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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欢喜冤家(35)

装点得完已是五鼓,城门已是开了。着伍星拿了石块,到朱衙大门上擂鼓一般乱打。那门公报入里边,一众管家想道:“这门打得古怪。”唤起了二十余人,各执枪棍在手,方才开门。伍星听见开门,竟上楼上驮了铺盖出城。这伍云手执青柴,一把提起朱公子直到街上着实嘴上打来;朱公子还是半醒的,叫声呵哟,便往家中走来。恰撞着朱家正开大门,火光之中见一活鬼往内抢入,众家人都吃一吓,呐一声喊,乱打乱搠。公子口中叫说:“是我。”人多乱嚷,哪时听得出,直赶到公子书房中。朱道明急了,竟往自己床下扒进去躲。一众家人道:“好了。”大家一齐乱搠,弄得血腥气臭得甚紧,想到一定死了。天已大明,众人把钩镰枪钩将出来,仔细一看,见身上画的一般。把水去泼在身上一冲,见肉是白的,许多枪孔;又将水把脸上一泼,发白一副好脸。众人上前仔细一认,叫声:“不好了,不知被何人用此恶计,如何是好?”他父母在朝,妻妾俱在家的,听见丈夫被人谋害,看了尸首,便插天插地一般哭将起来。家中男女大小一齐大哭,止有朱吉说:“昨夜相公在伍家去歇,一定是他家谋害。”一齐去看,止留得一张桌子、两张竹椅、一张凉床,其余寸草也无。大家齐说:“是他谋害,不必言矣。”竟往军营来寻伍云。众行伍道:“他告退钱粮,已五日矣。”众人只得归家,说伍家逃去,一时那里寻他。须臾,诸亲各眷一齐闻说而来,一面调停入殓,一面赴府告理。

那太守见是当朝公子,自然准理差捕。究竟起来,人是你家家人搠死的,与他何干?况又无证见,乃捕风捉影之事,哪里究得?只索慢慢拖缓放了。

这伍家船只,竟往海宁住下。莲姑取出钱银,兄弟二人贩些籴粜生意,已发千金。不想莲姑向与朱公子爱极之时,身已受孕,后来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眉清目秀,俨如朱道明一般。伍云道:“哥嫂在上,此子不是亲骨肉,仍是朱家孽种。我兄弟二人,辛勤苦力挣了家私,终不然又还仇人之子?拿来溺死了罢。”伍星说道:“贤弟见教极是。”莲姑急止曰:“不可。虽非丈夫所生,实是妾身所育,怎忍一旦弃之?如今叔叔年已长大,尚无婶婶;妾身年幼,必然还有生育。存下此子,待断哺乳;倘后生了子侄,将此子付还朱家,使他不绝宗嗣,亦是一点阴骘。朱家虽是谋奸,原系明求亦非强占,这死亦惨;况得他百有余金,亦不为薄。理合将此子断乳送还,使朱家不幸中之幸也。”伍氏兄弟连声道好。

其年,伍云娶下一房妻室,就是海宁东门外人,次年就生一个儿子。莲姑生的已是三岁,那疮痘已出完了,遂断了乳。莲姑次年又生一子,与伍星道:“如今子侄都有,可将朱子送还。”伍星道:“怎好送去?”莲姑道:“谁着你上门送去?但须我写数字付与朱吉,直道其事;待至夜间,把字缚在朱儿身上,天明开门,他家便知分晓了。”伍云道:“嫂嫂,你写下书来,待我与你做个窦老送他去罢。”莲姑次日写了一封字儿,又把向时取公子头上的金挖耳一总封了,缚在朱儿身上。炒了干粮糕饼之类,伍云取了盘费,别了兄嫂妻子,竟往永嘉而来。

不只一日到了永嘉,进得城来,已是上更时分。投了酒肆,吃了酒饭,睡到天色微明,抱了小儿竟至朱家门首,轻轻放下,他即时避去。只见朱家开门,正是朱吉往街上来,听得小儿哭响;连忙回头——一个三四岁的娃子哭响。朱吉一见吃了一惊,往下一看,那娃子面貌竟与亡过的公子容颜一般,又见胸前衣带上缚着一封书,上写温州府永嘉县朱府管家开拆。朱吉想道:“不知什么原故?”正在那里思量,不想朱尚书已告致仕,归家半年多了,终日为着无有子孙,十分烦恼。其夜三更时分,他与夫人皆得一梦,梦见道明儿子说与爹娘:“不须烦恼,你的孙子今日到了。”醒来,夫妻二人正在说梦,两下一般言语。只见朱吉抱了娃儿进内,传与王尚书小姐得知,那公子妻房听见,慌忙传与公婆。老两口儿都在堂上,先把娃儿一看,两老人家见他面貌俨如儿子一般,暗暗称奇,就把字儿拆开,见一枝金挖耳。媳妇上前认道:“此挖乃媳妇之物——上面有字,四年前丈夫取去挖耳,遂戴于髻上。后来媳妇取讨,云已被伍家莲姑要了,缘何在此书中?必有缘故,快将书看。”上写着:

君家公子逞豪强,奸淫人妻入洞房。

幸尔朱门生饿殍,阴功培植可绵长。

后又写:“此子生于嘉靖三十二年,癸丑岁,正月十七日卯时。其间事故,问朱吉悉知。”朱吉便道:“是了。小公子是伍家妻子所生,实大公子亲骨肉也。”众人齐问,把那年汲水情由,后来谋害之事,一一说知。媳妇道:“向来无处寻获,想他必有人在此,快着人四下跟寻,送官究罪。”朱尚书道:“不可。当日这事,乃是不肖子自取其祸;况人之生死,亦是未生之前注定,岂能改易?如今蒙他送还此子,极大恩德!遇着不明之人,恨已入骨,早早送命死矣。况寄来诗上,还劝积阴功培植,岂可恩将仇报乎?今日我们正是不幸中之幸——无孙竟有孙。”即时分付管家,把娃儿沐浴更衣,接取诸亲各自昌来吃酒,悉道其详,就席上取名朱再辉。

尚书自此放生戒杀,斋僧布施,修桥砌路,爱老施贫,装修佛像,贵籴贱粜,饶租免利,持斋念佛,惜字敬书。一应家人不许生事害人,足迹不履公门。极恶一个人家,竟变为清凉世界。王小姐一心看管再辉,直至二十一岁进学。其年万历癸酉,登了乡榜。次年甲戌中了进士。后来知觉伍家莲姑是他母亲,差人遍处寻访,竟无踪迹。伍氏兄弟已极富矣,子侄进了学,俱昌隆于后。在朱氏日行阴德,再辉贵矣;在莲姑存心还子,不绝朱氏之后,伍氏富矣。岂非天之不错乎!

§§§第二十二回黄焕之慕色受官刑

《吴歌·咏尼僧》:

尼姑生来头皮光,拖了和尚夜夜忙。三个光头好似师弟师兄拜师父,只是铙钹缘何在里床。

元朝杭州临平镇上有一尼姑梵林,曰明因寺。层峦耸翠,烟雾横斜,飞阁流丹,琉璃鳞次,幢幢飘舞,宝盖飞扬,瓶插山花,炉焚降檀。正是:

琪树行行开白社,香云蔼蔼透青香。

寺中一个老尼,年三十二岁,法名本空。有一少尼,年二十四岁,法名玄空。其年万历己丑岁,有一宦家姓田,住于长安,因事被逮。小姐年方二八,因而避入明因寺,投师受戒,法名性空。本空见他性格幽闲,态度清雅,况几席间自多吟咏,丰姿异常,使彼为知客——但是宦家夫人、小姐到寺烧香随喜,都是知客陪伴。此寺向灵,游客光棍因而生事,本空具呈本府,求禁游客。太守将宋朝仁烈皇后手书三十二字与尼贴于本寺,云:

众生自度,佛不能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罪从心生,还从心灭。

于是门禁甚严,人罕得进。惟每年六月十九日——观音成道良辰,是日,大开寺门,二三女尼集于殿上诵经,人可直抵寝室。

次年庚寅六月十九,满镇男女集聚在寺,但见知客颜色殊丽,体态妖娆,见者无不啧啧垂涎。适值镇上典当铺内,徽州黄廷者,名金色,字焕之,乃当中银主,美貌少年,俊雅超群,慷慨风流,美哉蕴藉。因慕西湖山水,在临平镇上当中读书,便往西湖游玩;也不期十九日观音胜会,他闻知即往随喜一番。一到殿前,偶见知客,如醉如痴,在殿角头踱来踱去,哪里肯回。本空每因缺乏往当典钱,见他常在当中与徽人谑笑,有些面识,因此拿一杯香茶叫道:“相公,过来请茶。”那焕之听见,满心欢喜,过来与本空、玄空二尼施礼。见了知客,分外深深作揖道:“多谢师父美情!小生正渴,如得琼浆,念小生何敢当之?”老尼道:“清茶何劳致谢。”那焕之口里喃喃答应,眼睛不住的一眼看了知客。性空也动心情,见他不经的一眼看着,恐旁人看觉,托事进去。焕之见去,如失珍宝一般怏怏不乐。不觉天色将晚下来,道场已散,再望不见出来,再住也不像样,只得别了本空、玄空,取道归去。到得当中,一心想念次日复去,寺门紧闭无人,求开不得复观矣。

