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像有一层胶水那样黏稠,有力。他被水吸住了一样,他挥舞着手想从水面上起身,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那边停泊的机驳船还很远,再加之这边葱茏的草木,人们很难看清楚这边码头发生的一切。如果塔上有人,倒是可以看见他在水中挣扎的,可是塔从来都是孤绝的。河堤上少有人走,偶尔有人骑车经过,但是都踩得飞快。他喊了几声,都被水呛回嗓子。那远下去的码头,那运河的堤岸在他最后的视线里是否愈来愈高起来呢?谁也无法得知,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慌乱的水花早就模糊了他的视野。可以想象,在那刻里,他的人生就像一张浸了水的照片,慢慢地消失了上面的色泽。
他挣扎了好一会儿之后,就平静了。
6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她从草地上站起身来,然后围绕着她的身体看。她躺在那儿像是酣睡。她对她的睡姿不甚满意,尤其是那个五十开外的老女人将她的白底黄豌豆花裙子理了理之后,她的睡姿显得很不自然,使得她那光洁湿润的脸部和她身体很不相称。她身上那件裙子将她裹在一层静谧之中,这是江那边的那个男的给她买的,她穿上转着圈子给他看,那会儿她的内心既甜蜜又难过。他还给她买过好几样东西,譬如一个手镯,一个钱包,一个发卡什么的。虽然并不是很费钱,但她喜欢得不得了。这一切被她放在家里的抽屉里,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就像谁也不知道她在离家万里的另一个城市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又回来。这个女子在别人的眼里总是如此:摇曳多姿,有几多神秘。
当然,这种神秘感,现在没有了。她现在只是一个物体,和一个粗粝笨重的麻袋差不多。
似乎眨眼间就中午了,在她躺着的这块草地上,一直没有断过人。人们唧唧喳喳的,大抵在议论着她的相貌之类的什么话。有一群人在河堤上走过来,他们的步子急匆匆的。忽然她看见在人群中有他,他明显地消瘦了。他从人群里快步奔到了她的身体跟前,开始摇她的胳膊,眼圈红红的。她相信他是想哭出来的,可是始终没有哭出来,嘴里喃喃地反复说着一句话:你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傻呢?他略带哭腔的外地口音很快就被围观者注意到了。他们议论着这个眼前穿着整齐,略显憔悴的外地男子和她的关系。她感到高兴吗?可是她的身体对他的摇晃毫无反应。
他还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蛋,不过很快就被人拖开了。然后她的爸爸跌跌撞撞地来了,他就瘫坐在离她的身体不到两步远的地方,那个眼睛深陷的人很快也被人搀扶起来。有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端来一把椅子,让她爸爸坐了下来。她爸爸过了好半天,才哭了起来。这显然不是一个会哭泣的男人,一哭起来只是声音和双肩在颤抖不已。
人们是费了不少周折才将他们弄回家的。城乡间的中巴车没有一辆愿意运送一个死人。出多少钱也没有用,他们挣钱是很图吉利的。最后还是那个承包荷塘的麻子找来一辆平板车。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她搬上了车。平板车上一个钉子突出来还刮坏了她的裙子。谁还在意呢。她上车后,平板车就开始滴水。她的爸爸也坐在车上。从地上扶到了椅子上再到板车上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两个深陷的眼眶。他木木地盯着她看。回到家以后,他就病倒了。这个可怕的厄运还将她的妈妈打倒在床。按照本地风俗,她在家停放了一天一夜,就被一辆面包车运走了。她看见了棺材。她的身体被放进了棺材。那两个来自火葬场的女工,几乎将她的身体重重地摔了进去。好像棺材有点小,她们用力将她往下摁了摁。这令她惊骇不已。她看见他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可怜样子。
一会儿工夫之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队伍穿过街市,然后经过一条枫杨树大道,往城南火葬场而去。她看见自己的身体摆放在那里,她还看见来送行的人群里有很多亲友。他们一律红着眼圈,有几个哭出了声来。她的父母几乎是被亲戚架着走的。后来她就没有了,她看见自己的身体被推进了一片通红中,轰的一声,没有了。她觉得给家属放这种最后的录像有点残忍。她看见母亲在一个亲戚臂弯里昏厥了过去。
