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遥望着那消失无踪的白色小光点,怔怔垂首,这才发觉自己已走到溪流旁。隽秀的双眉下临绘着一双如水晶般明亮的眸子,小巧的鼻梢仿佛是用泥儿捏出来的,淡着粉色的薄唇为白皙光滑的脸颊染上几抹不似男孩子的娇嫩,一张洋溢着童稚却俊美得不似同龄人的脸庞赫然映在幽幽水中。
零凝神注视,看的却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那同样留下自身影子的山岭峭壁。此地是一个群山连绵环绕的大山谷,名曰:极乐。
高耸林立的陡壁,嶙峋怪异的石岩,将外界的喧嚣和冰霜寒气隔绝如两地,茂盛的绿叶长青不枯,清丽的繁花盛放无休,大树生长的坡岸下是一条狭窄的溪渠,幽幽水泽常年碧绿清澈,好似融进了春日的温暖。
沿着溪流的去向,一眼便可看到他的“屋子”——一座古老而显得有些颓破的庙宇。他是个孤儿,仍在襁褓之际便被遗弃在荒野之外,若不是遇上外出化缘的老和尚,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成了野兽腹中之食,也是自那时起,这四季如春的世外桃谷不再是老和尚一人的清净居所。
随着之后老和尚陆续带回和他有着同样身世的一清三人,幽雅无尘的极乐谷渐渐染了几分清新的欢悦之气,而他亦和其他三人在老和尚的教导下度过了十二年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虽说他比其他三人年长,也从师于老和尚,却不与他们以师兄弟相称,那时的他曾好奇地问为何,老和尚只是沉吟了一句,他不属于这里。
不属于这里么?没错,他的确不像这里的人,他没有老和尚那份摒世尘嚣的淡然,也不像一清他们时刻谨记清规戒律,即便他是其中最大的孩子,但在其他人眼里,那份天性的童稚不拘从没有在岁月的流逝中抹去半分,这也是他与三个小和尚最大的不同。
他喜欢无拘无束地躺在绿荫之下,而不是待在沉闷的屋里念经,会津津有味地听一清等人讲诉他们每次出谷遇上的新鲜事,也自然逃不了在老和尚讲经时打瞌睡的命运。或许正是如此,四个弟子中,只有他不能出谷化缘,这是只对于他独一无二的禁令,亦激起了他心中的不满。
凭着年少气盛的叛逆,他第一次看到养育自己多年、无论怎么惹恼却依旧淡然慈祥的老和尚生气的样子,那也是第一次,他被罚于佛堂面壁思过。自此,出谷化缘的事成了众人口中的禁忌,待时光的风雪将师徒间的争执掩埋,五人又恢复如初,但或许只有零感觉到,他和老和尚再怎么融洽,也没有了往昔的亲切。
自那以后,他不再似从前那般随意,更不敢违背老和尚的指示,只能将自己的童心好奇留在四下无人处,于是,坐在溪边仰望天空成了他闲时之趣,爬到树上眺望那掩埋了风雪的山道谷口,他的眼中才会出现与众不同的光彩,每当看到那一抹抹清晰的身影消失,隐约的忧伤便会不经意地写在眉眼间。
“唉,”零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游离的焦距低落之际,猛地惊见水中不知何时多出了另一副脸庞,“师,师傅……”带着惊魂未定的畏惧,他急急回身。
“零,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为师的话都被你当做耳边风了么?”老和尚蹙眉问道。
“师,师傅,徒儿,徒儿不是故意的……只是方才徒儿看到一只纸鹤飞来这儿,就不知不觉地跟了过来……师傅,徒儿并没有忘记您的惩戒,这真的是一个意外……”心头的慌乱隐显眼底,一时间的无措将他那原本清晰的话语打得零碎。
“胡闹!纸鹤又不是活物,如何会飞?零,事到如今你那骨子里的坏毛病怎么一点儿也没改啊!”老和尚略带愠恼的目光叫他不敢直视,只能生生低垂下脑袋,闻此厉言,心中更是委屈不已。“师傅,擅自除戒当属徒儿之错,但徒儿方才的话却是千真万确的,徒儿敢以誓言担保所言非虚,”忍着眼里的泪,他二话不说地举起手欲发誓,却被老和尚挡下。“师傅,”零疑惑地对上老和尚的眼睛。
