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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今天是几号?

进门,直端走,八步;拐直角横着走,六步。阴暗、潮湿……

屋中央,两张钳桌、六把虎钳。退到墙根,透过高悬着只有六十平方分米的小窗口,能望见办公楼的三楼栏杆……

阳光射不进这间屋子,空气么,里面的钻不出去,外面的挤不进来。这是装配车间的校正组,十二个人,两班倒。厂长患脑血栓偏瘫了,还有什么可以校正的呢?因人设事而已!十二张挂着各种政局、各个时期特点的脸,是分属厂里四个朝代的红人。人 们称这儿为“冷宫”……

“今天是几号?”吴姐抬起宽阔而丰满的下颚,仰着狭窄的额头问众人,她那金川雪梨似的脸形上,有种含糊的忧郁。

“上星期才发了工资,就扯指拇缺钱用啦?”说话的是个老小伙子,前额又低又短,厚翻翻的嘴唇泛起憨痴痴的微笑,“你那一窝窝,光嘴巴接起来就一尺多长,足足能吞掉你们当妈老汉的了!简直是,拉命债!”

大家叫他开国元勋,是厂第一任书记的“前后”,买包烟、送杯水、传个旨,那腿哟,跑得飞快。进厂时刚满十五岁,胡子还没长出来,鼻涕老挂在那毛茸茸的唇髭上,至今,三十二岁了,那儿还留着清晰的红痕。

“都像你,耗子都不养一条!革命接班人呢?”何三姐眨眨眼,盛气凌人地把磨得光溜溜的锉刀在钳桌上敲敲,要大家注意听她说话,“最新情报:前天晚上七点至九点零三分,开国元勋在滨江公园的马路上徘徊,像这样挺着胸,双手插在裤包里,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哟,有好事啦?”众人起哄,“你这是面带猪相,心中嘹亮喃!”

“坦白交代,元勋!是在等有名有姓的女朋友呢,还是在等运气——等某个‘操妹儿’主动上来打招呼?”何三姐眼光灼灼,像当年“群专”审讯人。

“新厂长又起用你何德罗波娃了?”开国元勋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不是七点到九点零三分,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胀起来了,忍不住用了何三姐这个历史性的称谓。她当年被厂里人辱骂为克格勃,于是落下这么一个安德罗波夫的近似名。

“不管!你先交代去没去?”何三姐来不及恼这个贬号,继续敲打锉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党历来的政策。”

“又不是审讯走资派,搞‘清队’!”开国元勋鄙夷地瞪她一眼,悠悠然坐下,“又是六厂二校的经验么?哼!”

“何三姐,你真不愧是吃‘文革’饭长大的!不过,如今公布了那么多法,你没看过?你过去那套哄纲吃不开啦!要以法律为准绳,犯法量刑。中国在改革,法制在健全,晓得不?”戴变色近视眼镜的黄夫子边说边摇晃那双小短腿,他最爱读报,谈起国家大事,这伙人都听他的。

“黄夫子,你少杀偏风!”坐在钳桌对面打毛线的郑妈妈开了腔,“人家何三姐关心元勋,要帮他操办婚事,对不对?”

“哼!想正儿八经结婚的良家子弟绝不会到滨江公园的马路上去打主意!”何三姐摔了不痛,爬起来痛,她是革委会那朝主管政工组的人,最忌讳现在骂她克格勃,恨死了何德罗波娃这个绰号。她摇着满头刨花卷卷,说,“凭你那种愚忠走运的本钱,再别到那里去投机了,谨防赔了夫人又折兵,懂不懂?”

吴姐拆着劳保线手套——拆了给娃娃打成裤子,她才四十岁,却被五个娃娃缠得半头白发、一脸黑斑,“你要听三姐的话,人家结过两次婚了,经验丰富。你呢,都三十二岁了,还没轮上一次,可怜巴巴的。”

“倒也是,”郑妈妈感慨地接过话头,“像你这种人,前些年呢还可以入党做官,现在要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报上天天都在登,看见没有?”

“校正组就我和吴姐是初中文化,”开国元勋扮了个鬼脸,表示自甘认命地,“文化低了,没得办法啰!”

