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梦境里,不仅常常出现母亲的音容笑貌,也时常出现父亲坐在堂屋门口矮凳上的情形。
父亲跟母亲的性格完全不同。父亲沉默少言,不会叨谈,也没有多余的话。母亲去世后,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一人留守在老屋。我们几次三番劝说他老人家来县城与我们一起住,他不肯。他说要陪伴母亲的亡灵,要给母亲灵前盛饭,不让母亲在天堂饿着。没有办法,只有我们经常抽空去陪陪他老人家。
每每我们来到家里,老父亲依旧坐在门口的小方凳上晒太阳。见我们到来,父亲只是淡淡地说,来了。然后责备我们不该来的,落了一天就落了一天的生意。妻是开诊所的,父亲的话当然是对妻说的。妻说,生意是做不尽的。妻下到厨房洗菜做饭去了。我坐到母亲生前经常坐的火桶上,双手各搭一边,与父亲聊起来,我问,困得暖和吗?父亲答,困得暖和。我问,一天吃几餐?父亲答,两餐。我问,吃哪些个菜?父亲答,就是园里有咯菜。我说,您也经常买点肉吃,不要舍不得钱,您没钱,我给您。我从口袋里掏出皮包,拿出一些钱,递到父亲面前。父亲说,我有钱,不要你们的。我只好乖乖地把钱放回皮包里。父亲是个拗性子,不能勉强他。
好多次,我多想问父亲孤独吗。但我不敢问。每次与他对话,我的眼睛总是紧紧地盯着他老人家,我想从父亲的眼神里读到他老人家的内心世界。但父亲的眼神游离,眼眶浑浊,目光滞讷,让人看得心酸。
妻把我们带来的肉食煮得烂烂的端上来,说开饭了。我起身来搀扶父亲。父亲颤颤巍巍站起来,上身在腰部折断了一般,与下身形成一个阿拉伯数字“7”。父亲在五十多岁开始驼背了,越老,背就弓得越厉害。女儿小的时候,还经常在她奶奶面前活灵活现模仿爷爷弯腰驼背的样子,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如今女儿大了,她也赶忙跑过来搀着爷爷的另一边。我们三代人挪步向前,看着中间颓唐老迈的父亲,我心里涌起无限的酸涩。
父亲密咂密咂吃着到口就化了的肥肉,我心痛得下不了筷子。按理说,以父亲的高龄,不能让他这样吃肉,这对身体不好;可父亲都八十有几了,还有多少年、多少天有这样好的胃口吃食大块大块的肥肉呢?我静静地盯着父亲吃肉的样子,分明没有胃口。父亲发现我不动筷子,说,为啥不吃?我哽咽着说,我吃我吃。
来年的六月份,父亲病了。我们把父亲强行接到县医院来医治。住了个把星期的院,父亲病愈了。弟弟把父亲接走了,住了十来天。之后,我把父亲接来了。那时我在私立学校上班,只好让妻半天上班半天请假来照料父亲。但父亲喜欢我做的菜,他说不要天天大鱼大肉的,弄点蔬菜就可以了。我变着花样炒做蔬菜,没想到父亲特别喜欢吃肉末茄子。于是,我几乎每天都弄一盘肉末茄子,父亲吃得津津有味,吃着茄子就像吃着大块的肥肉一样。可住了几天,父亲说在我家住得很逼人,就像关在鸽子笼一般,闷得难受。妻想了想,把一把高靠背椅放在阳台上,上面放一个小靠背椅,搀扶着父亲坐在上面,让他老人家把双手攀在阳台上。父亲伏在阳台上看街面的车水马龙,看人来人往。如此这般,又挽留了几日。七八天后,姐姐接走了父亲。姐姐、姐夫殷勤地伺候着父亲。父亲在姐姐家住了若干天后,执意要回去。姐姐、姐夫百般挽留。而不善多言的父亲把自己的行李包一捡,勃然发怒,对着姐姐、姐夫吼道,你们再不让我回去,我就要发恶脾气!姐姐无奈,跟我打电话。我便弄来车子,送父亲回老家。
父亲回到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眉开眼笑。逢人便说在县城的见闻、经历和在儿女家的感受,那样子特别天真。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父亲如此高兴,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善言。我被他的高兴劲所感染,以至于到很晚才做午饭。
万万没想到,父亲回到老家,仅一个礼拜,就驾鹤西去了。
二
父亲的一生,是苦命的一生。他的双肩挑起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也挑起了孩子们的成长和儿女们的出息。此时的我,才知道自己语贫言乏,找不出准确、贴切的词语和句子来描绘标本式的农民的父亲。因此,我只好将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写的一首诗誊录于此,以替作对父亲一生的概括:
一圈草帽,一块汗巾
遮不住黑锈般的面庞
揩不尽三伏天里的热浪
一篷斗笠,一袭蓑衣
抵挡了剑啸的滂沱
裹不住电急雷紧的张狂
一张犁头,一排耙齿
掀翻了贫瘠的田地
播种着微薄的希望
一把铁锹,一柄锄头
铲不尽田塍的秽渍
挖不完畦垄的芜荒
一条扁担,一副车夹
挑起了秸秆的沉重
打落了空瘪的迷茫
一刃短刀,一套麻绳
砍秃了云居山的柴薪
喂不饱窑一样的灶膛
一双茧手,一绾泥腿
拉扯着如线的日子
支撑了岁月的沧桑
一伛驼背,一柱拐杖