她后来跟着他们回到家后,一直没有离去。她看着他跑前跑后,忙忙碌碌。谁也不知道他们曾经有一层令她愁肠寸断的关系。她家空荡荡的,家里的物件像是前所未有地绷着脸,紧缩着身子。巷子里在第二天的晨曦里依旧有人亮着嗓子叫卖豆腐,街上的孩子还会在她家门口的那棵香樟树下玩耍,跳绳、跳房子、捉迷藏。她的爸爸会拧开龙头接水、刷牙,捶腰叹气。她的母亲坐在阳光里变老了,脸上开始像橘子变小起皱。她也慢慢地成为时光里的一个故事。他在她家待了好几天后就离开了。他们的故事就此完结了。完结了也好,不然能怎么样呢。
而他呢,那个叫朱登奎的溺水者,也很快奔向了这个故事的结尾。黄昏已经降临,天边有一弯月亮。树梢因此蒙上了一层银辉。近旁扑棱棱地有鸟从河边的树上飞起来,射向远处。河堤忽高忽低,流水还算顺畅,月光能够照到他,他的鼻尖和衬衣的纽扣在闪光。他的头发和胡子好像比在第一章出现的时候又长了许多。他依旧保持着一路下来的姿势,从容而惬意。
他的五儿子是在下午快三点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在某某处有一个人像父亲。他的五儿子当时正在麻将桌上,闻讯立马丢下了麻将。他还找来一辆车子,当然凭他五儿子的神通找辆车不在话下的。后来人们见识到了他的葬礼,一路吹吹打打是真正地浩浩荡荡,耀武扬威。除了二儿子还在远郊的厂里,他的大儿子、四儿子、小女儿,还有孙子、孙女,他们都上了车。
他们在自家门口上车的情形像是全家去郊游。对余家来说这个消息既好又坏。应该承认他们的脸在上车的时候,是挂着笑容的。他们甚至热烈地讨论起来,要知道他们一度是没着没落的期待与等候过的。只是车子沿着河堤越行越远的时候,他们才全部不说话了。眼睛眺望着车窗外,看着白天的光线在亮亮的河面慢慢地暗淡下去。继续说话似乎就是一种大不敬。
车内他们沉默的脸随着路面的坑洼不平而摇摇晃晃。暮色开始扑进车内,在他们的脸上堆积上另一种光彩。车子经过一座拱桥之后,就走上了一道枫杨树大道。一切静谧得很,只听见车子发动机低低的轰鸣声。偶尔那个胖胖的司机咳嗽两声,此外静得都能听见枫杨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一片。
他的小女儿首先看见了他,她的头几乎一直探出车窗。有人站在路边向他们招手。河面上铺着一层黄昏的光亮。他平躺在那儿,远远看上去黑糊糊的一团。那个路边招手的人说,你们看看,看是不是。他的五儿子给这个人点了一根烟,黄昏的空气里弥漫一股金黄烟丝的味道。旁边还有稀落的几个人影。他的家人一个个跳下了地。地面不是很平整,其中一个几乎打了一个趔趄。河畔高斜坡有点陡,这给他们在暮色里辨认增加了点难度。
他的五儿子说,好像不太像。身子没有这么壮,也没有这么长啊。
他的大儿子打断了他弟弟的话,说,不是他是谁呢!四儿子站在一旁视线没有移开一下。
他的小女儿要下斜坡看个究竟,可是太滑。要不是他的孙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就滑下水了。他的孙女说要是有个手电筒就好了。司机说,用不着,说着他一脚蹬上了车迅即将车头拨了向,对着河面,然后打开了油门。一道光柱顿时射在了河面上。她的小女儿先哭了起来。之后他的孙女,孙子和四儿子也跟着哭了起来。天愈来愈暗了。
他大儿子说,我说是他!就是他!他的五儿子吸了一口烟,沉默了一下之后就开始想办法把他弄上岸。他想跳下水,把他从水里抱起,可是所有的家人都不赞成。他只得想其他法子,譬如用脚够,够不着。他们是用树棍子将他慢慢地钩到河边上的。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的四儿子和五儿子站在河畔踩着泥水和草将他抬上了岸。大概是由于他们的哭声,惊动了附近的人们,引起了他们的围观。他们嘴里小声地议论着,盯着地面上黑糊糊的一团。他的五儿子打了好几个电话,似乎都没有用。他的家人在稀薄的夜色中和那个胖胖的司机说了好一会儿话。为了避讳,他的五儿子决定给司机点儿钱。胖司机答应了,但是他只答应放在后面的后翻盖里。也只能如此了,最后他们就将他放在后面,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放了进去。他五儿子说,老头子委屈你了。胖司机盖了两回,没有盖上。他说,路太颠,怕颠掉了。他的大儿子将他潮湿的腿又往里屈了屈,最后总算盖上了。
车子在一路的夜色里绝尘而去。他家人的哭声很快就在那些充满好奇心的围观者耳朵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