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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照世杯(4)

欧滁山看得仔细,那眼光早射到裙带底下,虚火发动,自家裤裆里活跳起来,险些儿磨穿了几层衣服。又怕不好看相,只得弯着腰告辞出来。回到寓中,已是黄昏时候,一点淫心忍耐不住,关了房门,坐在椅子上,请出那作怪的光郎头来,虚空模拟,就用五姐作缘,闭上眼睛,伸直了两只腿,勒上勒下。口中正叫着“心肝乖乖”,不期对面桌子下,躲着一个白日撞的贼,不知几时闪进来的,蹲在对面,声也不响,气也不喘,被欧滁山滚热的精华,直冒了一脸,那贼“呀”的叫喊起来,倒吓了欧滁山一跳。此时滁山是作丧之后,昏昏沉沉,四肢瘫软,才叫得一声“有贼”,那贼拔开门闩,已跳在门外。欧滁山赶去捉他,那贼摇手道:“你要赶我,我便说出你的丑态来了。”欧滁山不觉又羞又笑,那贼已穿街走巷,去得无影无踪。欧滁山只得回来。查一查银子,尚喜不曾出脱,大骂鹘渌。

原来鹘渌是缪家的大叔们请他在酒馆中一乐,吃得酩酊大醉,昏天黑地,睡在椿凳上,那里知道有贼没贼。欧滁山也没奈何,自己点了灯,四面照一照,才去安寝。睡便睡在床上,一心想着缪奶奶,道:“是这般一个美人,又有厚赀,若肯转嫁我,倒是不求而至的安稳富翁。且待明日,向他徐管家讨些口气,倘有一线可入,夤缘进去,做个补代,不怕一生不享荣华。”翻来覆去,用心过度,再也睡不着。到四更天气,才闭上眼,又梦见贼来,开了皮箱,将他七百两头装在搭包里。欧滁山急得眼里冒出火来,顾不得性命,精光的爬下床来,口中乱喊:“捉贼!”那鹘渌在醉乡中,霎时惊醒了,也赤身滚起来,暗地里恰恰撞着欧滁山,不由分说,扯起钉耙样的拳头,照着欧滁山头脸上乱打。欧滁山熬不过疼痛,将头脸靠住鹘渌怀里,把他精身体上死咬。两个扭做一团,滚在地下。你骂我是强盗,我骂你是贼徒。累到天明,气力用尽。欧滁山的梦神也告消乏了,鹘渌的醉魔也打疲倦了。大家抱头抱脚的,欹跨睡在门槛上。直睡到日出三竿,鸡啼傍午,主仆两人才醒。各自揉一揉睡眼,都叫诧异。欧滁山觉得自家尊容有些古怪,忙取镜子一照,惊讶道:“我怎么脱换一个青面小鬼,连头脚都这般峥嵘了。”鹘渌也觉得自家贵体有些狼狈,低头一看,好似掉在染缸里,遍体染就个红红绿绿的。面面相觑,竟解不出缘故来。

一连告了几日养病假,才敢出去会客。那缪奶奶又遣徐管家,送过四盘果品来看病。欧滁山款住徐管家,要他坐下。徐管家道:“小的是下人,怎敢陪相公坐地?”欧滁山笑道:“你好呆,敬其主以及其使,便是敝老师孔夫子,还命遽伯玉之使同坐哩!你不须谦让。”徐管家只得将椅子移在侧边,半个屁股坐着。欧滁山分付鹘渌,叫他在酒馆中取些热菜来,酒儿要烫得热热的。鹘渌答应一声去了。欧滁山问道:“你家奶奶性儿喜欢甚么?待我好买几件礼物回答。”徐管家道:“我家奶奶敬重相公文才,那指望礼物回答?”欧滁山道:“你便是这等说,我却要尽一点孝敬。”徐管家道:“若说起我家奶奶,纱罗绸缎,首饰头面,那件没有?若要他喜欢的,除非吃食上橄榄、松子罢了。”欧滁山道:“你家奶奶原来是个清客,爱吃这样不做肉的东西。”徐管家嬉的笑起来。鹘渌早取了熟菜,摆上一桌,斟过两杯酒。二人一头吃,一头说,欧滁山乘兴问道:“你家奶奶又没有一男半女,年纪又幼小,怎么守好节?”徐管家道:“正是。我们不回河间去,也是奶奶要日后好寻一分人家,坐产招夫的意思。”欧滁山道:“不知你家奶奶要寻那样人儿?”徐管家道:“小的也不晓得。奶奶还不曾说出口来。为碍着三太爷在这里。”欧滁山道:“我有一句体己话儿对你讲,切不可向外人说。”忙把鹘渌叫开了,说道:“我学生今年才三十一岁,还是真正童男子,一向要娶亲,因敝地再没得好妇人。若是你家奶奶不弃,情愿赘在府上,我虽是客中,要措办千金,也还供得你家奶奶妆奁。”徐管家道:“相公,莫说千金万金,若是奶奶心肯,便一分也不消相公破费。但三太爷在此,也须通知他做主才妙。”欧滁山道:“你家三太爷聋着两只耳朵,也容易结交他。”徐管家道:“相公慢慢商量,让小的且回去罢。”欧滁山千叮万嘱一遍,正是:

耳听好消息,眼观旌节旗。

话说姜天淳晓得欧滁山得过若干银两,又见不肯起身,怕在地方上招摇出事来,忙对起八两程仪,促他急整归鞭。欧滁山大怒,将程仪掷在地下,道:“谁希罕这作孽的钱?你家主人要使官势,只好用在泛常游客身上。我们同窗同社,也还不大作准,试问他,难道做一生知县,再不还乡的么?我老欧有日和他算帐哩。”那来役任凭他发挥,拾了银子,忙去回复知县。

这叫做好意翻成恶意,人心险似蛇心。我道姜天淳这个主人,便放在天平上兑一兑,也还算十足的斤两。看官们,试看世界上那个肯破悭送人,他吃辛吃苦的做官,担惊担险的趁钱。宁可招人怨,惹人怪,闭塞上方便门,留积下些元宝,好去打点升迁,极不济,便完赃赎罪,抖着流徙,到底还仗庇孔方,保得一生不愁冻饿。我常想古今慷慨豪杰,只有两个:一个是孟尝君,舍得三餐饭养士;一是平原君,舍得十日酒请客。这大老官的声名千古不易。可见酒饭之德,亦能使人品传芳。假若剜出己财,为众朋友做个大施主,这便成得古今真豪杰了。倘自负慷慨,逢人通诚,耰锄水火的小恩惠,也恶夸口,这种人便替孟尝君厨下烧锅,代平原君席上斟酒,还要嫌他龌龊相。但当今报德者少,负义者多。如欧滁山皆是另具一副歪心肠,别赋一种贱骨格。抹却姜天淳的好处,反恶声狂吠起来。这且不要提他。

话说缪奶奶屡次着人送长送短,百倍殷勤。欧滁山只得破些钞儿,买几件小礼点缀。一日,三太爷拉欧滁山街上去闲步,见一个簇新酒帘飘荡在风里,那三太爷频频咽涎,像有些闻香下马的光景,只愁没有解貂换酒的主人。欧滁山见景生情,邀他进去,捡一副干净座儿,请他坐地。酒保陆续搬上肴馔来,两个一递一杯,直吃到日落,还不曾动身。欧滁山要与三太爷接谈,争奈他两耳又聋,只好对坐着哑饮。谁知哑饮易醉,欧滁山满腔心事,乘着醉兴,不觉吐露道:“令侄妇青年人怎么容他守寡?你老人家该方便些才是。”那三太爷偏是这几句话听得明白,点一点头道:“我正要寻一个好人物,招他进来哩!急切里又遇不着。”欧滁山见说话入港,老着脸皮自荐道:“晚生还不曾娶亲,若肯玉成,当图厚报。”三太爷大喜道:“这段姻缘绝妙的了,我今日便亲口许下,你择日来纳聘何如?”欧滁山正喜得抓耳搔腮,侧边一个小厮,眼瞅着三太爷道:“不知家里奶奶的意思,太爷轻口便许人么?”欧滁山忙把手儿摇着说道:“大叔你请在外面吃酒,都算在我帐上。”把个小厮哄开了,离席朝上作了揖,又自斟一杯酒送过去。三太爷扶起道:“你又行这客礼做甚么?”欧滁山道:“既蒙俯允,始终不二,便以杯酒为订。”三太爷道:“你原来怕我是酒后戏言,我从来直肠直口,再不会说谎的。”欧滁山极口感激,算完店帐,各自回寓。