却见其沉叹一声:“算了,你既出此言,想必应是事出有因,誓之慎重,言必行之,为师也许真有不清楚的地方错怪了你,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为师不会再追究了”。愠气渐褪,老和尚纹褶满面的脸上再次现出往日的平静。
起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当瞧见老和尚眼中的温润和蔼后,才慢慢反应过来,“多谢师傅宽恕,徒儿以后定会加倍谨记师傅之言,不再重蹈今日之过……对了,师傅,现下天也快黑了,能不能让徒儿提前回去,徒儿在这里站了一天,肚子也跟着咕噜了一天……”
“唉,你这孩子……也罢……也罢……”深知他那怎么束也束不住的孩童性子,老和尚只能暗暗叹着气儿,挥挥手示意他。见那前一刻还在苦楚里挣扎的脸庞骤然显露出愉悦,心内忽的动了一下,“零,等会儿,”好似想起什么,老和尚旋即叫了一声。
“你当真想出谷去么?”零闻言,本自欢喜的笑容渐渐铺上沉寂,他没有出声,仿佛无言的默然便是他的答案,而这答案似乎只有老和尚能读懂。
“能说说在你心里,外面的世界是什么颜色的么?”出乎他的意料,老和尚没有继续那个让他兴奋又胆怯的话题,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我……”却见他微微凝眉,欲言又止。“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就当做是与为师之间的私言,无需多做顾忌,”老和尚慢慢挪移视线,遥望天边浓密的灰淡说道。
悉知其话中之意,零抬首望向遥远的天际,缓缓开口:“是白色的”。“白色……”老和尚托着长须冥思道。
“师傅,那在您看来外面的世界又是什么颜色的?”瞧着老和尚略显怪异的沉凝,零鼓起胆子,探出好奇的目光,旋即便见他对上自己的眸子,轻轻摇了摇头。
“好了,时候不早了,为师已留了饭菜,你快回屋去吧,”似乎刻意忽略他的在意,老和尚再次跳过正说得起劲的话题,将他打发回屋了。黑夜降临,晚风轻拂,老和尚凝视倒影的目光飘荡在沉淀夜色的水里。
烛光明亮的佛堂内,栖落地上的疏影颤颤抖动了一下,宁静的气息漂浮在两个面向佛像的身影间,好似披裹上一层薄而透明的遮挡,却在下一刻如玻璃般粉碎。
“好累哦,师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起来?”终于承受不住那滚滚涌袭而来的疲倦,三不纠结起小眉头,可怜巴巴地瞅向一旁的一清。见他低垂着脑袋不出声,又轻轻叫了几下,仍是没得到回复,便探身钻到其下怀,这才发现他正紧闭双睑,嘴角划出一丝透明的唾液。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快醒醒啊,不要吓三不,你千万不要出事啊……”想起白天在凤栖楼所受的伤,再看一清这般不理人的苍白脸色,年幼的小和尚以为师兄正在痛苦中煎熬,心急之际一边对着他的耳朵大叫,一边死命摇晃他的身子。
“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正沉醉在美梦里的一清顿时惊醒,如临大敌般绷紧了全身,拿着惺忪半眯的眼睛环视身旁,除了那张咧着小嘴痴笑的胖脸蛋,连个影子也没看到。
“师兄,太好了,你终于对我说话了”。
望着眼前这个紧紧拥着自己的小胖子,明白一切的一清立时沉下眼色:“你这是在干什么呢?没事儿你在我耳边叫什么?真是吵死了!”他一脸的不悦喝得三不直了直小眼睛,可这还只是牢骚的开始,“还有,你抱我抱那么紧干什么?我都快喘不过气了,快,快松开,”说着,便一副嫌弃地扯下那短小的手臂,像是辟邪般与三不拉开些距离。