到了七月中旬,本空持衣一件到当中典钱,恰好焕之突出。见了本空,笑容可掬道:“日前重蒙赐茶,请师父到里边待茶。”本空只得进到书房坐下,命仆烹茶相待,道:“师父,你出家人,典钱何用?”本空道:“乃知客命来典的。因他父母是显宦,一时被权臣潜害进京,后来俱故在京师。今乃中元令节,是目连救母升天之日,各家追荐亡魂;知客思念父母,无钱使用,故着我来典钱。”焕之笑道:“原来知客这般孝顺,不枉缙绅之家。我有钱一千,烦送使用,此衣送还。”本空再三恳留,焕之立意送与。归与知客言及高情,知客已知十九日留茶之人,惟笑而已。未免将钱使用。

过得几日,一官家夫人欲诵《法华经》道场,一昼夜受得衬银二两,知客挽本空加利送还黄生。本空送去,黄生留坐于房。焕之笑曰:“师父差矣。我因功名蹭蹬,方将捐资助修殿宇,些须微物要还,前日何不留衣为质?”留吃了茶,坚辞不收而别。本空回,以黄生之言语之。知客曰:“黄郎何如人,乃能喜舍如是耶?”于时欲标隐情,遂手制璘饦数百枚,浼本空持去。焕之见说知客手制送他,喜出望外道:“师父,喜杀小生也!”便留他到后房,着童子炊煮,同与师父享之。于是二人对坐,各以眉目传情。黄郎想到:“若不先制此人,终难做事。”其时四顾无人,上前搂住。本空尚在青年,心火难按,顺从其意。须臾事毕,厚赠本空道:“我有金簪一枝,乞转送知客。”本空曰:“郎君得陇望蜀乎?”焕之笑曰:“真我知心人也。”

辞去到寺,见了知客道:“黄郎着我送你一只金簪。”知客曰:“此物奚为至哉?”掷于地下。本空讶曰:“彼以喜舍我们,何得怪乎?”知客曰:“此非师所知也。”本空说:“何所见而知之?”知客曰:“黄家当开几年矣?”尼曰:“我务小时开的,想有三十余年矣。”知客说:“黄郎几年上来的?”尼曰:“我已见他三年矣。”知客曰:“三年间曾有喜舍否?”尼曰:“喜舍出一时善心,向来曾未有也。”知客曰:“据师之言,黄郎实有他意非喜舍也。”尼曰:“如今此簪何以应之?”知客曰:“这事不难,师可即持簪去说与黄郎檀越,既以善心喜舍,合寺并皆感德。今檀越且收贮此簪,待鼎新殿宇,一时来领白金耳。他若无他言,师且留之;如有他意,必然另有一番说话。师悉记取,归来说与我知。”尼只得又去。焕之笑曰:“师父来何速也?”本空取出金簪送还,又将知客所言,一一说之。焕之曰:“此语我已知之。有书数行,幸为我致意知客,乞师万勿见阻。”尼曰:“事成之后,何以谢我?”焕之曰:“成事之后,当出入空门耳。”尼曰:“快写。”焕之援笔写曰:

自谒仙姿,徒深企想。缘悭分浅,不获再睹丰仪。欲求西域金身,见怜下士,愧非汉武,莫降仙姬。切切痛肠,摇摇昼夜,聊具金饵,以作贽仪。不过谓裴航之玉杵臼,他日一大奇事耳,奈何不概存也。

本空得书持归,送与知客。性空拆而视之,笑而不言。次日,取纸笔复书云:

操凛冰霜,披缁削发。空门禅定,倏尔将期。忽承金簪宠颁,如纳清蓝之内。虽深感佩,不敢稽留。谨蹈不恭,负荆异日。

浼本空送去。焕之一见读之,愈增思慕,于是留尼云雨,私赠金帛,要图方便。尼许以乘机遘会,通你消息,焕之叮嘱再三。本空辞归,见知客微露其机,说:“书呆见回书称赞不已,一心想着天鹅肉吃哩!”知客笑曰:“年少无知,人人皆如此,不要理他便了。”口内虽与本空如此说着硬语,心中早已软了,时时在念,每每形于纸笔。有一首诗书完放于砚匣之下,诗云:

断俗入禅林,身清心不清。

夜来风雨过,疑是叩门声。

且说黄焕之,自后朝思暮想,废寝忘食;欲见无能,欲去不舍。一日,踱至前村云净庵。信步走到庵中;恰好这日老尼姑道人一个也不在庵,止有小尼姑年长廿一岁,名唤了凡,生得肌如白雪,脸似夭桃,两眼含秋,双眉敛翠,忽见了黄焕之,道:“相公何来?”焕之慌忙答礼道:“特来随喜。”仔细把了凡一看,生得不下于知客,道:“贤尼共有几位上人?”了凡曰:“止得一个老师,一个烧火老道人,仅三人而已。”焕之见说,道:“请令师相见。”曰:“家师去买办果品香烛去了。有失迎候,请相公少坐,待小尼烹茶奉贡。”焕之道:“宝庵自有道人,何劳亲去煮茶?”了凡道:“随家师挑着素品之类,因此不在。”焕之听见止得他独自一个,心下又想起念头道:“明因寺杳无音信往来,若得他与我如此,做一帮手,必妥当矣。”便笑道:“小师父,明因寺知客师父曾会过么?”了凡曰:“极相知的。”又曰:“师父可认字否?”曰:“经典上朝夕诵读,虽不广博,略略晓得几个。”焕之曰:“师父可曾见《玉簪记》么?”了凡知他挑他,故意说实不曾见。焕之笑曰:“可晓得潘必正与陈妙常的故事否?”了凡说:“他二人如今在阴司地狱里坐。”焕之说:“这不过小小风流,怎生便得下狱?”了凡道:“事虽然小,不知怎生得这般重罪!”焕之笑曰:“小师父,你可晓得情轻法重么?如今我与师父,奈何要知法犯法了。”小尼说:“相公,我是没发的,说也没用。”焕之见他甚有情兴,便上前抱住,要去亲嘴。小尼再三推阻道:“叫将起来,看你怎么?”焕之笑道:“你跷将起来,我便直入进去。”放出气力抱至幽室,扯下小衣,直抵其处——原来是半路出家的,且是熟溜得好。小尼道:“可恨你这恶少年,见了妇人便要如此。”焕之曰:“谁叫你生此好容之态?一时情兴勃然,便要如此。”两下津津有味,情不能舍。“约你明日可来得么?”了凡说:“明日王衙夫人在此诵经,后日初十也不能得。直至中秋二鼓,我掩上山门,你可悄地进来,我俟你便了。”焕之大喜道:“我如期有事与你商量,不可失约。”了凡曰:“不劳分付。”两下辞别,焕之洋洋得意而归,即思面谋知客之计。

等得到了中秋,当中管理人等请他赏月,但见:

关山一点,风月双清。碧海结其愁容,青天明其心事。华非蜡烛,方正可中庭;郎中明楼,五夜浑同间气。春秋异惑,夷夏同看。吃瓜子于桥头,劈莲房于水底。童唱新声之曲,婢传长恨之歌。俯仰松林,如行水藻;徘徊江槛,似濯冰壶。桂魄长生,梭女应态比色;巍楼高峙,嫦娥若不胜寒。未识古时,几经兴废;何知此后,照许悲欢。玉人歌舞,嬉残树梢之光;妾妇嗟夫,漫顾楼西之影。别怜儿女,会忆瑟樽。欲将丝络挽回,岂许槐阴障隔。自上弦而至生魄,未尝一夕废游。或畅饮而与清谈,何片时无友。守拙几同待免,分身愿化为蟾。襟怀寂寞,几忘流连暮旦;酬酌酩酊,直欲稳睡中宵。

焕之其意不在酒,便托辞曰:“前村有约赏月,必不可辞;诸兄尽兴,待我领彼盛情便来。”遂出了当中,一步步走到庵来。

约莫二更时分,四顾无人,把门一推,是拴上的,心下不然。只听得起栓响,那门已扯开半扇。焕之捱身进去,随手拴上,见了凡素袂相迎。焕之在月光之下看他,比前日越加娇媚,做出许多爱慕之情。问:“二老人家可安寝了么?”了凡说:“他们心无挂念,此时熟睡之矣。看此月色,未忍撇他,与你月下谈心如何?”焕之曰:“最好。”了凡曰:“君年几何,哪方人氏,姓甚名谁,有无妻室?”焕之曰:“我姓黄,名金色,别字焕之,年已二十一岁,徽州休宁人氏。聘妻左氏,尚未成婚,先收爱妾林苑花在家。十八岁上,到本镇当内攻书。”了凡曰:“观君襟怀潇洒,态度风流,我欲从你为第三室,心下如何?”焕之大喜道:“难得爱卿一点真心,令我何福消受!当此月明之下,交拜立誓,慢慢蓄发归家,永为夫妇。”正是:

乃今已订闺中妇,自后休敲月下门。

二人立誓已毕。了凡曰:“以月为题,聊诗一首,以纪其事。”诗云:

碧天云净展琉璃,三五良宵月色奇。

轮满已过千世界,明宵尤讶一痕亏。

向劳玉斧修轮影,愿借金风长桂枝。

人对嫦娥同设誓,赏心端不负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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