次日打点行聘。这缪家受聘之后,欧滁山即想做亲。叫了一班鼓乐,自家倒坐在新人轿里,抬了一个圈子,依旧到对门下轿。因是第一次做新郎,心里老大有些惊跳。又见缪奶奶是大方家,比不得秋葵丫头,胡乱可以用些枪法的,只得在那上床之时,脱衣之后,求欢之际,斯斯文文,软软款款,假学许多风雅模样。缪奶奶未免要装些身分,欧滁山低声悄语道:“吉日良辰,定要请教。”缪奶奶笑忍不住,放开手,任他进去赴考。欧滁山才入门,一面谦让道:“唐突!唐突!”那知兢持太甚,倒把一年积年会完卷的老童生,头一篇还不曾做到起讲,便老早出场了,自家觉得惭愧,喘吁吁的赔小心道:“贻笑大方,改日容补。”缪奶奶只是笑,再不作声。

过了数日,欧滁山见他房中箱笼摆得如密篦一般,不知内里是金银财宝,还是纱罗绸缎,想着要入一入眼。因成亲不久,不便开口说得,遂想出一个抛砖引玉之法来,手中拿着钥匙,递与缪奶奶道:“拙夫这个箱内,尚存六百多金,娘子请看一看。”缪奶奶道:“我这边的银钱还用度不了,那个要你的?”欧滁山道:“不是这样讲,我的钥匙交付与娘子,省得拙夫放在身边。”缪奶奶取过来,交与一个丫头。只见三太爷走到房门前说道:“牛儿从河间府来,说家里的大宅子,有暴发户戚小桥要买,已还过九千银子。牛儿不敢做主,特来请你去成交易哩。”缪奶奶愁眉道:“我身子不大耐烦,你老人家同着姑爷去兑了房价来罢。”欧滁山听见又有九千银子,好象做梦的,恨不得霎时起身,搬了回来,这一夜加力奉承财主奶奶。

次日,备上四个头口,三太爷带了牛儿,欧滁山带了鹘渌,一行人迤逦而去。才走得数里,后面一匹飞马赶来,却是徐管家,拿着一个厚实实的大封袋,付与欧滁山道:“你们起身忙,忘记带了房契,奶奶特差小的送来。”欧滁山道:“险不空往返一遭儿哩!还亏你奶奶记性快。”徐管家道:“爷们不要耽搁,快赶路罢。”两下各加一鞭。只见:

夕阳影里马蹄过,沙土尘中人面稀。

停了几日,已到河间府。三太爷先把欧滁山安顿在城外饭店里,自家同着牛儿进城,道是议妥当了,即来请去交割房契。欧滁山果然在饭店中等候,候了两日,竟不见半个脚影儿走来,好生盼望。及至再等数天,就有些疑惑,叫鹘渌进城去探问。鹘渌问了一转,依旧单身回来,说是城内百和坊,虽有一个屠乡宦,他家并不见甚么三太爷。欧滁山还道他问得不详细,自己袖着房契,叫鹘渌领了,走到百和坊来。只见八字墙门,里面走出一个花帕兜头的大汉,欧滁山大模大样问道:“你家三太爷回来了,为何不出城接我?”那大汉啐道:“你是那里走来的乌蛮子,问甚么三太爷、四太爷?”欧滁山道:“现有牛儿跟着的,烦你唤出牛儿来,他自然认得我。”大汉骂道:“你家娘的牛马儿!怎么在我宅子门前歪缠?”欧滁山情急了,忙通出脚色来道:“你家小奶奶现做了我的贱内,特叫我来卖房子哩。”这一句还不曾说完,大汉早劈面一个耳掌,封住衣袖揪了进去。鹘渌见势头不好,一溜烟儿躲开。可怜欧滁山被那大汉捉住,又有许多汉子来帮打,像饿虎撵羊一般,直打得个落花流水。还亏末后一个少年喝住,众汉才各各收了拳兵。

