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火车,车站的工作人员就提醒我们道:“去鸡爪子河林场,哎哟,那可就困难喽!去大车店吧,林场的马车经常下来。”剑书说:“我们走着去呢?不就是七八十里地嘛!跟去潍坊的路程差不多!”工作人员有四十多岁,听说我们要走着去,立刻晃动着双手瞪着眼珠子大声说道:“啥?走着去?不要命啦!那儿的狼群遍地都是啊!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你们俩刚从关里来,不知道情况,前些日子,就有一个娘们儿去鸡爪子河林场,从马车上甩了下来,眨眼的工夫就让那一群灰狼给撕碎啦!……你俩还敢走着去?笑话,你以为这是山东地哩!这是北大荒,棒打狍子,瓢舀鱼,知道了吧?”到了林场,从剑书舅母的口中我们才真正地了解到,被狼群咬死的那个媳妇是安徽人,生活困难,千里迢迢,是到林场来投奔丈夫的。那个媳妇有三十多岁,尽管饥饿,可也比较丰满。
林场有三四辆马车,每一辆车上都由七匹马牵引。上路就跑,从始到终。每辆马车由两个人管,一个是老板,另一个是副手。常年累月,老板和副手都已经养成了习惯,而且整个马车班,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种默契。返回林场,马车都是放单。马车上除了面粉、粮食、豆油、生产工具、劳动保护、商店的小百货,就是被服及帐篷等等。拉了男客的马车不拉妇女,而坐了马车的妇女呢,无一例外,都得遭到两个车老板的奸污。光天化日之下,一边行走,一边强行地施暴,女人们谁也不敢拒绝,更不敢反抗,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地忍受。两名恶鬼还有自己的一套逻辑,都得过关,避免了她们相互嘲笑。而且女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为了名誉也为了后代,别说举报揭发了,对自己的丈夫都是守口如瓶。一而再、再而三,林场的妇女,十有八九都让车老板子给糟蹋过。那个年代,不逼到了份儿上,哪一个妇女也不敢再坐林场的大马车了。就在这种背景下,那个安徽妇女才被两个畜牲推下了马车的。枪毙车老板时,所有的口供,均公布于众。
通过媒体,所有的市民才知道了真相,车站工作人员才有了那份惊讶和愕然。原来是去年夏天,那名略有姿色的安徽妇女出车站找到全鹤岗市唯一的那家马车店。老板子问她去林场找谁,安徽妇女说:“俺是来找孩子他爹的,孩子他爹在你们林场的三工段。”“姓啥?”“姓庞!”“过来几年了?”“才一年来的工夫呀!老师傅,你认识俺孩子他爹?”老板子热情而又大方地说道:“都是一个林场的,能不认识吗?去年他来林场,也是乘坐了我的大马车呢!一家人,快上来吧!快上来吧!回家早的话,我就再往里放放,直接把你送到三工段去,让你们两口子今天晚上就能团圆!”“那感情好,谢谢啦!”说着,安徽妇女就到了装有帐篷的马车上。马车出市区直奔西北。沿着梧桐河的西岸,出去了大约有二十里地,见天色还早,老板子就让七匹烈马放慢了脚步。扭回头来,戏谑地说道:“一年啦,丈夫不在家,日子可不好过啊!没有别人,就是咱们三人……”见老板子开始搭话,副手就知趣地从后面爬了过来,并在安徽女人的大腿上拧了一把,威胁她说道:“别不知好歹,又不是姑娘了,我们又没让你买票。这是规矩,谁都一样!”说着,就滑下去,坐到了老板子的位置上,手擎大鞭,美滋滋地吆喝着牲口。