“你只代表你个人,人家吴姐有的是办法!这些年她是输赢都有补助吃的!”何三姐还有一讳,就是怕人家讽她嫁二嫁,于是调转矛头,直端端向吴姐戳将过来,“哪个喊你那年把宝押在工作组身上嘛!他们是飞鸽牌,煮了一锅夹生饭,‘呜——’飞了。我们校正组只有郑妈妈老辣,人家是解放前的高中生,又有当处长的爱人拿脉,像个当铺老板,以不变应万变……”

“何三姐,我没嫉妒你,你别牛肉没吃着,大鼓上来报仇呵!”郑妈妈头也不抬,织着毛线,息事宁人地说。

“我是奉承你,多心了么?本来嘛,我们二三百人的县级厂,今天这个领导,明天那个主事,换了四个朝代,哪一朝不想拉拢你?”何三姐说县级厂而不愿说集体所有制。她1966年高中毕业,因是独生子女没到广阔天地,而进了这个厂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她却常常捶 胸跺脚怨恨自己走进了小市民的大染缸,害得自己全身上下乃至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市侩的硫化氢味。此刻,她把锉刀往钳桌上一丢,双手往细腰上一叉,“只有这一朝,新厂长拖儿带母嫁了百多人过来,你才被打入‘冷宫’的,是不是呢?”

“唉,三姐,熄得火啰!”黄夫子扭扭上身站起来。他坐着还看得过去,一副知识分子文绉绉的样子,站起身却不妙,腿短腰长,矮趴趴像个倒起搁的啤酒瓶。去年,和一朵红苕花结了婚,今年当了爸爸,遇事总摆出老成持重的样子,“你简直满盏了!把文化命一革,天上晓得一半,地下全知了。”他与何三姐初中同学,比她高两级。这语气带着深深的惋惜。

“算了,算了!大家都是烧过了的炭圆,只有进硅酸盐厂做预制板了。我挂免战旗。”开国元勋还没说完,一个螺丝帽落到跟前。

“都是为你挑起的,鸣了收兵锣,快交代你的地下活动!瞒不过我的呵!”郑妈妈转换了话题。

“你是媒婆?”那边,一直坐在炉子边烤火的刘妹侧过头问。

“是又怎样!喂,交代呀?”

“嫌我单位孬,不干了。”开国元勋翕动嘴唇,焦眉烂眼地说。

“不干了?不行!耍了两个月,我都用了一把。”郑妈妈觉得失了媒人脸面,激动地说。

“我又不是傻瓜,拿钱去堆。”不知开国元勋是出于虚荣心还是真学乖巧变机灵了,他咂咂厚翻翻的嘴皮子,得意地说,“只出街看过两场电影,其余都是在家摆清龙门阵,全是吃我妈的。”

“你妈的就不是你的?还说不是傻瓜!”何三姐“熊”他一句。

“能白吃?帮我妈洗了三床蚊帐、四床被子,衣服裤子数都数不清。我妈老奸巨猾,尽给她煮素面。”

“天啦,天!”一直闷闷不乐织娃娃线裤的吴姐也忍不住笑起来,“你把我去年吃的过年腊肉都笑得翻出胃来啦!”

“铁公鸡一毛不拔,”何三姐满头刨花卷卷抖动着像打起了哈哈,“你安逸,糖公鸡没毛可拔,还倒粘一身灰!好样的,让郑妈妈一教,更加有出息了。”

“人家图你啥子?单位:集体;相貌:八戒;钱挣不到两文。我要是女娃子,我还不干呢!”黄夫子着急地埋怨起伙伴来,“吃了你要变叮狗虫!”

“吃你几碗素面,倒把人家当老妈子使!”刘妹乜斜开国元勋一眼。他曾追求过她,对此,她感到耻辱,再不屑与他说话。此刻,她把小板凳往墙角一甩,转身往外走,“庸俗!”

“你那么清高、纯洁,还是打入冷宫的命!”郑妈妈不喜欢刘妹的骄傲,加之刘妹曾反对第四朝头头起用郑妈妈,仕途虽未断,两人却从此不睦,有机会就要互相拆台。

刘妹直视郑妈妈并将头微微一点,用以表示极大的鄙视,转身出了门。

郑妈妈不屑与比自己小得多的刘妹争执,转向何三姐,“我教得不好,叫元勋跟你学,昧着良心,离了工人再找军官。说实话,我替你捏了把汗:别看当兵的现在立在营门口站岗神气,他老家在甘孜,今后转业,把你带回去当蛮婆子!”