此时欧滁山魂灵也不在身上,痴了一会,渐渐醒觉,才叫疼叫痛,又叫起冤屈来。那少年近前问道:“你这蛮子声口像是外方,有甚缘故?快些说来。”欧滁山带着眼泪说道:“学生原是远方人,因为探望舍亲姜天淳,所以到保定府来,就在保定府娶下一房家小,这贱内原是屠老先生之妾。屠老先生虽在任上亡过,现有三太爷做主为媒,不是我贪财强娶。”那少年道:“那个耐烦听你这些闲话?只问你无端为何进我的宅子?”欧滁山道:“我非无端而来,原是来兑房价的。现有契文在此,难道好白赖的么?”少年怒道:“你这个蛮子,想是青天白日见鬼。叫众汉子推他出去。”欧滁山受过一番狼狈的,那里经得第二遍?听见一声推出去,他的脚跟先出门了,只得闷闷而走。

回到饭店,却见鹘渌倒在炕上坐着哩。欧滁山骂道:“你这贼奴才,不顾主人死活,任他拿去毒打。设使真个打死,指望你来收尸,这也万万不能够了。”鹘渌笑道:“相公倘然打死,还留得鹘渌一条性命,也好回家去报信,怎倒怨起我来?”欧滁山不言不语,连衣睡在床上,捶胸捣枕。鹘渌道:“相公不消气苦,我想三太爷原姓屠,他家弟男子侄,那里肯将房产银子倒白白送与相公么?”欧滁山沉吟道:“你也说的是,但房契在我手里,也还不该下这毒手。”鹘渌道:“他既下这毒手,焉知房契不先换去了?”欧滁山忙捡出房契来,拆开封筒,见一张绵纸,看看上面,写的不是房契,却是借约。写道:

立借票人屠三醉,今因乏用,借到老欧处白银六百两。俟起家立业后,加倍奉偿。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欧滁山呆了,道:“我被这老贼拐去了。”又想一想,道:“前日皮箱放在内屋里,如何盗得去?”又转念道:“他便盗我六百金,缪奶奶身边,千金不止,还可补偿缺陷。”急急收拾行李,要回保定,争奈欠了饭钱,被房主人捉住。欧滁山没奈何,只得将被褥准算,主仆两个,孤孤恓恓,行在路上,有一顿没一顿,把一个假名士,又要假起乞丐来了。

趱到保定,同着鹘渌入城,望旧寓走来。只见:

冷清清门前草长,幽寂寂堂上禽飞。破交椅七横八竖,碎纸窗万片千条。就像远塞无人烟的古庙,神鬼潜踪;又如满天大风雪的寒江,渔翁绝迹。入其庭不见其人,昔日罗帏挂蛛网;披其户其人安在,今朝翠阁结烟萝。

欧滁山四面搜寻,要讨个人影儿也没得。鹘渌呜呜的又哭起来,欧滁山问道:“你哭些甚么?”鹘渌道:“奶奶房里使用的珠儿,他待我情意极好,今日不见了,怎禁得人不哭?”欧滁山道:“连奶奶都化为乌有,还提起甚么珠儿?我如今想起来了,那借票上写着屠三醉,分明是说‘三醉岳阳人不识’,活活是个雄拐子,连你奶奶也是雌拐儿。算我年灾月厄,撞在他手里。罢了!罢了!只是两只空拳,将甚么做盘缠回家?”鹘渌道:“还是去寻姜老爷的好。”欧滁山道:“我曾受过恩惠,反又骂他,觉得不好相见。”鹘渌道:“若是不好相见,可写一卦书去,干求他罢了。”欧滁山道:“说得有理。”仍回到对门旧寓来,借了笔砚,恳恳切切写着悔过谢罪的话,又叙说被拐致穷之致。鹘渌忙去投书。姜天淳果然不念旧恶,又送出二十两程仪来。欧滁山制办些铺盖,搭了便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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