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哑鸣已被击毙,但一个更大的疑团漂浮上来,堵在他的心头久久不肯离去。周哑鸣会不会就是一直在幕后指挥的“蜜蜂”呢?如果是,他为什么不把枪口对准特遣队?他完全有时间,也有机会这么做。他可以枪杀杨树状,就应该有决心与能力对特遣队开枪。还有,在注定失败的情况下,他竟然没有伤害教授,连一点点鱼死网破的欲望都没有,这不太符合逻辑。他的死好像按照一个预定好的步骤,必须以这种方式结束一样。如此轻松的撤退,使得胜利的一方很不适应,好像心阀还没盖紧,就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王大霖感到全身上下空荡荡的,心里没有一点着落。
中午,童笙兴冲冲地从毕打街回来了,她手里扬着一份报纸,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紧张。王大霖问:“怎么?找到那个报童了吗?”“找到了。”由于兴奋,童笙的语调甚至有些颤抖。“哦?他告诉你张幕在哪儿了吗?”王大霖问。童笙没有回答王大霖的问话,而是歪着脑袋盯着王大霖左看右看,边看边说:
“像,真的太像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到底怎么回事?”王大霖莫名其妙。“你儿子是不是叫王锤?”王大霖脑子嗡的一声,急忙答道:“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童笙的表情严肃起来,她把手里的报纸递给王大霖,说:“今天在街上买的报纸,你先看看吧!”王大霖接过报纸,摊开。童笙把要看的内容指给他,只见在生活版下面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刊登着一则寻人启事。上书:
兹有一少年,名王锤,年十二有余,欲寻失散多年生父。少年祖籍北方某省,随母来港,因在市井邂逅一人酷似其父,遂疑父亦来港。父名王大霖(音)。敬请王锤之父,或其他知情者见此启事后与敝人联络。联系地址:奇力山卢瘦居。联系人:张幕。
王大霖看毕,浑身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原来跟张幕在一起的那个报童,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听到动静的教授夫妇,以及特遣队的队员们都从屋里走了出来。王大霖望着他们,眼泪在眼窝打着转,最终涌了出来。他哽咽着说:“从接受任务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丢失的儿子很可能在香港,是苏行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上级,上级领导临出发前告诉我的。我忍着一直没说,怕耽误大事,可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他们。我经常梦见我从延安临去上海的那天晚上,孩子熟睡的那个样子,从那儿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和孩儿他娘。我想他们啊!”王大霖情绪有些失控,“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跟张幕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王大霖心中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他不能上街漫无目标地到处寻找,唯一见过儿子的苏行现在也不知道关押在哪里。他本来抱着解开这个结的想法兴冲冲地来到香港,可迎接他的是一场接一场应接不暇的战斗,让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根本无法分心惦记他们母子。他内心隐隐痛着,为无法寻找杏姑和儿子忍受着煎熬。