似乎并不在意一清的举动,三不稍稍歪了歪脑袋,有些愧疚地弯下浓浓的双眉:“对不起,师兄,之前我叫了你很久,你都没应我,我以为你出了事……”
“出事?我都已经这样了,还会有什么更糟的么?再说了,人家明明是在睡觉,那么明显的动作,即便是白痴也懂了……”面对三不以为在理的解释,一清心中不住腹诽暗叹着,却又无力说出一字,因为——“偏偏自己旁边这位是比白痴还要神奇的存在”。
“好了,好了,你的意思我懂了,三不,你若是觉得累,就像我一样闭上眼睛,咱们一起好好的睡上一觉,谁也不吵谁好不好?”一清稍显无奈地示好着笑了笑,犯困的哈欠催促其再度踏入梦乡。
“不,师兄,我不想睡觉,你也不要睡了嘛,我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好饿的呢”。
“你肚子饿关我什么,难道我就不饿么?现在咱们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谁造成的?你有没有想过,若不是你将今日之事说出来,或许现在你就不用饿肚子了,所以你现在要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一清满腹的怒气终于憋不住,一点点的释放了出来。
但见三不懵懂之样,即便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一句话:“算了,我说那么多你也不懂,何苦浪费力气呢?我现在要睡觉,没空理你,识相的离我远点,否则以后你别想我再理你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学起老和尚的模样,故作严肃地对三不下逐客令,并又远离了些。
这会儿好似懂了他的意思,三不渐渐塌下小脸,鼓着下巴,仿佛在忍着委屈。瞧见他不太对劲,一清不敢再睡了,未及出言安慰,却见零提着小篮子出现在眼前。
“零,你怎么来了?”一清不敢相信地揉着眼睛,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又掉进梦里去了。“我知道你们现在一定饿了,所以就来雪中送些炭”。说着,零已将篮盖掀了去,可口的饭菜立时占据了一清的视线,香喷喷的美味亦将三不的难过送到九霄云外。不稍一刻,小脑袋已探了过来:“哇,有吃的了,我正饿着呢!”“来,三不,你饿了就快吃吧”,心疼三不略显憔悴的小脸,零立即将一碗米饭捧给他,却被一清拦下。
“零,师傅还没除去我们的惩罚,你来送饭的事儿要是被发现了……”
“一清,你就不要多想了,我之所以会来也正是师傅授意,虽说这次的惩罚确实苦了点,他老人家也并非真的铁石心肠,这不,叫我送来了饭菜,还有这个”,安抚着他的担心,瞥眼之际,零已将手里的一个小瓷瓶递给一清。
“这是……”“是消肿化瘀的药,师傅说你们的伤虽不太重,也需好好料理才能尽快恢复,”闻言,一清缓缓握紧小瓷瓶,眼眶霎时有些温热。
“还有,师傅说伤口切记沾面粉,否则涂上这药会很痛的”,这一刻,一清恍如自梦中惊醒,小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神色稍显怪异。当初为了掩饰面部上最显而易见的淤青,他灵机一动想到用面粉涂覆在脸上,以为万无一失了,岂料,还是逃不过老和尚的法眼。
“一清,你们今日在城里见到什么好玩的,给我说说吧,”守着正大口往肚里填东西的二人,零盘腿而坐,双手支着下巴,想到夜半幽静,便无聊地闲问起来。
“那可多了,城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好听的故事呢”,一清咽下一口白米饭,目不斜视地盯着正要下肚的菜。
“故事?说来听听……”兴致一来,零已满脸堆起了期待。于是那一夜,原本宁静的佛堂开始回荡起断断续续的轻声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