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大雪将整个繁貌多样的大地塑上厚实的新装——一个纯白而苍寥的面具,却忘了将那只与众不同的“眼睛”隐藏起来。
风停了,留下一片静谧,睁开眼睑,越过割裂视线的尖锐枯枝,模糊的焦距定格在纯白无暇的远处,乌漆如珠的一双小眼眸瞧见那堆在狭窄谷道的皑皑白雪时骤然掠过一丝晶亮。
“零——零——”几声略显稚气的唤语不期而至,攀倚在高大粗枝上、大约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和尚倏地收回沉浸在渴望里的目光,循声俯首看去,一个看起来比他小三四岁的小和尚正独自顿步树下,面露迷惘地四下探寻着。
没有出声,将自己瘦弱的小身子隐于繁茂的枝叶中,待树下之人寻向他处后,那小和尚才稍稍松了口气,旋即攀附着高耸的长干滑下,站住脚跟,还不忘回首瞄了那已离他远去的身影,偷笑着暗自默念道:“二白,你在这儿慢慢找,我要去干活儿了”。
心满意足地打着小算盘,他正窃喜地转身向反方向走去,却不经意地倒头撞上一物。“零,你在这儿做什么?”自头顶飘来的轻声慢语顿时止住他呲牙咧嘴的痛呼,小和尚畏然惊惧地抬起头,一张苍皱满面,长须花白的面孔霎时映落眼里。
“师…师傅,我…我…”零努力平复慌乱和紧张,刻意垂下闪烁的眼神,支支吾吾道。
“徒儿,徒儿见一清和三不出去化缘至今未归,心下担忧,无处排解,便到此徘徊了一下,”零慌乱之中随手扯来一个借口,期许能将眼前的老和尚唬弄过去,遂清了清嗓子回道。
“哦,确是如此吗?出家人勿言诳语……”不经意地暼到他小手紧攥的衣侧,老和尚眼底透着若有所思的隐色。“这,这…其实徒儿……”到底还是瞒不过,零白皙的小脸已抹上淡淡红晕,眼眶渐渐湿了水气。
“零,原来你在这儿呢!”正说间,方才那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旋即便见原与零错过的小和尚二白带着庆幸的喜悦匆匆跑了过来,见老和尚在此,也不忘给他行礼。
“二白,修行之人应当慎重自律,你这般莽撞急躁是为何事?”老和尚蹙眉暗叹。
似乎感到气氛不对,余光瞟到零的神色略显怪异,二白心内已有三分明了,也不敢多做嚼舌,如实回上:“回师傅的话,今日轮到我与零打扫内堂,起先我们一起干着活,后来不知怎的,零说要去打水,留二白一人在内堂,可过了好久都不见他回来,二白怕出了什么事,便放下手里的活出来寻找……”二白一字一句地定声道,生怕说漏了一个字,惹师傅不满。
“原是如此,那零,你是去了何处,为何一声不吭便离开呢?”老和尚闻言点点头,遂问向正浑身出着虚汗的零。
只见其依旧绷紧了神经,衣侧已叠出了褶皱,心中渐渐明了,却仍旧舒缓着眼色等待着,一时间,三人仿佛定格了,除了各自的呼吸和偶尔飘落的桃瓣杏叶,再无其他动作。
沉默片刻,零终究还是开了口:“师……师傅,我爬到树上去了,对不起,我没有听您的话,您惩罚我吧”。
闻言,老和尚并无气恼之态,却是平静如常地抚了抚花白的长须,将零因羞愧而垂落的脸庞重新抬起,凝视他的目光里没有责怪和愤懑,取而代之的和蔼慈祥更叫他有些不知所措。
未及出声,旁边的二白已叫了起来:“师傅,师傅,你看,好像是大师兄和三不回来了”。不多时,老和尚和零的视野里已出现了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师傅,徒儿化缘已归,”两个裹着厚实布袄的小和尚含着欢喜将篮子放下,一见老和尚便严肃了神情,不敢多言打趣。
老和尚点点头,见二人脸色苍白,瞧过一眼篮子里的生食,眉角轻蹙,拉回的目光旋即落在二人身上,“你们二人的僧衣去哪儿了?这一身的衣物从何而来?”
