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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石点头(35)

到了次日,仲先心生一计,向文子道:“夜来被兄一言,拨动归思,只得要还家矣。但与兄相处数月,情如骨肉,不忍恝然相别。且兄锐志功名,必当大发,恐异日云泥相隔,便不能像今日情谊,意欲仰攀,盟结兄弟,患难相扶,贵贱不忘,未知吾兄肯俯从否?”文子欣然道:“此弟之至愿,敢不如命!但弟至此处,同门虽众,惟与兄情投意合,正欲相资教益。不道一旦言别,情何以堪!”仲先道:“弟暂归两三月,便当复来。”当下两人八拜为交,仲先年长为兄,文子年小为弟。仲先将出银两,买办酒肴,两人对酌,直至夜深方止,彼此各已半酣。仲先原多买下酒,赏这两个家僮,都吃个烂醉,先自去睡了。仲先对文子道:“向来止与贤弟联床,从未抵足。今晚同榻如何?”文子酒醉忘怀,便道:“这也使得。”解衣就寝。文子欲要各被。仲先道:“既同榻,何又要各被耶?”文子也就听了,遂合被而卧。文子靠着床里,侧身向外,放下头就合眼打鼾。仲先留心,未便睡去,伸手到他腿上扶摩。文子惊醒,说道:“二哥如何不睡,反来搅人。”仲先道:“与贤弟说句要紧话。”文子道:“有话明日讲。”仲先道:“此话不是明日讲的。”文子问:“甚话如此要紧?”仲先道:“实不相瞒,自会贤弟以来,日夕爱慕丰标,欲求缔结肺腑之谊,诚恐唐突,未敢启齿。前日胶漆朋友,即是夫妻之语,实是有为而发。望贤弟矜怜愚兄一点爱慕至情,曲赐容纳。”一头说,一头便坐起来搂抱文子。文子推住,也坐起道:“二哥,我与你道义之交,如何怀此邪念?莫说众朋友知得,在背后谈议,就是两家家僮,并和尚们知觉,也做了话靶。这个决使不得。”仲先此时神魂狂荡,那里肯听,说道:“你我日常亲密,人都知道,那里便疑惑到此?纵或谈议,也做不听见便了。”双手乱来扯拽。文子将一闪,跳下地来,将衣服穿起来,说道:“我虽不才,尚要图个出身。若今日与你做此无耻之事,后日倘有寸进,回想到此,可不羞死!”仲先也下床来,笑道:“读书人果然一团腐气。昔日弥子瑕见爱于卫灵公,董贤专宠于汉哀帝,这两个通是戴纱帽的,全然不以为耻,何况你我未成名,年纪才得十五六七,只算做儿戏,有什么羞?你若再不从时,只得磕头哀求了。”道罢,扑的双膝跪下,如捣蒜一般,磕一个不止。文子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二哥怎地恁般没正经,想是真个醉了,还不起来!”仲先道:“若不许我,就磕到来年,也不起身。”文子道:“二哥你即日回去娶妻,自有于飞之乐,何苦要丧我的廉耻?”仲先道:“贤弟如肯俯就,终身不娶,亦所甘心。”文子道:“这样话只好哄三岁孩子,如何哄得我过?”仲先道:“你若不信,我就设个誓吧!”推开窗子,对天跪下,磕了两个头,祝道:“皇天在上,如王仲先与潘文子定交之后,若又婚配妻子,山行当为虎食,舟行定喂鱼鳖。或遭天殛,身不能归土;或遇兵戈,碎尸万段。如王仲先立誓之后,潘文子仍复推阻,亦遭此恶报。”文子道:“呸!你自发誓,与我何干,也牵扯在内。”仲先跳起来,便去勾住文子道:“我设了这个誓愿,难道你还要推托不成?”大凡事最当不过歪厮缠。一个极正气的潘文子,却被王仲先苦苦哀求,又做出许多丑态,把铁一般硬的心肠,化作绵一般软,说道:“人非铁石,兄既为我情愿不娶,我若坚执不从,亦非人情也。慎厥终,惟其始,须择个好日子,治些酒席,权当合欢筵宴,那时方谐缱绻。”仲先笑道:“不消贤弟费心,阿兄预先选定今日,是会亲友结婚姻的天喜上吉期。日间与贤弟八拜为交,如今成就良缘,会亲结婚,都已应验,更没有好是今日。适来小酌,原是合卺怀的筵席,但到后日做三朝便了。”文子笑道:“原来你使这般欺心远计,我却愚昧,落在套中。”仲先道:“我居楚,你居吴,会合于越,此皆天意,岂出人谋?”说罢,二人就同床而卧。自此之后,把读书上进之念尽灰,日则同坐,夜则同眠,比向日光景,大不相同。他两个全不觉得,被人看出了破绽,这班同窗朋友,俱怀妒意,编出一只挂枝儿来,唱道:

王仲先,你真是天生的造化。这一个小朋友似玉如花,没来由被你牵缠下。他夜里陪伴着你,你日里还饶不过他,好一对不生产的夫妻也,辨什么真和假。

王仲先、潘文子初时听见,虽觉没趣,还老着脸只做不知。到后来众友当面讥诮,做鬼脸,连两个家僮也看不过许多肉麻,在背后议论没体面。只落得本房和尚,眼红心热,干咽涎唾。两人看看存身不住。那知这只挂枝儿,吹入了龙丘先生耳中,访问众学徒,此事是真是假,众学生把这些影响光景,一五一十说知。先生大怒,唤过二人,大骂了一顿没廉耻,逐他回去,不许潜住于此,玷辱门墙。王仲先还有是可,独羞得潘文子没处藏身,面上分明削脱了几层皮肉,此时地上若有一个孔儿,便钻了下去。正是:

饶君掬尽钱塘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王仲先、潘文子既为先生所逐,只得同回寓中。这些朋友,晓得先生逐退,故意来探问。文子叮咛了和尚,只回说不在。文子跌足恨道:“通是这班嚼舌根的,弄嘴弄舌,挑斗先生,将我们羞辱这场。如今还是怎地处?”仲先道:“此处断然住不得了。我想贤弟家中,离此不远,不若同到府上,寻个幽僻所在,相资读书,倒也是一策。”文子道:“使不得,两个家僮尽晓得这些光景,回去定然报与父母知道。或者再传说于外,教小弟何颜见人!我想那功名富贵,总是浮云,况且渺茫难求。今兄既为我不娶,我又羞归故乡,不若寻个深山穷谷,隐避尘嚣,逍遥物外,以毕此生。设或饮食不继,一同寻个自尽,做个生死之交,何如?”仲先大喜道:“若得如此,生平志愿足矣。只是往何处去好?”文子道:“向日有个罗浮山老僧至此,说永嘉山水绝妙,罗浮山隔绝东瓯江外,是个神仙世界,海外丹台。我曾与老僧说,异日我至永嘉,当来相访。老僧欣然领诺,说来时但问般若庙无碍和尚,人都晓得。当时原是戏言,如今想起,这所在尽好避世,且有此熟人,可以倚傍。”计议已定,将平日所穿华丽衣服、铺程之类,尽都变卖,制办了两套布衣,并着粗布铺盖,整备停当。仲先、文子,先打发勤学、牛儿,各赍书回家,辞绝父母,教妻子自去转嫁。然后打叠行装,别了主僧,渡过钱塘江,从富阳永康一路,先到处州,后至永嘉,出了双门,繇江心寺口渡船,径往罗浮山,访问般若庵无碍和尚。

原来这老和尚,两月前已回首去了。师弟无障,见说是老和尚相知,便留在庵中。文子就央他寻觅个住处,凑巧山下有三间房屋,连着十数亩田,许多山地,一齐要卖。文子与仲先商议,田亩可以膳生,山地可以做坟墓,余下砍柴供用,一举两得。遂将五十金买了这三间房屋,正中是个客坐,左一间为卧室,右一间是厨灶,不用仆人,两个自家炊爨,终日吟风弄月,遣兴调情。随又造起坟墓,打下两个生圹,就教佃户兼做坟丁。不过月间,事事完备。可惜一对少年子弟,为着后庭花的恩爱,弃了父母,退了妻子,却到空山中,做这收成结果的勾当。岂非天地间大罪人,人类中大异事,古今来大笑话!诗云:

从来儿女说深情,几见双雄订死盟。

忍绝天伦同草腐,倚闾人尚望归旌。

话分两头。且说勤学、牛儿两个仆人,奉了主人之命,各赍书回家。牛儿本是村庄蠢人,连夜搭船去了。勤学却是乖巧精细,晓得被龙丘先生斥逐这段情由,却又不想回家,倾倒将衣服变卖。制办布衣,像要远去的模样。正不知要往何处,心里踌躇道:“须暗随他去,看个着落,方好归家。”因此悄地叮咛了和尚,别了牛儿,潜住在寺里。又想起身上虽平日刻剥了些银钱,往来盘川不够,就把几件衣服,卖与香公凑用。等到文子、仲先起身过江,勤学远远随在后面,下在别只渡船,一路不问水陆,紧紧跟定,直至罗浮山下。打听两个买下住处,方才转身,连夜赶到家中。不想半月前,潘度与文子丈母,都是疫病身亡。其母蕙娘,因媳妇年纪已长,又无弟兄亲族,孤身独自,急急收拾来家,使人到杭州唤儿子回来支持丧事,要乘凶做亲。仆人往回十来日,回报:“一月以前,和着同读书襄阳姓王的,不知去向。”急得个蕙娘分外悲伤,终日在啼啼哭哭。正没做理会,恰好勤学到家,只道喜从天降,及至拆书一看,却是辞绝父母,弃家学道,教妻子转嫁的话语。蕙娘又气又苦,叫地呼天的号哭了一回,方才细问勤学的缘故。勤学在主母面上,不好说得小官人许多丑态,只说起初几个月着实用功读书,后来都被襄阳姓王这个天杀的引诱坏了,被先生一场发作,然后起了这个念头,径到罗浮山居住。并说自己暗地随去,看了下落,方才回转许多话,一一尽言,蕙娘听罢,咬牙切齿,把王仲先千刀万剐的咒骂一场。心里没个主意,请过几位亲戚商议,要去寻他归家。又说:“这样不成器的东西,便依他教媳妇转嫁人去,我也削发为尼,到也干净。”内中有老成的说道:“不消性急,学生子家,吃饭还不知饥饱,修什么道,再过几时,手内东西用完了,口内没有饭吃,少不得望着家里一溜烟跑来。如今在正高兴之时,便去接他,也未必肯来,白白折了盘川。”蕙娘见说得有理,安心等他自归不题。

且说牛儿一路水宿风餐,不辞苦辛,非止一日,到了湘潭家里,取出书来,递与家主。王善闻未及开看,先问牛儿:“二哥这一向好吗?”牛儿道:“不但二哥好,连别人也着实快活。”善闻道:“这怎地说?”牛儿将勾搭文子的事,絮絮叨叨,学一个不止。善闻叹口气道:“都是张三老送了这个儿子也。”拆开书来看时,上写道:

男仲先百拜:自别父母大人,来至杭州,无奈天性庸愚,学业终无成就。今已结拜窗友潘文子,遍访中山胜景,学道修仙。父母年老,自有长兄奉侍,男不肖是可放心,父母亦不必以男为念。所聘张氏,听凭早早改嫁,勿得错过青春。外书一封,奉达张三老,乞即致之。

学道男仲先顿首百善闻看罢,顿足叫苦。惊动妈妈,问了这个消息,哭倒在地,说道:“好端端住在家里,通是张三老说什么龙丘先生,弄出这个话靶。如今不知在那个天涯海角,好歹这几根嫩骨头,断送他州外府了。”善闻即叫牛儿,去请张三老来,把书与他看子,你怨我,我怨你,哭哭啼啼,没个主意。长子伯达走过来劝道:“自是兄弟不长进,勿得归怨张三老。倘张亲家令爱肯转嫁,不消说道,若还立志不从,父亲只得同着张亲家,载了媳妇,寻到潘家,要在他们身上寻还这不肖子,那时把媳妇交付与他,看走到那里去。”张三老连声称是。作别归家,与女儿说知,讨个肯嫁不肯嫁的口语。女儿害羞,背转身来,不答应。张三老道:“这事关系你终身,肯与不肯,明白说出,莫要爱口识羞,两相耽误。”女儿被逼不过,方才开口,低低说道:“我女子家也不晓得甚么大道理,尝闻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女儿只守着这个话,此外都不愿闻。”张三老道:“恁样不消说起,明日即去与王亲家商量,同往寻王二哥便了。”女儿道:“王郎不归,孩儿情愿苦守。若说远去跟寻,万无此理,恐传说出去了,被人耻笑。”张三老道:“守不守由得你,去不去却要由我。倘若王郎不归,你的终身,父母养不了,公姑养不了,将如之何!纵然有人耻笑,也说不得了。”女儿便不敢言,垂泪而已。

