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当时的镜头比马戏团上的杂技还要精彩……马车一口气奔跑了三十多里地,直到过了一座木桥,七匹烈马才缓缓地放慢了脚步,我和剑书又都稳稳当当地坐回了原处。孙老疙瘩喘着粗气,恶狠狠地骂我们道:“……狗杂种,不看在田场长的面子上,你们两个还有今天哪!”他咬牙切齿,眼睛都是红的。他的武艺岂能是一般的杂技演员所能比?一手一个,高悬在车外,靠两脚勾着绳子,晃悠颠簸,那可是三十里地啊!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啦!河水很宽,木桥也有百十多米长。过桥以后,前后左右,大小山头也豁然开朗了许多。蓝天矮了,山头也小了。事后我才知道,这条沟系就是鹤岗与伊春之间的界河,过了界河,就算是踏上了伊春市乌伊岭的地盘。河水清澈,鱼儿嬉戏,草甸子中,各种野花仍然在争芳斗艳地开放着,河南河北,是径渭分明的两个天下和两种世界。是惯例也是本能,过桥不远,七匹烈马就缓缓地停了下来,但仍然喷着响鼻。淋漓的汗水,顺肚毛吧答吧答地滴在了路上。不大一会儿,白花花的砂石路面就染湿了一片。
唐老鸭也毫不忌讳,当着我面,跳下马车就手提裤子,晃动着那玩意儿撒尿。前面撒尿,后面放气,一个连着一个。事后想想,那才是真正的屁滚尿流啊!撒完尿,排完了气,一屁股坐在了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气喘吁吁,脸色蜡黄。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爬了上来,头不抬,眼不睁,像泄了气的皮球。靠着帆布,先是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唉——”然后又自言自语,嘟嘟囔囔地说道:“奶奶地,这把骨头早早晚晚得喂了狼啊!唉!啥时候,乌伊岭铁路才能通车呢!”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了,鸡爪子河林场为什么用七匹马拉车。危险过了,坐在车上,我才猛然间意识到,屁股下面水湿,包括裤腿和袜子,不知何时,我已经吓尿裤子了。不敢声张,脸上却一阵阵地发热,急忙用两腿,盖住了那片湿处。回头再看木桥的那边,十多只灰狼像没事儿一样,在草甸子里面,一扑一跳地玩儿呢!是捉耗子,还是在逮山鼠?剑书自己用手绢塞住了鼻子。
斜歪在那儿,像睡着了一样。孙老疙瘩很快又恢复了他的卑微和怜悯相,两腿蹒跚,佝偻着后背,走路时两脚拖沓,像脑血栓、半身不遂之类的轻型患者。马车站下,他就开始了忙碌,从辕盘下面摘下来两个水桶,一手拎着一个,来来回回往返了八趟,七匹烈马通通饮了一遍。令人不可思议和感到好奇的是,第四趟拎回来的两桶水,一喂大罗给了驾辕的大白马,而另一喂大罗呢,竟然递到了老板子唐老鸭的双手上。老板子和大辕马就同时饮用,一个是“咝——咝——咝——”一个是“咕咚!咕咚!咕咚!”孙老疙瘩呢,脸上堆着微笑。这种谄媚般的微笑,除了在烈马狂奔时,在脸上消失过,几乎都是永恒般地挂在了他的脸上。看着我,孙老疙瘩殷勤又小心翼翼地讨好儿说道:“今个儿让你们俩受惊啦!这些玩意儿!”回头努了努河那边继续在逮山耗子的大灰狼,不好意思地说道:“没办法哟!来来回回,都是这个样子。从烟囱山,一直到嘎拉其河大桥。……嘿嘿嘿!嘿嘿嘿!……哎呀,这会儿就快了,两个钟点,就能见到你舅舅田场长啦!今天晚上,说啥也得去你舅舅家喝喜酒哟!”半个小时之内,前前后后,判若两人,一个是身怀绝技、武艺超群的飞车英雄,另一个则是满脸媚笑的老奴才。另外,还有一点也让我觉着相当纳闷,相当狐疑,宋斌斌和王剑书,都想当我李玉秀的丈夫,而且两人都有一个实权重握的亲娘舅舅。
