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他想着和老婆在一起的日日夜夜。老婆原来是他中学时的同学,比他低两届,人长得俊美,天生丽质,多少人提亲她都看不上。直到乞者大学毕业在银行工作后,由舅舅出面保媒,她才想起中学时有个吹笛子的大眼睛男生,答应见面。那时乞者年轻有为,又在省城工作,便把她领到G城玩,好言好语哄,送好东西诱,半年后就定了终身。
结婚后老婆吃苦耐劳人能干,小两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有了孩子后老婆更是持家有方,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而让乞者感到别扭的是老婆人比较古板,把他管得严,再就是不活泼,对男女做爱之事淡淡漠漠,晚上经常急得他团团转,好不容易叫醒,回答总是:“我累了,下次吧。”要么就催着快点结束、草草了事。把情深意长、爱欲浓厚的乞者弄得索然无味。乞者经常开玩笑说,老婆应该去修道院当嬷嬤。
乞者想到这里,又记起了他那位激情洋溢的女郎,唉,乞者叹之:人啊,总是没有完美的,要能把老婆和女郎合成一个人就好了!乞者把软椅的靠背往后扳倒,半躺着装睡……
“小城到了,该下车了!”票员摇醒了乞者,乞者慌忙下车,揉眼四下看这是哪里?”
“小城啊,你不认识吗!”
“那刚才以前我在哪里?”
票员和几位旅客都笑了:“你睡糊涂了吧,吹吹风就清醒了。”乞者慢慢回过了神,眼前的确是站在小城的马路上,他感觉自己从一个幻境里回到了现实当中。
他提着大包小包进了村,老远就听见父亲扯着嗓子吼秦腔:“刘彦昌哭得两眼泪汪汪,怀抱着娇儿小沉香……”声音里夹带着哀怨和按捺不住的怒火,听得乞者心跳,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他进了院,母亲坐在廊沿用簸萁选苞谷,见他进来,放下手里的活,呆呆地看着也,就像见了陌生人般。
“妈,我回来了。”他跟母亲打招呼。母亲没有搭话,还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往屋里走。
“站下!”父亲一声吼,喝住了他刚刚迈进门槛的脚步。
父亲从屋里出来,坐在门槛上,挡住了他。“你干啥来了?”父亲瞪着他问。
他小声回答:“爸,我回来了。”
“你干啥来了?”父亲一脸气样。
“我,我……”他张口结舌,想说又不敢说来找老婆孩子,他转头望着母亲,想让母亲打个圆场,母亲没有理会。
父亲问道:“你今年多大了?有家了吧?那你的老婆和娃呢?嗯!”
显然,父母亲知道了离婚的事。小城有句老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个家”,老人把儿孙们看得比什么都要紧。他结结巴巴地说:“爸,我就是来,来找......”
父亲打断说:“你既然把我叫爸,那我问你,我的孙子呢?嗯,孙子在哪里!”
父亲怒不可遏,厉声训斥在城里蹲了才几天,好的没学下,尽学了些驴肝肺。那么好的工作你都辞了,有了两个臭钱,牛气了!单位上把你放不下,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那你来这里干啥?我和你妈一对土农民,你干脆都别认了!”
他欲解释,苦苦求父亲听他把话说完。
父亲把手一横,说你啥都不用说,你若不把媳妇和孙子领来,你就别进这个家门!”父亲一把大手仿佛带着气功,他只觉得身子往后倒,他退了一步,回头求助似的望着母亲。
母亲无奈的眼神告诉他:“我帮不了你。”
父子二人对峙,母亲暗自心酸,院子里一片寂静,空气如凝固了一般。父亲把两只手筒在袖里,眼睛里流露出忧伤和无望的神态,他看着父亲的眼睛,那种忧伤和无望只有在他小的时候有一年天大旱,望着颗粒无收的庄稼地时父亲流露过。那是一个起早贪黑把心操碎的农民,把自己的汗水和泪水撒在土地上,辛勤劳作了大半年,换来的却是一无所获时才有的表情,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寒心,是无助的绝望。而今天,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本当自立自强的男人,—个本应该挑起大梁的男人,却让父亲又有了忧伤和无望的眼神,他心里顿感愧疚。庄稼地一年不收还能熬过,可是一个人的堕落就要影响他一生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就像一串长链断了其中的一环一样。
好长时间了,他在院里来回走,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父亲的架势,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他只好留下东西出了院门。
乞者找到五爷爷,五爷爷告诉他:“你媳妇和儿子都好着呢,儿子的学籍你舅舅托人转到小城一中了,媳妇在娘家。”
他别了五爷爷去看媳妇,遭了白眼,吃了闭门羹。
他去一中看儿子。老远就看见教室侧墙上写着大字:煤不燃烧永远是黑的。他记得这是舅舅给同学们说过的话,这句话打二十多年前就记下了,要不是再次看见还真的会忘记了。看着墙上的字,他觉得向己比煤还黑,煤黑是本色,自己的黑却是心灵里的污垢。他找到了儿子,儿子把他看了一眼,连声爸都没叫就走了他知道自己是自作自受,尴尬的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打开,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离婚吋他让老婆带走了好多钱,存在几个银行里以后慢慢用,这也是他有意安排的,世事难料,万一出了事由自己担当,与老婆孩子无关。他心里想:但愿老婆能体会到自己的一番苦心。