“到时候,我又离了他,重新找一个。”何三姐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现在是20世纪80年代了,全世界的家庭都在淡化,无所谓。”

“全中国数你首先进入现代化行列!”黄夫子掀掀变色镜,使劲甩两下短腿以示蔑视。

“今天是几号?”吴姐从沉沉心事中抬起宽阔而丰满的下颚,仰起狭窄的额头问众人。金川雪梨似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忧郁。

像正在放映的电影院里突然有人吼了一声,众人一惊,莫名其妙地把眼光落到吴姐呆滞滞的脸上。

哑然。

呵,问今天是几号……几号呢?

“还有没摘牌子的么?”全厂总考勤员突然出现在门口。小伙子是跟新厂长合并过来的。二十多岁,人造革夹克、皮统靴、长发、唇髭浓密而黑,风度翩翩——可惜长长的马脸上带着一种爱管人的讨厌派头。“不摘牌子的,就打旷工啦!”

“摘牌子有什么意思?”何三姐慢吞吞操起锉刀,揶揄道,“要摘桃子才安逸嘛!”

“话不能这么说嘛,关、停、并、转是调整时期的方针,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抗拒?再说,蒋介石屯兵百万,等十万红军打败了日本,他急忙忙下峨眉山,这才是摘桃子嘛。”考勤员自以为渊博地扬头将长发往后一甩,“我们是把十万设备整抬到你们厂;再说,你们烂摊子一个,有啥桃子可摘?就有,也是青疙瘩!”

“算事!你们有陪奁,我们也不嫌姑娘丑,但是,哪有刚进门的新媳妇就把老人公、老人婆、男人、伯叔、姑子一齐抹干吃尽的呢?吃屎的倒把屙屎的欺负了。”何三姐敲打锉刀,咬牙切齿,蓬松的卷发倒竖起了,“喊我们摘牌子,可以。你们那几条菜花蛇摘没有?他们每天几点到厂?不要以为我们这儿窗户高,这儿的四堵墙尽漏风!哼!前天你们几爷子赶双流坐茶铺,下馆子吃了四十三元八角二;四点钟进城到李太平家,晚上吃鱼片火锅,深夜十点三十七分才散伙。在想方设法密谋整治我们呢!”

“克格勃!”考勤员瞪大眼睛,马脸拉得更长,“克格勃!”

“才晓得么?”开国元勋高兴得鼓起掌来,“我们的何德罗波娃,不是一般的凶险呢!”

“虫!”考勤员一个独坐,坐到凳子上,“蜈蚣虫!”

“哎哟,老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何三姐索性坐到考勤员身边来,“对,我们是蜈蚣虫,那你们就是草鞋虫;我们是有毒,你们呢,臭,对不对?”

“算了算了!关着门一家人了,别开玩笑伤了和气。”郑妈妈从不愿激化矛盾,遇事总要退让三分,“考勤员,以后你去参加家庭舞会的时候,我们帮你摘牌子。我们虽不敢像你们那几条菜花蛇自由散漫,也难免有个迟到三分,早走五分的……”

“私事私了。公事么?我是不得徇私的。自从我来考勤,就是你们说的‘菜花蛇’,也不敢乱梭了。不信,就睁起眼睛看!”考勤员双手抚摸着长发,故意煞有介事地点头啄脑,趁机下了“台阶”。

“哟,真是打更匠的婆娘——粘了三分公事的人喃!”开国元勋打趣说,“要不完的样子!”

气氛缓和下来。

“你们想嘛,厂长把我派到川棉厂去学习了三天,人家的经验上过《四川日报》《人民日报》的……”

“学了三天,你就学了这个经验——把全厂人名写在小牌子上,再把每个小牌子吊在你的大牌子上,上班取牌子,下班挂牌子,要是有人帮忙取帮忙挂呢?”黄夫子这半天才搭了句话。

“要相信群众是有觉悟的嘛!”

“唱方海珍的高腔哩!我问你,你是不是看川棉厂乖女娃子多,吊了三天膀子,悟出了这么一个吊牌子的花招哟?”何三姐“叭”一巴掌打到考勤员的脊背上。

“三姐,我怕你。”考勤员弓起背背坐远了些,“到处都在改革,未必我们这儿是真空、死角?”