一个是常委,一个是场长。一个在追捕,一个又在等待。冥冥之中,我似乎感到,剑书的舅舅比斌斌的舅舅还要可恶,还要霸道,连孙老疙瘩这种人,提起剑书的舅舅,未曾谋面的鸡爪子河林场的场长——田景宽,都要这么唯唯诺诺,服服帖帖,在这深山老林里面,没有毒辣的手段,能统治得了吗?孙老疙瘩提完水,因为天热,脸上也是汗津津的,粗布的白褂子上有了一圈圈的汗渍。他收拾好水桶,又像小学生请假似的对唐老鸭说:“唐、唐大哥,我洗洗去了,你去不去?”唐老鸭头也没回,心不在焉地大声说道:“我不洗了,你自己去吧,问问他俩洗不洗?”孙老疙瘩就又看着我道:“洗洗吧,你俩都下来,也换换衣服!嘿嘿嘿……这条道上,可不能封建啊!……来林场的女人谁都一样!谁都一样!不然的话……啊?嘿嘿嘿。”实话说,我真想下去洗洗。先不说那二十八个蹄子扬起的灰尘是那么大,那么浓,没人例外,全身上下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加上了紧张恐惧中的汗水,灰在脸上,肯定是搅拌成了泥浆。看到他们三个人,我也就想象出了自己。
再有,现在让人难为情和无法儿容忍的是,裤子和裤衩全都尿湿了,两条腿也觉着湿漉漉热乎乎的,臊味难闻,不下河洗洗,怎么下车?又怎么见人啊?可是,木桥河岸的两边都是光秃秃的,一览无余,除了绿草,连块隐身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正犹豫着,孙老疙瘩又嘿嘿地笑着说道:“没事没事,快下来吧!你们俩都下来,都去洗洗,都去洗洗。”剑书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还是那么无精打采地歪躺在那儿。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更埋汰。不知他是否吓尿了裤子,但全身的污血、泥土和汗水,再不洗洗,也是没法儿进门啊!于是我小声儿说道:“剑书!剑书,走,咱们去河里洗洗吧?”剑书坐了起来,皱着眉头。可能是我的面容太丑陋了吧?看了我一眼,就扑哧地笑了。撇着嘴角,揶揄地说道:“哟嗬!这妆化的,赶上孙二娘了!”说着,一翻身就从车上跳了下去。刚一迈步,又赶紧扶住了麻袋。
愣怔了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我也从车上滑了下来,掀着帆布,想找找那只旅行包,包内不仅有在济南购买的两套换洗的衣服,包括裤衩、乳罩,还有日用品,小镜、毛巾、梳子、面油等等。但车上的绳索捆绑得很死,不容易打开。正在为难,孙老疙瘩站在远处又大声喊道:“过来吧,别找啦!你的用品,都准备好啦!”“我的用品?都准备好了?谁给准备的?”开玩笑吧?怎么可能呢?我站在车旁边踌躇徘徊着,初次见面,凭着孙老疙瘩的人品和身份是绝对不会跟我开玩笑的。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正拿不定主意呢,唐老鸭在车辕子上就开腔了,三分训斥,七分责备:“不让你找,你就别找了呗!去林场的又不是你一个女人!”再看老板子,他用一桶水,既灌了肚子也浇在了头上。像洗澡一样,满脸胡子,还在嘀答着水珠,亮晶晶的,也让人替他感到痛快。
二话不说,我转身就往木桥上走去。河水不深,桥梁也不高,虽是一座简易工程,却非常牢固。没到近前,孙老疙瘩就又讨好儿般地笑着说道:“你们两口子去桥那边洗吧,男左女右,历来都如此。”剑书有点儿为难,我却不客气地大声说道:“去,那边洗去!”剑书龇着大牙笑了笑,一声不响,就去了大桥的左面。狼群呢?不超过百米,打闹嬉戏,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发现我们。我脱了鞋子,光着脚丫,试探着蹚了下去。水太浅了,才刚刚没过了膝盖,水面如镜,清澈透明,河底是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鱼儿很多,令人难以置信。成群结队,来来回回地游动。最大的比筷子还长,并不怕人,可是赤手空拳又很难捉到。我刚一弯腰,刹那间又无影无踪了。“小鬼头,狡猾着呢!”看着河面,我心里说道。我刚刚下水,孙老疙瘩就在桥那边大声地嘱咐我道:“那口箱子你看到了吧,里面什么都有,你随便用好了!”因为修桥,两岸用石头垒出来很大一截,像城堡一样,城堡两侧也就形成了一处处的静湾、桥礅,也正好挡住了彼此的视线。贴着桥礅,我果然发现了一只大木箱,箱子是铁皮包着的,箱底用石头垫着,周围长满了杂草,木纹都已经是深褐色的了。看上去,风吹日晒雨淋,最少也得有三五年了。箱盖很沉,我费劲儿掀开一看,里面果然摞着厚厚的三叠子衣服,全都是浅灰色的,而且全都编了号,衬衣、裤子和裤衩。
