,这会儿要是真为小和尚顶下赔偿,那定是连吃饭的本儿也没了,想到这儿,众人不禁为其捏把冷汗,只见他眉色紧了紧,遂又平淡下来。
“老板娘,您的话中之意,晓某清楚,也知道您想要什么,只要他们二人今天能安然离去,我愿意答应您的任何要求,”晓公子垂落下渐渐黯淡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他不知自己的话正中女人下怀,却见其颜色未改地拍拍手,柜台的掌柜已递来一张落满墨迹的纸,经女人之手置于他眼前,“契约”两个大字犹如烈火,灼灼刺痛了双目,“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想好便签吧,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次的时间是止于生命的尽头,若你真想用余下的自由救这二人,我会欣然接受你的决定,”言罢,便在众人的惊叹中越过面色怔然的晓公子,踱步向内堂而去。
无休止的风雪密布高阔的苍穹,浸入骨髓的寒冷幽幽肆虐着这座繁华富饶的城池,人烟稀少的大道上三个单薄的身影在雪地里慢慢挪动着。
“好了,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出了这个城门,你们就快回家吧,”晓公子将两个小和尚领到城门下,对着他们向外指道。“对不起,晓哥哥,我们两个给你添麻烦了,”相对于一旁余惊未消,还在大口喘着气儿的小胖和尚,这年长几岁的瘦和尚已恢复常态,心中记挂着方才的情形,那似懂非懂的纠结如雾霭般至今未散。
“一清,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麻烦是人自找的,只要你不认为它是麻烦,那这世上便没有麻烦,我从没把你们当做麻烦,所以不许再对我有任何的抱歉了,好么?”晓公子半蹲着轻抚一清的额首,拉过小胖和尚的手与一清交握上,“现在雪大了,外面的路不好走,你们两个小孩一定要互相牵着对方,走丢便是真的麻烦了,以后若是没必要,便不要再来这里了,城里虽然繁华,也并不适合每个人”。
“嗯嗯,晓哥哥说的对,都说城里的人吃香喝辣,岂知他们这般小气,连点多余的食物也不肯施舍,还不如咱们大山村里的爷爷奶奶好呢,哼,以后就算是求我,我也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了!”瞧着自己空荡荡的篮子,一清撅着嘴怒道。
谁料晓公子却“噗嗤”一笑,应着他的话点首,“不错,一清说的很对,所以你们要好好的活下去,因为外面才是你们的世界”。
“晓哥哥,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是不是因为那张什么契约?”一清突如其来的一问使他顿了顿,回神之际已然起身望向被城墙遮挡的天边。
“我自小便生活在这城里,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有朝一日可以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样,但可惜它已不属于我了”。
“是那个契约造成的么?我知道,是我们连累了你,让你没法子完成自己的愿望……对不起……”一清满怀歉意地幽声道。
“一清,我不是说过这与你们无关么?为何又出此言?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但这世事也并非尽得人意,或许命中注定这只能是一个幻想,不过若是换个角度想想,我也不算吃亏,至少从现在到以后,我能一直做着自己喜爱的事,只要凤栖楼还在,只要我的听众还在……”晓公子沉声道,几乎落满尘埃的眸中不经意地闪过些许零星光点。
茫茫雪地里,不知何时,多出了几行脚印,又不知何时,这些都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在风没抹去前,在雪还没掩盖前,它依旧是生命行走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