“川棉厂的主要经验是什么?你以为改革就是变换花样整我们工人?不要拿邓大人的改革当招牌!改革是要调整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像我们这样的厂,首先就要整顿领导班子,班子都不硬扎,能领导真正的改革么?”黄夫子居高临下地从眼 镜上方俯视考勤员。

“听说省委书记、省长都要让贤了。我家老头子也打了离休报告,他说要让那些作风硬、懂行的上来。说实话,你们厂长要是——”郑妈妈留着下面的话没有说,只轻轻吹了一口气。

“我们厂长就是调整到你们厂来领导改革的呀!”

“他呀?”几个声音吼起来。

“他腰杆上没上夹板?”黄夫子晃荡着钳桌下那双小短腿,做了个吃不进吐不出的苦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厂换过四朝人马了。”

“走马灯似的,这个上台骑白马;那个上台骑花马;再来一个枣红马;再来一个——”开国元勋抓抓脑袋,一时想不出什么颜色……

“巴拿马!”何三姐大笑。

“草帽!誉满全球!”郑妈妈这一补充,连那边心事重重的吴姐也笑了。

“这个上台、下台,那个又上台、下台。他们撇脱,垮台了屁股一拍,走了完事。下头群众呢?一个钉子一个眼,通共二百多人,弄得四分五裂——稀烂。”黄夫子掀掀眼镜,认认真真告诫,“老实说你们厂长算英雄,敢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但愿他能骑上千里马,千万不要效法前几任,上来就拉帮结派。”

“你们这个烂摊摊!”考勤员也吐起真言来,“我们厂长是党员,喊他来,他不敢不来。要是喊我来当这个官——门口架挺机关枪,管他三七二十一,叽叽啾、叽叽啾——先扫它三天三夜!”

“哟,你这个砍脑壳的!”郑妈妈丢开毛线捂着肚子边笑边说,“幸亏你只当了个考勤官哟!”

“要是当了省长呢?未必学张献忠再来个湖广填四川?”何三姐笑得直不起腰了。

“哪个单位像你们厂,这只是对付你们厂的办法。去看看,你们厂门口挂的啥招牌?”

“红卫机械厂!”

“文盲!”考勤官手一挥,头一偏,“那上面明明写的‘都不是东西’!认得这五个字么?嗯?”

“妈哟,你才会骂人呢!”开国元勋笑得满脸皱皱,“老实说,包不包括你们合过来的?”

“当然不包括!”考勤员为自己放响的“包袱”得意,比谁都笑得凶,“不包括!”

“今天是几号?”吴姐再次从沉沉心事中抬起宽阔而丰满的下颚,仰起狭长的额头问众人。金川雪梨似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郁。

众人思路被打断,眼光“刷”地全落到吴姐呆滞滞的脸上。

哑然。

呵,问今天是几号……几号呢?

“拿报纸!”收发室王老头站在门口,一只胳膊在绷带里吊起。

“天啦,你负伤了?”黄夫子第一个冲到门口抓过《人民日报》,惊诧诧地问,“王老头,从老山前线回来的么?”

“偷儿打的!”王老头激愤地说。

“老头,快过来我看看。”考勤员一把抓住王老头,“保护国家财产要登报,要得奖金呢!”

“哪儿来的偷儿?偷的什么?”众人关切地询问起来。

“偷模具!中午,等大家下班走了……我要看看他的提包——沉甸甸的,他不理我,只管往外走,我忙拖住提包,他把我的手这么一扭,大街上的人吼起来……”王老头已到退休的年龄,一激动,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说了半天,究竟是谁嘛?”开国元勋把自己的茶杯递给王老头。

“是他们——”王老头一眼看见考勤员,便假装扶扶吊在脖子上的绷带,紧闭上嘴巴。

“怕啥子?”何三姐火冒三丈,“饱死不当饿鬼,气死不当冤鬼。究竟是哪个?说嘛,看他敢背你到三洞桥下把脚给你洗了么?我不肯信!”

王老头哭笑不得地咧咧嘴。

“医生开假条没有?工伤,耍他一个月来摆起。”开国元勋看王老头为难,岔开话头解围,“怎么没盖公章?快去盖上,不然不算数!”