二人经此一问,不禁愣了一下,相互对视一眼,一清稍稍避过老和尚的目光:“是这样的,外…外面现已是冰天雪地的冬季,咱们这僧衣单薄,村里的老奶奶怕我和师弟冻着,便给了我们布袄穿,一清和师弟谨记师傅教诲,本不愿收,可老奶奶不依,这,这才只好接受了”。
一清按着之前想好的话,一字不落地向老和尚讲道,在回来的路上他便反复斟酌着此事,原是以防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会儿真的派上了用场。
“噢,是这样吗?”似乎对此存有疑惑,老和尚抚着长须,微眯矍铄的眸子。“是……”“三不,为师想听听你的话,”截下一清的抢答,老和尚看向有些发愣的小师弟。
带着从梦中游醒的恍惚,三不眼露无知地望着身旁的师兄,渴望得到提醒的眼神在一清逃避开的暗示下蓦然慌乱。“我,我……”三不默默垂下头,没底气地哼着字,他是这里最小的和尚,因年幼而总被当成其余几人的跟班,可也正因那不知世故的童稚使其时不时显露出纯真的天性,在他从小的意识里,师傅的教诲是牢牢记在心口的准则,他没办法对师傅说谎,但看着师兄愈见难看的脸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不,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傅以前教你的,还记得吗?”老和尚不急不缓地说着,不出半刻,三不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记得,大师兄说的是真的”。闻言,老和尚依旧平静不言,而一清却有些吃惊,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则让他暗自庆幸的心瞬间跌入低谷。
“不过,这是师兄事先教我说的,师傅,您不要怪他,师兄这样做也是想保护我们,他并不是故意的,你说是不是啊,师兄”。三不骤然一转的话锋似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寒冷的存在,颤抖了一清浑身,满腔的怨怒堆涌在胸口,他狠狠瞥眼对视这个“小叛徒”,但那小眼里的无辜和纯然叫他没办法以“讨厌”二字相对,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对不起,师傅,一清方才撒了谎欺骗您,这是我们换下来的衣服,”一清从袄内掏出一个小包裹,揭开一看,两件沾了血污的破衣服惊了三人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衣服为何会变成这样?”老和尚双眼发直,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那衣物,却是从未有过的颤抖,见此状,一清只好老老实实的交代了一切。
原来当初告别晓公子后,二人便又去了附近的村落化缘,因平日的交际,村子里的人都对他们十分友善,见二人衣衫破褛不堪,便拿了自家的厚衣服给他们换上。一清害怕留在身上的淤青血渍会引起师傅的不悦,毕竟自他们懂事以来他都不允许任何人去城里化缘,更何况这次他们出了这档子事,若真被发现,后果定是不堪设想的,于是一清便顺势收下这些东西,将原来的衣物收好,等事情过后,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岂知一与老和尚打个照面便暴露了所有。
“师傅,一清知道自己有错,因贪玩之心将您的告诫抛之脑后,您要如何惩罚,一清绝无怨言,但是这主意是我出的,三不还小,与他无关,您可否只罚我一人?”一清诚恳地跪下叩头,再抬头时,眼眶里已有了湿润。
一旁的二白和零知道触犯清规戒律便是亵渎了他们的信奉,师傅怎会轻饶?一想到这,不禁为其绷紧了心,却听老和尚略带愠色言道:“一清,你可知触犯戒规会有何惩罚?你既是大师兄,按理应做好表率,怎可这般胡为,这叫师弟们如何看你?”
“师傅教训的是,一清知错,下次不敢了”。一清规规矩矩地回道,不敢多作它言。
忽闻老和尚长叹一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况且身为师兄,在苦难面前你没有推脱过错,反而为师弟求情,实属难得,亦是为师料想未及的,这样吧,为师念及你二人年少无知,又是初犯,便罚你们到佛堂面前跪着,没有为师的话,不许起来!”
微微清风随这桑老而沉静的话音悠悠回荡几人身侧,带走了繁花落叶,留下一地怅然。
零站在方才的大树下,双目游离地瞧着落叶飘絮,时不时伸着犯困的懒腰。老和尚让一清和三不跪佛堂忏悔,却也不忘这个最先犯了错的人,于是便罚他寸步不离地站在这棵树下,直到天黑才能回屋。
“唉,为什么同样一个戒规,一清和三不可以跪着,而我却要站着,犯困了不能睡,腿累了也不能坐,真是……真是偏心的老头儿……”一边无精打采地撇着嘴角,一边暗自腹诽着。
正自埋怨间,一个白色的影子忽的掠过模糊的视野,惊得他立即回神,这才发现是一只落在地上的纸鹤。“奇怪,这里怎么会有这东西,是谁扔过来的?”零疑惑地歪了歪小脑袋,瞅了瞅四周,见无人迹,心下好奇大起,也不管自己仍在受罚,遂提起步子,悄悄走近地上的纸鹤。
“噢,原来是沾着土了,”零随手趴开嵌着纸鹤的碎石脏土,将白如崭新的纸鹤托在手中,仔细瞧着上面精致的折痕,没有画笔的勾勒,不用华丽的装饰,那深深烙印的一眉一目真实得仿佛活的一般。
“哇,到底这个纸鹤的主人是谁呢?能折出这般漂亮的东西,应该不会是一清他们吧……好吧,既然没人来领你,那你便是我的了”,他悦然思索着,不觉掌心一下刺痛。
骤然凝神,便见那纸鹤似乎懂得人话一般,骤然扑了扑原以为死寂的翅膀,眨眼的功夫已飞出他的手,他从没想过一只折纸死物会自己动起来,再看看掌心的一点鲜红,小脸上满足的笑容瞬间僵住,慢慢融化为寒冷的冰雪。
这是他在做梦吗?那纸鹤不禁啄了他,还飞走了,没错,这一定是他在做梦,肯定…肯定是他太累了,出现了幻觉,再不然,这便是他的一个梦……对,他一定在做梦……
尽管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在安慰自己,可那惶恐和惊奇依旧随在眼前悠悠飞荡的纸鹤愈加浓烈,眼见纸鹤缓缓飞向外面,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带着惊魂未定的好奇,他不知觉地挪动了脚步,随之跑出阴密的树影,一抬头便见纸鹤盘旋于空旷的谷壁中,渐渐向着浩瀚的苍穹挥动双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