副手知道,只有老板子办完了,他才能再过去替补……可是,让副手和车老板都感到气愤的是,安徽妇女死活不干。撕咬、挣扎,并愤怒地呼喊叫骂着:“畜牲,放开我,放开我呀!”夏天,裤褂均非常单薄,车老板把她的裤子都撕碎了,并狠狠地威胁着骂道:“妈的,再给你半里地的时间,再别扭,老子就把你推下去喂狼!”安徽妇女破口骂道:“你不得好死!早晚你也得喂狼。……姑奶奶就是喂了狼,也不能让你这两条腿的老狼得逞!”搏斗中,在野狼沟的沟口,老板子真就惨无人道,灭绝人性地把安徽妇女推了下去。“去你奶奶的吧!就让你下去喂狼。”然后夺过鞭子,在三匹梢马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三大鞭,七匹烈马扬蹄狂奔。副手趴在车上,清清楚楚地看到,安徽妇女没来得及挣扎,就让一群狼给撕成了肉片……尽管两人订下了攻守同盟,但人命关天,副手还是在当天晚上,去剑书的舅舅家报了案。车老板子被公开地执行了枪决。
副手举报和坦白有功,被人民法院判了个监外执行,其他两辆马车的老板子和副手也无一逃脱正义的审判,均以强奸罪、调戏妇女罪、流氓罪和破坏生产罪,数罪并罚,五年打底,十五年封顶,押到北安市的凤凰山农场,强行劳动改造去了。刚刚下车,就使人感到莽原荒野,遍地是厮杀,处处是传奇。告别了火车站上那位好心的工作人员,我和剑书提着简单的行李,怀着茫然、困惑而又无奈的心情,步履蹒跚,费了不少周折,才在人工湖的边上、啤酒厂后面,找到这家驴尿马粪遍地、苍蝇蚊子横飞、空气中处处弥漫着酸臭气味的大车店。院子很大,一面睡人,三面都是马厩。在登记处,剑书向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问道:“大姐,这儿有去鸡爪子河林场的马车吗?”妇女相当地热情也相当地爽快。看着我俩,惊喜地问道:“刚下车,从关里家来的吧?”不等剑书回答,她就伸着脖子,对着门外忙碌的人们大声嚷道:“老唐,唐老鸭!去你们林场的,快过来接待接待!”然后又指着旁边的长凳子客气地说道:“坐呀,你们俩别客气,进店如到家嘛!”当打量到我时,眼珠子立刻又大了两倍,“这丫头蛋子,多漂亮哇!啧啧啧!哎哟妈呀!关里家怎么都是大美人哪!”老唐进来了,黑脸,大个,一脸络腮胡子,四十多岁,手拿鞭子,也是一身的豪爽。
没有进门就嚷:“陈大屁股,你是喊我吧?我们林场谁家的客人?”服务员左手掐着两个大黑碗,右手拎着一把大铜壶,笑着骂道:“你个死唐老鸭,陈大屁股是你叫的吗?这不,就是他们俩!”说着,把黑碗摆好,倒上水,利索爽快,像变戏法一样,端到我们的面前,“大热天的,又坐了这么多天火车,先喝碗水,润润嗓子。”然后又对老唐说:“你要喝,就自己倒!你们走了,我们也该轻松轻松啦!这些天,让你们给闹哄的,大车店都成了牲口棚啦!”大热天,我也真有点渴了。双手接了过来,非常矜持,庄重又感激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剑书更不客气,咕咚咕咚,几口就灌了下去。
抹了抹嘴唇,微笑着说道:“你们黑龙江人可真热情啊!”剑书的话,我也有所困惑,黑龙江人多是关里迁来的移民。相比之下,除了天生的厚道,朴实和热情外,黑龙江人又创造了一种独特的豪放,豁达和爽快。似乎是隔着衣服,就能看到他们流淌着的血脉和跳动着的心脏。黑龙江人没有城府,黑龙江人也不会阳奉阴违、尔虞我诈……果不其然,叫唐老鸭的黑脸汉子大大咧咧地笑着问道:“你们俩去谁家,谁家的客人啊?”“田景宽。”王剑书老实地答道。“哟嗬!是场长家的客人。田场长是你什么人?”唐老鸭热情中又增加了一份惊喜。“是我舅舅!”“亲舅舅吗?”不等王剑书回答,服务员在旁边嬉戏着说道:“舅舅还有不亲的吗?亲娘舅,亲娘舅嘛。”看了我一眼,又笑着说道:“当官的亲戚,你唐老鸭又三九天的萝卜——动(冻)心了吧?你瞅瞅人家田场长这外甥媳妇,就是当电影明星也满够格呀!”唐老鸭看了我一眼,满不在乎地说道:“丫头蛋子,能不漂亮吗?但生了孩子,什么样的腰条也都得吹灯!走走走,赶紧上车,还有八十里地呢,少跟她在这儿磨牙花子,扯那份儿里根愣?”说着,毫不客气,伸手就拾起了我身边的那只旅行包。