“医药费呢?呵——傻老头!怎么不找出纳报销呢?工伤嘛!”郑妈妈递还药费收据。

“究竟谁偷模具了?”黄夫子抬起落到《人民日报》上的眼睛,冷静地抓住问题不放。

王老头苦笑了一下。

“在我们这种厂,门卫就是保卫科长。贼娃子这么歪,光天化日之下敢打保卫科长,科长连说都不敢说?”何三姐激动地摇着满头刨花卷卷,把恶狠狠的眼光对着考勤员,“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从台风、旋风、龙卷风中颠簸、厮杀过来的?敢报复?哼!”

考勤员气鼓鼓地把眼光转向别处。

“蜈蚣虫还怕草鞋虫么?”开国元勋也被卷进了追问者的行列,“厂里不好解决,到局里去!打了人该付医药费,什么报销!走!”

王老头立即坐下,把屁股死死贴紧板凳,摇头不迭。

“王老头,我们这儿又不是白区!”考勤员受了半天窝囊气,终于忍无可忍了,“即使说错了,也不会有杀头之罪嘛!”

“怎么会说错呢!偷了东西还痛打门卫,刑事犯罪,如查有前科,可以判刑。”黄夫子看完四版、三版,正打算看二版,他趁了翻报纸的当儿,加了一码,“我相信,贼娃子化成灰灰,他王老头也认得清楚,错?哼哼!”

“考勤官,你开腔就护短,当真是,官官相卫么?”郑妈妈手一扬,毛线滑脱了许多针,她忙着穿针,不便多说了,“真是官不大,瘾大!”

“王老头快说!你今天就是错怪了我的舅子,我也装聋卖哑。哪个打了小报告,出去就让汽车碾死。”考勤员逼得赌了咒。

“错怪?”王老头激动得跳起来,“我是听厂长的话,他说了一定要严肃处理。你以为我怕?偷儿就是你们李太平!”

“厂长助理?”开国元勋朝郑妈妈眨眨眼,用手肘碰碰黄夫子,“这回有好戏看啰!”

“什么助理!只不过他会拉业务。”考勤员嘀咕着。

“今晚上再去他家吃一顿鱼片火锅,吃到十点四十七分,堵死你们的嘴,明天他又偷。赃物在哪儿?”何三姐怒气冲冲。

“我交给厂长了,他说要严——”

“我们厂长还是比较公正的。老实说,中央这么三令五申,他敢?”考勤员有点理不直气不壮。

“这回是厂长的拐棍犯了案,还不兴个特殊情况?”郑妈妈内心深处忧虑起来。

“这个助理、拐棍是有来头的呢!”何三姐使劲喝一口茶,跷了个二郎腿,摆出慢慢道来的架势,“我早就注意这个李太平了!他是机头桥街上的人,父亲是赶溜溜场的。他初中毕业进城当徒弟,公私合营时当过工会委员。后来到二轻局下属的一个厂当了供销科长,攀了副局长的女儿。虽说是1964年四清被拉下来了,那关系网网深沉得很哪。”

“你?”考勤员马脸一沉,鼓着大大的眼睛,“你弄得这么清楚?”

“才晓得?何德罗波娃的情报,准确、迅速,简直可以授勋章,授予——”开国元勋搔着头动脑筋,“授予江青保安勋章!”

“江青算什么东西!”郑妈妈的嘴瘪得像鲢鱼的嘴巴,眼睛翻起像没有了黑眼仁。她鄙视这种专门探听人家隐私的人,认为这种人居心不良,心术最坏,“我说,何三姐要是生在江青那个时代,哼哼,嫁他八嫁,照样可以混迹政界。唉唉,三姐是生不逢时哟!”

“空话、空话!”黄夫子是这群人中最有头脑的,他眼盯着报纸,不耐烦地打断郑妈妈,“问题是赃物呢?赃物?”

“我交给厂长了,他亲自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的。”

“谁看见你交的?敢为你作证吗?嗯?”浏览完《人民日报》第二版,黄夫子把头版翻到上面,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责问。

“完了!”开国元勋叹了一口气。

“……”王老头垂头丧气地动动嘴,哑口无言。接着,眼睛一亮,“未必然厂长还睁起眼睛说瞎话,赖我没有交?”