顶层的三件全都是七号,旁边是女人所用的一切,香皂、毛巾、梳子、小镜,包括了卫生纸和月经带,可以说女人所用的应有尽有了。好周到、好全面呀!从衣服的号数上猜测,这只箱子内的物品,我是第七个法定的使用者。我拿出来一套,也有点儿纳闷,为啥编号?为啥都是灰色?为啥要预备成套的内衣?百思不得其解。我索性不想它了,回到水里头,蹲下去,坐在鹅卵石上,把全身上下一件件都脱了下来,打上香皂,赤条条地洗了个痛快。水浅,洗浴时觉着温乎乎的。先把脏衣服洗净又涮了出来,然后又坐在那儿,让清澈的河水把旅途中的污垢涮净。看着远处碧绿的山头,我蓦然间想到,在波涛汹涌的潍河下面,为了逃婚,我是怎样地挣扎和搏斗啊!如今已经逃出几千里地了,而等待着我的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泡在水里,全身都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服和惬意。可思想上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沉甸甸的,感到迷茫,也感到压抑。恍恍惚惚,我忽然看到那十几只灰狼站在了对岸,呜呜地叫着,像嘲笑我一样。有一只个头较小,绒毛华丽的老狼,扭头看着它的同伙,哇哇叫着,丑态百出,似乎是在调情。
我仿佛猛然间清醒了过来,“嗷”的一声,站起来就往岸上跑去。抓着裤衩,手忙脚乱地就往两条腿上套。套上裤衩,剑书也在桥上出现了,安慰我道:“别害怕!别害怕!”我一看是他,就气愤地嚷道:“滚!人家还没穿上衣服呢!真不要脸。”剑书讪笑着,急忙退了回去。狼群渴了,似乎都想洗澡,可相互望着就是不敢下来,浅浅的河水仿佛变成了它们不可逾越的障碍。我知道,狼也是犬类,游泳的技术很高,别说这点儿溪流,就是大江大河也挡不住它们。可是,在小兴安岭茫茫林海的大山深处,嘎拉其河——这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溪流,为啥就能把血腥、残忍、暴戾又狡猾的狼群给挡住了呢?我在火车上也听别人说过,北大荒的狼群是一个庞大而又智慧的群体。现在亲眼见到,除了震惊,也感到了更大的惶惑!我穿上衣服,虽然紧张,却比刚进山时坦然多了。
心咚咚跳,毛骨悚然,全身的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来……抱着刚洗过的衣服回到岸上,站在高处战战兢兢地又继续观察。就是它们几个,出鹤岗三十里地就开始追赶我们,不依不饶,直到现在。我说不上是新奇,还是有更多的仇恨。但仔细观察,在秋光下面,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有两只浅灰色的野狼皮毛苍老,像枯草一样。一只缺少半个耳朵,另一只的尾巴仅有半截,与其他相比,很明显地丑陋了许多。看外表,城府很深,似乎又有点儿老态龙钟,行动迟钝,可又是群体的活动中心。见我愣呆呆的,早已经上了岸的孙老疙瘩仇视地说道:“看见了吧,就是那两个老家伙,一公一母,是它们的老祖宗啦!特别是那个半截尾巴的家伙,这些年了,所有的损招儿都出在它身上……走吧走吧!别看它们了,赶紧上车,还有二十里地呢!”我边走边又回头扫了它们一眼。