“跟我扯里根愣,谁稀罕你咋的,凉水沏茶——还硬充(冲)上了呢给我!你以为你是谁呀!”服务员站在门外,仍然是不依不饶地嚷道。唐老鸭爬到了车上。嘱咐我们俩道:“坐稳了你们俩个。”然后又对着服务员高嗓门大喉咙地嬉戏着说道:“陈大屁股!等着吧!过两天再下山,非钻你的被窝不可!不整老实了你是不算完的!”说完,两只胳膊猛地一晃,大鞭子在空中“叭”的一声就炸响了,随着鞭响,又大声吆喝牲口道:“驾——开路喽——”马车出了大门,服务员还在那儿一个劲地嚷呢,“唐老鸭,王八头,你等着吧,路过野狼谷,非让那帮狼崽子嚼了你不可。我让你嘚瑟,没老没少,跟人姑奶奶也没有正经的……什么师长,狗屁吧!”马车拐上了大道,七匹大马,悠哉游哉,唐老鸭抱着鞭子,回过头来,心不在焉地笑着说道:“这娘们那嘴,刀子一样,真他妈的厉害啊!可是心眼又特好,一辈子没有愁事,跟她过日子,老爷们得多活二十年啊!驾——”鹤岗是座煤城,跟大同和开滦一样,其经济特色我早在中学课本上就知道了。使我感到异样和纳闷的是,大道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很多,有小马车也有大马车。
小马车是一匹马,在市内倒短,送酱油拉酒桶,运蔬菜倒食品,车老板有不少还是四五十岁的老太太。女人赶马车这也是在关里家没有听说过的,如今却是亲眼目睹了。车篷也统统都是铁架子焊接的。大马车是平板的,两边没厢,就那么光秃秃的。四匹大马,都佩戴着铃铛,哗哗乱响,非常威风。可是,从市内到郊区,唯独我们这辆大车是七匹马牵引,而且都佩戴铃铛。白色的驾辕,前边的六匹都是红马。我是搞教育的出身,七匹马牵引,我总觉着太浪费了。在老家的生产队,一般情况下都是两匹,道路平坦,其载重量也不见得就比这七匹马拉的少。这么多马匹,套车卸车该多麻烦啊!我跟剑书窃窃私语,并捂着嘴偷笑。剑书倒不以为然,书生气十足地说道:“适者生存,马多,也自然有它多的道理。”出市区大约有三十多里地,丘陵已经变成了山区。山势陡峭,重峦叠嶂,古树参天,满眼都是碧绿。
路,还是那条路,砂石铺就,两边杂草一人多高,像青纱帐一样,密不透风。七匹大马却突然来了精神,蹄声哒哒,铃声一片。唐老鸭纵身一跳,突然地站了起来,像艄公站在惊涛骇浪的船头上,侧过身子,板着面孔,严厉地说道:“坐好,两手都抓着大绳!孙老疙瘩,你把那女孩子看好!”整个气氛也蓦地紧张起来。孙老疙瘩是这辆车上的副手。五十多岁,小眼睛,黄胡子,个头不高,手脚利索,干啥都带着一股狠劲。包括他的眼光,咄咄逼人,不声不响,像鹰隼一样。车上装载的都是麻袋,上面罩着帆布。凭感觉,多数是米面和日用百货。帆布上面捆绑着大绳,纵横交错,非常牢固。
在装车时又特意留出了人坐的地方,舒服而又安全,就是睡觉也不用担心被甩下去。听见命令,孙老疙瘩还是往我身边靠了靠。身上的汗臭味使我讨厌地闭上了眼睛,他却很不知趣,看着我两手,狠狠地说道:“抓住大绳,两手都抓住。”然后又瞪了一眼王剑书,口气更黑:“还有你,别傻呵的,前面是野狼谷了!”他的话音刚落,前头唐老鸭的鞭子就在头顶上一连串地炸响了,“叭!叭!叭!叭!……”随着鞭响,刹那间,七匹烈马就狂奔了起来,马蹄声像擂鼓一样,铃声轰鸣,山呼海啸般,整辆马车似乎是离开地皮,飞了起来。我不敢睁眼,只觉着耳边,风声呼呼,梧桐河水似乎也变成了倒流。路况太差,马车飞奔,但也是在狂蹦。凭感觉,随时都有翻车的可能。我两手使劲抓着棕绳,但身体仍然像翻烙饼一样,忽悠上去,忽悠下来,上下颠簸,左右摇晃,我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到了极点。