“他当然没你那么傻!”黄夫子迈着小短腿,到考勤员跟前笃笃站定,“你们厂长可以说,这是他允许给外单位加工的,对不?他原先使过这种法宝没有?”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显露出内心的正义感。

考勤员脖子一硬,好一副英雄气概!张开嘴,却没能吐出一句硬话来。

“他允许的也要经过生产管理办公室,煅、车、磨、钳每道工序都得有派工单。我只消半小时,就能查得一清二楚。”何三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对了,滑不脱啦!”开国元勋鼓两下掌。

“他们厂长可以说因为紧急,没来得及送生产管理办公室,一肩膀把丑事挑了,你几爷子敢怎样?”黄夫子对众人的幼稚嗤之以鼻,“他有的是权,又没有监督机构!”

“假证人!假证人!”开国元勋狠狠地擂着板凳。

“大惊小怪!中国要是少一丁点儿假证人,就不会有那么多冤假错案啦!嘿嘿。”黄夫子阴阳怪气地干笑两声,又低头看他的报纸去了。

“你们怎么能肯定,我们厂长一定会包庇呢?”考勤员声音虽高,语气却是犹豫的。

“你能不能肯定他一定不会包庇呢?”何三姐顶了一句。

“刚开了十二大,人家厂长天天都在学习。再说,合并的时候,他向局里立了军令状,有约法三章的。”

“哄你们三岁娃娃的!”郑妈妈举起毛线一拉,扯断了头,一边接一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陷进苦恼的吴姐,不知怎么搞的,心情陡然恶劣起来,“全国都在变,就我们倒霉!又来个混世魔王。”

“给上头写封信!虽然我们不是党员,还是可以向党中央反映情况嘛,你们干不干?”开国元勋一激动就露出了忠厚老实的形象,一下年轻了许多,“党中央只消瞟我们一眼,改革的风就吹得进我们厂了。不然,全国现代化了我们也休想!”

“不用你去通天了!”黄夫子冲动地打断开国元勋,扬扬手中的报纸,“这一回改革的风刮得急哩!你们听着,”黄夫子激动地站起身,举起《人民日报》,高声念道:“省委新班子年龄结构和文化程度有重大突破,省委书记由原来的十四人减为五人;平均年龄由六十三点四岁降低到五十二点八岁;文化程度由具有大专水平的占百分之二十八点六上升到百分之六十!”

“真的么?”开国元勋吼起来。

郑妈妈站起身急不可待地去抓报纸,却被何三姐一手抓走了,“硬是在改革了呢。”

黄夫子琢磨着报上的消息,兴奋得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不觉中,竟变得这么快。”

“嘟——嘟——”厂广播打开了。

刚刚三点四十分,不到工间操时间呀……

“广播员午觉还没睡醒,发梦癫了么!”大家围着报纸看,被一种暂时道不出原由的激情牵引着,也许是嫌广播吵人,不知谁骂了一句。

“厂办公室通知,厂办公室通知:请全厂职工速到大会议室,就李太平偷模具并殴打门卫事件,发表处理意见。再播送一遍……”

校正组的人面面相觑,几个人同时抬起头,眼睁睁望着办公楼三楼栏杆后面广播室那道门,那门像是变乖了!怪,有一瞬间,校正组悄没声息。

“我说呢!”考勤员扭扭腰,甩甩屁股,靴声橐橐,来了两下迪斯科,打破了沉寂,“老子今天在冷宫受冤枉气了!其实,我们厂长是个、是个——”他的词汇贫乏,一时找不到适当的比喻。

“是个叫鸡公!管他草鞋虫、蜈蚣虫,通啄!”何三姐把报纸一挥,甩出一串脆生生的哈哈。

屋里一阵笑声,仿佛扇起了一股热风,空气流动了,阳光也映到了那扇小窗上。

“今天是几号?”吴姐没来得及收敛笑容,抬起宽阔而丰满的下颚,仰起狭长的额头问众人。金川雪梨似的脸上,交织着淡淡的笑意和浅浅的一丝忧郁。

这一次,人人都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了。可是,在场的人搔的搔脑袋、摇的摇头,耸的耸肩……

“我看你有病!硬是问得怪,现而今,一个月的工资分成三回关,哪个记得今天是几号?”何三姐从没有被问穷的道理,她又横着进攻。

“唉!”黄夫子伤感地叹了一口气,狠狠地瞪何三姐一眼,愤世嫉俗地说,“遇着我们这群混世龟儿子,混得连日月都不知道,我们厂哪年哪月才能现代化呵!”

像一盆冰冷的水,劈头盖脑地泼下来,所有的人着着实实打了个寒噤……

1982年12月30日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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