半截尾巴和半只耳朵的老狼,确实与众不同,它们形影不离,坐在河边,也懒得再动弹。在我们没到达目的地之前,两只老狼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怀着紧张后的松懈心情,我和剑书又都茫然若失地爬到了车上。再次起步,七匹大马也失去了刚才的精神,由着性子,不慌不忙,牵引着轱辘往前滚动……在鸡爪子河林场,看了相关的资料,我才弄明白了。嘎拉其河是梧桐河的上游,也算是松花江水系的一条支流。林场原来是个劳改单位,跟下游的梧桐河农场是一家。林场职工也多半是刑满释放后人员,成分复杂,什么人都有。就说孙老疙瘩吧,他曾经是武汉杂技团的一名特技演员,多次出国,并捧回了世界级的大奖。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陈云、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看过他的演出,并多次与他合影留念。
舅母就啧啧地替他惋惜:“哎呀!这人哪,白瞎喽!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才也不多哟!就因为一句话,就下放到了咱们北大荒!……鸡爪子河林场,掰着指头说吧,哪一个都比你舅舅的功劳大,小小的连长,他倒神气起来啦……”车老板子唐老鸭,更不是个一般的人物。唐老鸭和舅舅都是从一个部队上来的。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舅舅——田景宽,连级干部,上尉军衔,转业到地方当了场长,手下三四百名职工,都听他发号施令。车老板子唐老鸭呢,原名叫唐金彪,三八军七十四师的主力师长,少将军衔。赴朝作战,第一枚军功章就被志愿军司令员兼政委亲手别在了唐金彪的胸膛上。
当然了,庐山会议以后,彭德怀削职为民,在军队的高级领导人里面,唐金彪也是第一个被迫脱下了军装,发配到小兴安岭,在昔日下属的领导下,“无忧无虑”地当上了一名车老板子。历史的逆转,时代的变化,包括王剑书的舅舅做梦都不会想到,昔日只能在会场主席台上所敬仰的指挥官,如今,竟然在自己手底下当上了一名车老板子!这到底是一种悲剧,还是一种荒唐?是一大幸事,还是对军人的污辱和亵渎?但有一条,作为场长,剑书的舅舅田景宽是非常放心的,那就是唐老鸭的这辆马车,不管拉多少女人,唐老板子均不会跟其他人同流合污。事后说起来,田场长也曾经当着我的面说道:“判刑枪毙,咎由自取。都像唐金彪唐师傅那样,就是女人上赶着,这种损事,唐老板子也不会干的!人品、素质、道德和职务,在唐师傅身上,是绝对不用怀疑的。他的素质,到任何时候我都敢打保票……”
作为下级,田场长也更了解唐老板子的历史:当过红军,驯马员出身。有一次骑兵表演,在首长检阅的时候,身为骑兵副团长的唐金彪,在烈马绕场狂奔的时候,突然从鞍子上站了起来,单腿踩着马鞍,另一条腿高悬,整个身体像燕子腾飞状,跑完全场,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志愿军组建骑兵团,彭德怀点名说道:“唐金彪是最好的人选嘛!别说是骑兵团啦,就是骑兵师,也非他唐金彪莫属。”从朝鲜回国,唐金彪就顺其自然地当上了师长。在狼群追赶的时候,唐老板子两脚踩辕子,双手挥动大鞭。现在回头再看,也就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了,那点儿特技,纯粹是小菜儿一碟。关于野狼沟,沟里的狼群为什么不敢过河?
离开嘎拉其河大桥时,唐老板子和孙老疙瘩是这么给我们叙说的。当初这条沟系就是北大荒有名的野狼谷。但狼群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么凶狠,见人就追,直到把人类赶出自己的领地,领地的方圆有四十平方公里左右。南止烟囱山,北到嘎拉其河大桥。主要原因是农场扩建,狼群的空间太狭小了。周边地区,先后创建了宝泉岭农场、梧桐河农场、共青农场、军川农场、延军农场、伏尔基河(新华)农场、绥滨农场、普阳农场、名山农场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