特遣队队员们大概从来没见过他们的队长如此动情,平时那个硬朗的汉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失去儿子后特别无辜特别无助的父亲。毕虎忍不住大吼一声:“队长,快下命令吧!包围卢瘦居,把孩子从张幕手里抢回来!”队员们个个群情激奋。大家心里都明白,张幕才是最危险的敌人,比梁君凶险百倍,他不像梁君那样张牙舞爪,而是隐藏在暗处,时刻觊觎着教授,这是最不好防备的。面对这样凶残的对手,你只有主动迎击他,而不是一味躲避。
教授走上前,拿过那张报纸看了看,然后抚着王大霖的肩膀,说:“别着急,从这条寻人启事来看,张幕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孩子一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你现在要做的是,快去把孩子找回来,越快越好,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让他把孩子带走了。”童笙说:“我分析,王锤可能在街上跟你偶遇过,只是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当面认你这个父亲,回去后他跟张幕提起你,于是蒙在鼓里的张幕登报替王锤寻找父亲。我父亲说的对,张幕不知道王锤的父亲是谁,要是知道就麻烦大了……处理起来,比较棘手……”她没有把更坏的结果说出来,毕竟王锤现在暂时是安全的。
听教授与童笙这么一分析,王大霖很快冷静下来,他咬紧嘴角,凝视着四周,然后说:“毕虎、祝小龙跟我去,其他人原地待命,保护教授。柳东继续给上级发报,时刻注意接收上级的指示。”教授显得忧虑重重,说:“不行,不行,太危险了,他在暗处,你们在明处,你们三个等于去送死,还是把队员们都叫上吧,人多力量大,我和老伴,还有童笙在一起,没问题的,咸田这里比较安全,你放心吧!”王大霖摇了摇头,对教授说:“正如您刚才说的,张幕现在还不知道王锤是谁的儿子,人去多了反而会打草惊蛇,他会怀疑孩子对别人提过他们的住处,比如在毕打街,童笙跟那个报童有过时间不短的对话,不排除张幕就在附近,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王锤就危险了。还是我、毕虎、祝小龙去吧,悄悄接近他,出其不意把他解决掉。”童笙担忧地说:“千万不要让张幕怀疑王锤对我说过什么,王锤守口如瓶,没有透露一丝信息。”王大霖说:“他是不会认为我们是看到寻人启事找到他的,这是他的疏忽。他不知道整天跟他朝夕相处的孩子,是共产党特遣队队长的儿子,如果知道这些,他也不会登报暴露自己的住处了。所以,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他,这就是我要带上狙击手祝小龙的原因。”童笙说:“这样吧,王队长,我跟你们去,毕竟我跟他很熟,而且这次他来香港,我也见过他两次,他对我没有防备。一旦发生什么,凭着我们家跟他十几年的关系,我还可以充当说客,减少对王锤的伤害。”王大霖想想也有道理,便同意了童笙的要求。午后的奇力山刚刚下了一场小雨,临近山脚的时候,路变得泥泞起来,有一段路还有积水。毕虎一不小心,卡车的右后轮便陷在一个泥坑里,任凭怎么踩油门也冲不上来。王大霖和祝小龙下去推车,多了两个人的力量果然不同,车像一个挣脱缰绳的怪物,跃着从泥坑跳了出来,黑里带黄的泥巴甩了王大霖和祝小龙一身。正巧这时,一个扛着锄头的农夫走了过来,王大霖粗通一些白话,他微笑着跟那个农夫打着招呼:“你好!”农夫谨慎地笑了笑,问王大霖:“没见过你们来奇力山,你们找谁呢?”王大霖说:“找……想向你打听个地方。”农夫放下肩膀上的锄头,望着眼前这个黑黑的汉子,等着他发问。王大霖说:“请问,你知道卢瘦居吗?”农夫一听有人问“卢瘦居”,显得有点意外,他说:“怎么不知道?卢瘦居是老炉匠家的祖宅,他是我们这儿最大的财主。早在日本人轰炸香港那年,老炉匠就带着全家到南洋去了,几年来一点音信都没有。有人说老炉匠病死在南洋,不会回来了。现在呢,只有一个姓赵的仆人留下来守房子。你们是老炉匠家的……”“你见过一个男人跟一个小孩在那里出入吗?”“见到过,大概是仆人的亲戚吧,我想……”“卢瘦居好找吗?”“好找。你们顺着这条山路往上开,大约三里路,有个岔路,靠左边,比现在这条路窄,特别陡,那是老炉匠当年专门修的,直通卢瘦居。不过,那条路……”农夫看了看王大霖他们的卡车,“发了几次山洪,路被冲垮好长一段,车恐怕上不去。”“从岔路口到卢瘦居还有多远?”