我睁开眼睛,恐惧而又吃惊地看到,马车后面,七八只老狼追了上来。大约有三十米远,龇着牙齿,眼睛都是红的,一边追赶,一边“呜呜”地吼叫。恐怖、紧张、疲劳又加上从来没有过的新鲜和惊奇。我气喘吁吁,全身颤抖,脊背旋着阵阵凉风,头皮麻酥酥的,再看剑书,傻子一样,脸色苍白,大张着嘴巴,全身筛糠,随时随地都有被甩下去的可能。我知道,他的思想压力比我还大。一路上又在照顾着我,尽管是男子汉,但此时此刻,也同样紧张和恐惧到了极点。也许是这几天干渴、饥饿、缺觉、紧张、疲惫和焦虑……多种原因吧,剑书的一个鼻孔,突然有大滴的鲜血涌了出来,像喷泉一样,越流越多。随着颠簸,上下左右都已经染红。我恐怖紧张又焦急地喊道:“哎哟妈呀!剑书你……你,你是咋的啦?”大鞭子还在响,“叭!叭!叭!”烈马狂奔,“哒哒哒!哒哒哒……”剑书的鼻子还在喷血,我哭泣般乞求着喊道:“师傅!站下……快……快站下呀!”我知道,剑书已经坚持不住了,万一被甩下去,除了死亡,就别无选择了。但马车停不下来,人多又有工具,办法还是有的。但万没想到,唐老鸭继续挥着鞭子,头也不回,骂了我一句脏话,“闭嘴!臭娘们!你叫唤个鸡巴毛!”当面侮辱,我难以承受,可是扭头一看,不由地又吃了一惊。
唐老鸭手上的大鞭子仅鞭杆就有三米多长,加上鞭梢,才恰好够到了最前边三匹枣红马的屁股。大鞭子甩了起来,叭叭地炸响,是两手在挥动,而他的两脚呢?简直就像神话中的传说一样,踩车辕子的大脚仿佛是焊在了上面,怎么摇摆,怎么颠簸,整个身体竟然是纹丝不动。大鞭子甩着,并对他的副手——孙老疙瘩,狠狠地吼道:“把他俩看住,摔下去,我先剥了你的皮!”口气和语气都是阴森森的。马车还在颠簸着,颇似惊涛骇浪中的孤舟,有时一边的车轱辘悬了起来,只有一个轱辘着地,眼看就要翻过去了,在唐老鸭的操纵下,竟然又奇迹般地落了下去。过后我才发现,车体的宽度正好是关里家的两倍,车体越宽,越不容易翻。老板子唐老鸭,毫无疑问,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烈马狂奔,哒哒的蹄声震撼着山谷。作为教师,我知道动物的本能和彼此之间的心理。狼群是世界上的长跑冠军,不吃不喝,一口气也可以跑六七百里地。而且耐力特强,空着肚子也可以持续七天。
七天的时间,什么动物不得被追垮了呀!见爱人的鼻子还在流血,我想用卫生纸给他塞上,腾出了一只手,刚要掏兜,伴着呼呼的风声,马车一颠,鬼使神差,一瞬间,另一只手也不知不觉地离开了棕绳。“妈呀”一声就被弹了出去,但没等着地,就被孙老疙瘩猛地一把抓了上来,像抓一只小鸡,我的身体却悬在了外边。剑书吓坏了,懵懵懂懂,大声地喊道:“玉秀!妈呀!……完啦!”话音没落,为了救我,他的两手也离开了棕绳,孙老疙瘩急了,破口大骂:“操你妈,你给我坐下!”可是已经晚了。离开棕绳,王剑书的身体也被颠簸着的马车弹了起来。眨眼之时,他的身体也被甩了出去。还是孙老疙瘩手疾眼快,右手抓我,伸出左手,又薅住了剑书。唯一的支撑点是他用两脚勾住了棕绳,身体倾斜,随着马车奔跑,“哒哒哒!哒哒哒!……”一边一个,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