他恋恋不舍出了校门,正好碰见弟弟找他。他问弟弟有事吗,弟弟吞吞吐吐说:“爸让捎话,说你要另找女人结婚,他就当面撞死。”
乞者无言。
弟弟说:“要不到我家里去住几天。”乞者摇头,说:“你回家吧,我走了。”
兄弟二人没说几句话,弟弟就发动起自己的摩托车开走了。望着弟弟的背影,乞者心中充满愧意,好几年前,由于酒喝多了,当着全家好多人的面数落弟弟穿的破烂,挖苦弟弟家里穷,把弟弟气走了。好在老婆打圆场,去给弟弟赔了不是。
乞者无心滞留,又坐车回到了G城。
一下车就遇上沙尘暴袭来,那奇怪的声响又在耳边响起,又让乞者感觉像是进入了幻境里,他浑身不自在,就近去了一家洗浴中心。
洗浴吃喝休息完毕,已经是午夜子时。他没有做按摩,也不想住在洗浴中心,他结账出来,想独自回去。
他觉得自己的胆子大了,敢半夜三更单人行走,这世界也不是那么可怕,人啊,经常是自己吓唬自己,因为心里有鬼。哪天这世上只剩下一个人的话,那才叫真正的可怕。
他不紧不慢,随意行走到小巷中间,在垃圾台下撒尿,在他系皮带时听见有动静,这么晚了是谁?他转身望去,有四个人,一个在前面东张西望,一个蹬着三轮车,另外两个抬着一根钢管,两人来到路中间的下水井盖前,把钢管上的索链头插进井盖的两个孔里一拧,然后一人一头使劲抬钢管,井盖一下子就被拔起来,两人抬着井盖往三轮车上一放,喘了几口气,四个人继续往前走。
乞者看得真切,看得心跳,他明白这是一伙偷井盖的小偷。乞者想打电话报警,又怕声音惊动了小偷,一人难敌四双手,偏巧手机没电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四人再次下手,得逞后悠然离去。
乞者毫无办法。一个社会的秩序要靠大家来遵守和维护,当有些人利用权力、职能和行业优势为自己捞好处甚至发家致富的时候,而又有些没官没权没势、没职位没工作,啥都没有又要用钱的人,因为懒惰就走了邪门歪道了,偷井盖子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偷了还会再安放,偷来的井盖砸碎卖废铁,弄几个小钱花花,废铁回收后炼成铁水,浇铸成新的井盖,周而复始地循环,一个产业链,倒也像某些循环经济的一个缩影,只是偷井盖的人要冒着坐牢的风险。“这个世界上想发财的人哪个没有风险呢?我不也是顶着风险过来的吗?”这么一想,乞者心里轻松了些,刚才的一幕全当看了一场戏。
怪声再次來到耳边,与前几次不同的是怪声在说话,乞者听得真切:“你也是一个贼......”
“我也是贼?”乞者忽然反省:正是有了像他这样的人巧取豪夺,才有了这四个人的铤而走险,仔细想来,相对于社会大环境來说,自己确实是一个贼,一个强盗,一个穿着各式外衣做掩护,打着各种头衔做挡箭牌的强盗。
乞者觉得脸上很烫”他庆幸自己还有一点使自己脸烧的良知,朝脸蛋美美扇了一巴掌,那一声“啪”就在小巷里回响,变成了噼里啪啦的掌声,好像在为他的自责和醒悟而喝彩。
这晚,乞者睡得特别香。
沙尘暴把G城折腾够了,向东南方窜去。G城渐露出一丝生机,G城在痛苦的呻吟当中对沙尘暴多了一份反省。
乞者当了一段时间的叫花子,感觉身体攒劲多了,腰腿灵活,能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睡觉也香,每晚回到窝里一头倒下就睡着了,根本不用吃安眠药,尤其肠胃功能明显好转,大便畅通拉得快,尿的尿也没有以前那么臊了。
乞者又出现在G城街头,他一面散心一面躲债主,人到了他这份上还能怎样,除了当叫花子又如何,再不然就得去死才能解脱。他那身特殊打扮,别具一格的行头叫行人留步,围观者众多。有人问这问那,他并不作答,对他说三道四他也不理会,只顾低头走路,想着好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心里有了一份疼痛的思考,一丝愧疚的自责,一种沉重的负债感。当他漫无目的的眼光望见一幢高楼上的“金兰城乡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的牌子时,才想起了他的公司——自打齐济湘死后就由自己经管着的公司,一个无事可做的公司。“金兰”二字经风吹雨淋日晒,锈迹斑斑,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夺目。他走到大楼底下,站在一楼公司的门口。
公司门庭冷落,只有一个老保安在半掩着的玻璃门后面筒着两手打吨。偶尔有个人进出也是附近店铺里来上厕所的。他也尿憋了,他忐忑不安地走进去,保安连动都没动。他看着这只剩几间办公室的公司,心里凉凉的,他钻进厕所,在撒尿时想,还不如把公司改成厕所收几个如厕费,总比每月只付房租不挣钱强。
他出公司的门,保安依旧无动于衷,他和一个进门的女人擦肩而过,他一看那女人就知道是女会计白丽。白丽略显老气,但风情依旧,只是身上没有了“傲若兰”的香味。乞者低头而出,引起白丽的注意,白丽看着他,摇醒了睡觉的保安,指着他对保安耳语,保安起身出来,朝他看了一会,又转身进了玻璃门,继续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