“可能还有不到一里路吧,反正一到岔路口就不远了。”“好,谢谢你!”王大霖向农夫招了招手,回身上了车。不知怎么,离卢瘦居越近,他的心就越紧张。他不知道卢瘦居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在等着他,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儿子怎样跟那个恶魔张幕相处。更让他困惑的是,既然孩子跟张幕在一起,那杏姑呢?她在哪里?王大霖总有一种感觉,杏姑凶多吉少,他的心更加疼了,急忙催促着毕虎:“快,再开快点!”车速已经够快了,毕虎紧握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方。这条路由碎石铺成,狭窄,弯道多,时不时有路边的大树倒斜下来,挡住前方的视线。开始上坡了,坡度非常陡,毕虎第一次开这样的路,又对路况不熟,加上那辆卡车爬坡时特别费力,弄不好瘫在路上就麻烦了。他理解队长的心情,在保证车速的前提下,还必须注意安全。岔路口很快就到了,左边果然出现一条更窄更泥泞的路。王大霖让毕虎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四个人下了车,沿着那条泥路徒步向上攀去。
如果不是有两道车辙,很难想象这条路可以行车。正如那个农夫所说,有一段路被洪水冲断,路不成路,他们必须抓住路边的树枝才能勉强前行。如果张幕和儿子真的在卢瘦居住,他们是怎么进出的呢?难道每次都像现在他们这样攀援前行?不太可能,儿子还小,他走不了这么险的路。
“会不会有另外一条路通往卢瘦居呢?”王大霖低声嘀咕着。“我也在想,这条路这么难走,张幕和王锤是怎么通过的呢?一定有一条小路。”童笙回应着说。毕虎也觉得这条路不是唯一通往卢瘦居的,他说:“农夫指的是车开到岔路口,然后沿着这条路去卢瘦居,这是在有车的前提下,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徒步呢?也许他指的就是另外一条路了。”“毕虎说的有道理,”王大霖说,“如果我们沿着这条路上去,张幕沿着另外一条小路下去,正好错过,那我们岂不是扑了个空?”毕虎说:“队长,你和童笙继续沿着这条路走,我和祝小龙去树林里寻找另外一条路,我们分成两路,向卢瘦居方向进发。”“好!”毕虎和祝小龙很快消失在树林中。从岔路口到卢瘦居确实不远,王大霖很快就看见前方有一座很大的四合院,院子中间有一幢很高的房子,他和童笙立即卧下,等着从另一条路绕过来的毕虎祝小龙。
“院子很静,不像有人。”王大霖心里有些焦急,毕竟离儿子这么近。“现在还看不出,”童笙说,“别急,也许张幕和王锤就在里面。”正说着,毕虎和祝小龙摸了过来,毕虎说:“队长,果然有条小路,反而比刚才那条大路好走,张幕就是从那条小路进出这里的,路上有很多新鲜的脚印,而且……”毕虎停了下来。
“别停,说!”“而且还有小孩的脚印,估计是王锤的。”“这会不会是个圈套?”王大霖忽然起了疑心。“你的意思是,张幕利用王锤寻父把你引到卢瘦居?”童笙问。“没这个可能吗?”“不太像。你离开王锤时他还小,”童笙说,“他不知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只记得爸爸的名字,是这样吧?”“是的。”王大霖点着头。“只有一种可能,你刚才的推测才成立,那就是保密局的情报网获知共产党特遣队的队长是谁,然后这份情报传递到了张幕那里。”“不排除这种可能,”王大霖说,“我们开始想得太简单了,没考虑到保密局的情报网也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空降到粤北山区他们都能知道准确的降落地点,更何况特遣队队长的名字。我想,张幕很可能已经获知王锤的父亲就是共产党特遣队队长,所以故意用寻人启事的方式把我引来,这样的话,王锤就更危险了,他变成张幕的挡箭牌了。”“但愿你的推测是错误的,我还是坚持以前的推断,他只是替王锤寻找父亲,没有那么复杂的理由,因为他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一支装备精良的特遣队,引你过来岂不是引火烧身吗?他没那么傻,他应该躲在暗处,伺机行事,而不是壮着胆子单挑。从我两次接触他来看,他对王锤非常好,非常喜欢王锤,不然也不会从街头把王锤接到他那里住。”