佝偻了沉甸甸的倔强
笃定在亮堂堂的疃乡
一息生命,一瓣魂灵
如流星穿过夜空
像烟云不敢思想
三
父亲是在母亲走后八个多月,离开人世的。
那一年暑假的傍晚,电闪雷鸣,暴雨如注。表外甥打来电话,说舅公突然昏倒,不醒人事。我预感大事不妙,赶紧叫我的小舅子开车送我去老家。妻在车里说,爸回家就一个礼拜吧。我嗯了一声。
等我赶到老家,父亲已被众人弄到了床上。他的后背已经用棉被垫高。父亲张口吐着粗气,喉咙里呼哧呼哧山响。我用手一摸父亲的额头,滚烫无比。我们攒气喊叫:爸—,爸—,爸—,父亲毫无反应,睡着了一般。表外甥请来了村医,一测血压,180—260。医生说是脑溢血;再量体温,41.9度。
这时,其他兄弟姊妹都到了。大家七嘴八舌说送医院。我吼住大家,问医生,送医院的把握有几成。医生说几乎为零,说得不好听,搞得不好在半途上……我明白医生的话,坚定地说,不送医院!大哥支持我说不送医院。其他兄妹说我们兄弟好恶,见死不救。我囔道,谁保证得了谁去救,但必须保证在半路上不得断气!
我这一吼,把大家镇住了。
我们那儿的乡俗,凡断气在外面的人,是不得进村庄的,更不要说进家里。否则的话,会给全村带来晦气和厄运。我已经没有了母亲,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多多陪伴我们一些时日,让我们尽到做儿女们的一点孝心。但我也不希望八十多岁的老父亲老死在外边,不能进屋。万一在医院抢救不来,我怎么忍心老父亲成为孤魂野鬼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才是做子女的最大的不孝。
接下来,我们兄妹几人轮流守护在父亲身旁。村子里的人也来帮忙,准备父亲的后事。当他们把父亲的寿材抬出来的时候,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父亲即将躺入里面,去陪伴他冤缘一生的妻子我的母亲,在天国相伴相依,不离不弃。而我们也即将成了没有爹娘的野孩子,无家可归,无爹娘可疼。父亲哪,您睁开眼睛瞧瞧吧,您用一生的汗水和血液浇灌的六个不孝儿女全都聚集在您的床榻边,来谛听您的责备和怨怒!您就开口说一句,哪怕就一句,哪怕就说您就要去跟母亲作伴了,我们也会心安一点!
第二天下午六点二十分,父亲从我们兄妹的怀抱中安详辞世!
我没有号啕大哭,只是躲到一边暗暗啜泣。八个多月前,当我抱着母亲的遗体号哭时,父亲就说,不要哭,她听不见的,你就让她安心上路。
我苦命的父亲,我忍着不哭,您就安心地上路吧,去与母亲团聚!母亲身体不好,您就在天国多照料照料她吧,把我们应该尽的孝心托付给您了!
四
安葬了父亲,我们走进老屋,老屋安静得瘆人。我推开每一间房门,看不到父亲母亲,我又绕着老屋转了几个来回,也见不到父亲母亲,我又来到菜地里,也找不到父亲母亲。我止不住眼泪流下来。走进堂屋,父亲母亲的灵牌和遗像就安放在厅堂的左边角落,我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父亲母亲,儿子到处寻寻觅觅您二老的踪迹,你们就蜷缩在这角落里!
我知道,人跟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但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您二老的这一茬走得也太快了,竟然都没有给儿女们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听到儿女们撕心裂肺的呼喊,叫儿女们怎样接受得了!
村里的大伯大婶们都来劝慰我们兄妹。他们说他们二老是有福之人,他们既没有磨到你们后人,他们自己也没有经受痛苦和折磨。你们看几多在床上躺了多年的老人,自己受了痛苦,子孙磨得不耐烦。人们常说,久病无孝子。想开些,有福之人不光想到自己,也替子孙想周全了。
我们说,父母二老要是磨到了我们一下,我们心里会好受些。他们说,要是磨多了,你们心里不见得好受。我们无语。
父亲离开我们也快九年了。
刚开始的几年,每到节假日,我很不适应—没地方可去了!脑海里茫茫然,心里空落落的。总在自己小家里面团团转,看书看不进,看电视乏味。遛到街上瞎逛,看到那些步履蹒跚的男女老人,就想象着他们就是父亲母亲,或者像父亲母亲。特别是看到一些中年人簇拥着老人,心里那个羡慕,那个痒痒,说不出是啥滋味。
现在,我也过了知天命之年。
天道循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是人类繁衍绵亘、生生不息之必然规律。但真正面对生老病死,拷问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良心,更是我们的态度和行为。而今天,有多少人明白、领悟这些呢?!
此时,我心已平复。只要父亲母亲在天国幸福,我就宽慰了。
2013年2月23日下午初稿
2013年2月26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