到次日,张三老来与王善闻说知,即日准备盘缠行李,央埠头择便船写了一个稳便舱口,张三老叫女儿收拾下船。这女子无可奈何,只得从着父命。王善闻原带着牛儿同去,翁媳反在舟中见礼,倒是一件新闻。从襄阳开船,一路下水,那消二十日,已至京口换船,一日便到晋陵。王善闻同牛儿先上岸访问了潘文子家里,然后同张三老引着媳妇,并行李一齐到他家里。蕙娘蓦地见三个别处人领个女子进来,正不知甚么缘故,吃这一惊不小。及至问时,襄阳乡里人声口,一句也听不出。恰好勤学从外边入来,认得牛儿,方才明白是王仲先父亲、丈人、妻子,与他家要儿子,闹攘攘乱做一屋。文子媳妇在里边听得,奔出来观看,见了张三老女儿,两下各道个万福。问道:“你们是那里,为甚事到此喧闹?”张三老上前作个揖,打起官话,说出许多缘故。蕙娘问王善闻道:“你我总是陌路相逢,水米无交。你儿子与我不肖子流落在外,说起来,你儿子年长,明明是引诱我不肖子为非,我不埋怨你就罢了,你反来问我要人,可有这理么?如今现住在甚么永嘉罗浮山,你们何不到彼处去寻觅?若并我这不肖子领得归来,情愿拜你两拜。”张三老只管点头道:“说得是。既有着落所在,便易处了。”又问道:“潘大嫂,此位小娘子是甚人?”蕙娘道:“这便是不肖子的妻子,尚未成婚。”张三老道:“原来令郎也还不曾完姻。据老夫愚见,令郎既同小婿皆在罗浮山中,潘大嫂又无第二位令郎,何不领着令媳妇,同我们一齐到那里,好歹交还他两个媳妇,完了我们父母之情。他两个存住不得,自然只得回家了。此计可好么?”蕙娘听了,说道:“这也有理。”遂留住在家,王善闻、张三老于外厢管待,三老女儿,款留于内室。一是可待婚的媳妇,一个是未嫁的女儿,年纪仿佛,情境又同,因此两下甚是相得。当晚同房各榻,说了一夜的话。只是乡音各别,彼此不能尽懂。

次日,蕙娘收拾上路,自己有个嫡亲哥嫂,央来看管家里。姑媳两人,又带一个服侍的婆娘,连勤学也是四人。唤了两个船只,男女分开,各坐一船,直至杭州过江。水陆劳苦,自不消说起。非止一日,来到罗浮山。不道王仲先与潘文子,乐极悲生,自从打了生圹之后,一齐随得异症,或歌或唱,或笑或啼,有时登山狂啸,有时入般若庵与无碍和尚讲说佛法,论摩登迦的因果,似痴非痴,似颠非颠,给了十数日饮食。一日,忽地请过无碍和尚,将田房都送与庵中,所有衣资,亦尽交与,央他照管身后墓坟之事。老和尚只道他痴颠乱话,暂时应允。那知是晚双双同逝。正是:

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明日无碍和尚来看时,果然并故,却是面目如生,即叫道人买办香烛纸马蔬菜之类,各静室请了几众僧人,择于次日诵经盛殓。这里正做送终功果,恰好勤学引着蕙娘、王善闻一干人来到,见满室僧众,灯烛辉煌。问说是二子前夜已死。那时哭倒了王善闻,号杀了蕙娘,张三老从旁也哭着女婿,只有两个未婚的媳妇,背着脸暗暗流泪。盛殓已毕,即便埋葬。

且说张氏女子,暗自思想:“迫于父命,来此寻夫,已非正理。若是同归,也还罢了,但如今一场虚话,岂不笑破人口。况且去后日长,父亲所言,父亲养不了,公姑养不了,到后没有终局。不如今日一死,到得干净,也省得人谈议。”定了主意,等至夜深,人尽熟睡,悄地起来,悬梁高挂。直至天明,方才晓得,把个张三老哭得个天暗地,道是自己起这议头,害了女儿,懊悔不尽。王善闻、蕙娘俱觉惨然,勉强劝住了,收拾买棺殡殓。谁知文子的媳妇,也动了个念头,想道:“一样至此寻夫,他却有志气,情愿相从于地下。我若颜苟活,一生一死,岂不被人议论!红颜薄命,自古皆然。与其碌碌偷生,何若烈烈一死。”到夜半时候,寻条绳子,也自缢而死。蕙娘知觉了,急起救时,已是气绝。这番哭泣,更自惨切,引动张三老、王善闻,一齐悲恸,哭儿哭媳哭婿,振天地动,也辨别不清。惊动罗浮山下几处村落人家,并着山中各静室的和尚,都来探问,无不称叹是件异事。又买具棺材,一齐盛殓。又请无碍和尚为主,做个水陆道场超度,附葬于王仲先、潘文子墓下。又送数十金与无碍,托他挑土增泥,栽松种树。诸事停当,收拾起身,又向墓前大哭一场,辞别还乡。

后人见二女墓上,各挺孤松,亭亭峙立,那仲先、文子墓中,生出连理大木,势若合抱,常有比翼鸟栖在树上。那比翼鸟同声相应而歌,歌道:

比翼鸟,各有妻,有妻不相识,墓傍青草徒离离。比翼鸟,有父母,父母不能顾,墓旁青草如行路。比翼鸟,各有家,有家不复返,墓傍青草空年华。

至今罗浮山中,相传有个鸳鸯冢、比翼鸟,乃王仲先、潘文子故事也。诗云:

比翼何堪一对雄,朝朝暮暮泣西风。

可知烈女无他伎,输却双雄合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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