“他对王锤特别好?”童笙的话像刀子一样割着王大霖的心。“对不起,也许这句话伤了你,但是从表面来看,他真的对王锤很好,所以我认为,王锤是安全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安全。”王大霖情绪激动起来,他说:“在我看来,王锤不但不安全,还极其危险。不过,就算这是一个圈套我也要往里钻,我要亲手击毙张幕,为牺牲的同志报仇,我要救出儿子,让他回到我的怀抱。”童笙理解王大霖的心情,就没再拿话刺激他。王大霖对狙击手祝小龙说:“你留在原地,我和毕虎摸过去,一旦发生情况,我们又不好正面交火时,你选择时机击毙张幕。对了,童笙也留在这儿,跟祝小龙在一起,那边太危险。”童笙说:“不,我要跟你们一起进去,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稳住张幕,也许我比任何人都有用,你放心。”“张幕的子弹是不认人的,你还是留在原地好。”王大霖不同意童笙的要求。“我知道,如果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比如需要我照看王锤的时候,我是可以胜任的,你可以专心对付张幕,不必为孩子担心。”王大霖一想也是,便对童笙说:“你跟在我后面,见到张幕不要贸然接近他,他相当危险,突然得知共产党找上门来,也许会导致他情绪失控,他可以拿王锤当挡箭牌,也可以拿你,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王大霖的最后这句话让童笙听得心里暖烘烘的。于是,毕虎在前,王大霖随后,童笙则跟在王大霖身后,三个人猫着腰,悄悄向卢瘦居大门摸去。到了大门一看,门虚掩着,留有一条门缝。毕虎把卡宾枪从脖子上掏出来,端着手里,回头向王大霖示意了一下,便轻轻去推那扇大门。门很重,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响了两下,毕虎便停下,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又推门,又叽叽嘎嘎,门终于推开一尺多宽的一条大缝。里面仍然悄无声息,死一般寂静。毕虎猛地伸进头,又迅速退出来,然后对王大霖小声说:“队长,没发现任何目标。”王大霖把驳壳枪的保险打开,向毕虎做了一个鱼跃的手势,然后拉住童笙,避到大门一侧。毕虎顺着一尺多宽的门缝跃了进去,做完一个前滚翻后,便是一个标准的卧姿,腮帮子倚在枪托上,枪管平平地伸了出去。毕虎“唿”地打了一声口哨,告知外面的王大霖,里面暂时安全。王大霖对童笙说:“你留在门外别动,我和毕虎先进去,听我的指令,如果安全你再进来,如果有枪声,赶快找个地方隐蔽,或者干脆往树林里跑。你别以为张幕不敢对你开枪,负隅顽抗的人会把任何进入他视野的物体看作敌人。”童笙点了点头。说实话,此时她也非常紧张,她不知道真实的战斗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张幕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不知道王大霖和毕虎能否在这场交战中胜出,更不知道王锤那孩子能不能安全回到父亲的怀抱。一切都是未知数。未知数是最令人恐惧的,因为没有人可以掌握。
王大霖一个侧身,从大门闪了进去。他和毕虎迅速分成两路,沿着墙边向院子中间的那幢大屋摸去。奇怪的是,大屋的门也是虚掩的,两个人轻轻推开门,一步一步挪了进去。咔嚓,王大霖脚下好像踩到什么,低头一看,是破碎的玻璃,再走一步,还是碎玻璃,在这么安静的屋里,玻璃碎片被踩的声音格外刺耳。屋里有些暗,等他们俩的眼睛适应屋里的亮度过后,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们发现屋子中间趴着一个人。
王大霖蹑手蹑脚走过去,侧身一看,是一个大约30岁的男子,蜷缩着身子,面部朝下,后脑有一个小小的枪眼,挨着脸部的地面有大量凝固的血污。王大霖蹲下,用手试了试颈部动脉,已经死亡。两个人又迅速搜查了大屋里面的几间小屋,其中两个屋有床,床上有被子枕头等生活用品,但都空无一人。也就是说,除了地下躺着的这具死尸,卢瘦居没有发现活人或者第二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