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晚上,清淡的月光和洁白的月华也照在苏维的办公室里。夜已经很深了,苏维伫立在落地窗前,茫然地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厦,一丛丛,在朦胧的月色中迷离若错落有致的海市蜃楼。
几日前的一个不曾意料的交晤,让他本已被时间麻木的心灵瞬间又不甘了起来。
韩澄阳,这个名字他五年前听闻之后就硬生生地记在头脑里。寻了那么久,一直不见,可是却在他渐渐平复心情后突兀地出现了。
那日之后,他找了私家侦探察韩澄阳的底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对这个曾毁了他生活的男人做些什么,只是觉得根植在内心深处的伤痛和不甘汹涌了起来,成为一种纠结难耐的恨,他不会让这个男人只是坐轮椅这么简单的。
“嘟嘟……”传真机发出了单调的传输的声音,他等了一晚上的资料终于传过来了。
他拿起传真纸,大略地看着。这时安嘉拨他的手机,撒着娇要他去山顶的高级会所接她,他随口应着。传真一张一张地从传真机里跳了出来。望着其中的一页,他突然呆了,以为自己花了眼,连忙用力地擦着。再去看时,手已是抖的,这次他确定了,他没有看错。
白色的传真纸中,有一个叫黎洛的名字。
安嘉的声音还在耳边吵着,他哪有心情理她,抬手按了关机。结果她又打他贴身携带的商务通,他焦躁地随手就把商务通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把座机的电源线拔了。世界终于清静了。他的头却还是涨着,满耳都是心跳的声音,口干舌燥。
他抓过那张纸,只觉得满眼的字是斗大的,黑字越发显得黑,白纸却光一般的白,射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撑着把那一段寥寥的几句话读完,他抓过外套,狂奔出去。
——五年来,韩澄阳一直照顾一位名叫黎洛的脑瘫痪者——
名叫黎洛的脑瘫痪者。
她还在这世界上?
五年来,一直以为她随着她最爱的大海去了。原来,她竟安然地睡在这个城市的一个角落。
就在几天前,他还曾离她那么近,近得连他身边的风都能飘飘地吹到她的身边。
苏维不敢自己开车,叫了出租,塞了大把的钱给司机,一直强调要快。司机见他一脸神不守舍,去的地方又是疗养院,猜他八成是亲人病危,也不多言,一踩油门,车子急驶了出去。
柏油路平滑,街道两旁的高树如夜的剪影在车窗玻璃上瞬息掠过。苏维盯着窗外大团大团黑色的夜影,还是无法相信一切是真实的。骗人,也许是骗人。或者自己看错。
她还在?
五年了,那是怎样的一个玩笑?
来到疗养院外,他越发怯了,在楼门前立了一会儿,抽了根烟定了定神,望望一院的碧树青草,还有不远处几株精灵般的樱花树。
她还在?
四周静谧,一如昨日的静好,一如往昔般纹丝不动。他越发不能相信自己,觉得自己好像掉到了一个时间的陷阱里。推开门,他走进住院部,一路向问询处走过去。
“请问,我找……黎洛,黎洛的病房。”
小护士张大眼睛:“黎洛,你确定你找她吗?”
“没,没有,这个人吗?”
小护士笑笑:“她是很特殊的病人,住四楼特护病房,413。”
他眼前又是一阵恍惚,心里的滋味分不出是喜是忧。一路爬上楼梯,他还在想着那个问题:她还在?
宽宽的走廊,在苏维恍惚的眼中像一条时光的隧道。他呆呆地立在楼梯口,遥遥望着不远处那个挂着413门牌号的房门。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去,推开了门,然后看到一个白衣素服的女人静静地睡在病床上。
她还在。
确定的事实一下子把他头脑中那些恍惚都击碎了,他退步靠在雪白的墙壁上,全身脱力一般的累。
眼前的她,依然是面容姣好,只是脸色非同一般的白。他走过去,轻轻地探她的鼻息。安稳的呼吸在他手背上吹过。
“小黎子。”他喃喃地自语,身子僵立着,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如同她一动不动地睡着。除了,他的颊边缓缓地流下了一颗泪。
“喂,你是谁?”一个声音把他从呆怔中唤醒了,他扭头,看到一个小护士手中举着营养液立在门口,戒备地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这样慌,仿佛自己的心一下子裸露在外。
“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他仓促地说,然后快步走出。
出了住院部,一天莹蓝,一地月光,用力呼吸微带着一丝寒意的空气,他终于清醒了。
坐在一侧的长椅上,那长椅是奶白色的,在月下,冰雪一般。他还是觉得累,背上好像一忽儿担起了重重的五年的时光,不,还要更长一些。
当然更长一些……
他遇到黎洛,也是在这样一个月色莹然的夜晚。她与他,隔了几十米的距离。她在他的眼中,就像小人国的玻璃公主一般……
那是在他上大一的时候,学校举行迎新生晚会。这种活动他历来是不参加的,那天晚上,当寝室里新结识的哥们儿盛装奔赴他们口中的大学第一个男女联谊会的时候,他推了车子,准备再去跑几份保险。
车子在一片喧哗中渐渐走远。他的人生,早早就与热闹无关了。
后来,他忽然听到背后安静下来了,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响起,他听得心中一动,扭头回望,只见几十米开外的露天舞台上,伫立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孩,正轻轻地唱着一首《恋恋风尘》。
他视力很好,可是远隔了几十米,看到的也只是一个洁白的影子,就像她歌儿中唱咏的一般,迷迷蒙蒙中若被满山的云雾笼罩,绿峰桃源是世外之境,所以那遥远的影子也是不可描摹的。
他静静地听了他唱完一首歌然后离开,满耳惊叹的喝彩声,而他的掌声,在心中。
她总是以为他们的第一次相识是在他救她的那个夜晚,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当她唱咏绿峰桃源的时候,他的心已横生出许多阡陌了。
翻遍口袋,苏维发现自己把所有的手机都扔了,只好到院中的公用电话亭投币,打给公司的保安,让他们把自己的宾士开过来。
他一贯不喜欢坐出租,就像他不喜欢去陌生的地方,不喜欢打没有把握的仗一样。
只有黎洛,有本事让他的不喜欢变成喜欢。可是这一点她居然从来都不知道。
站在韩氏疗养院外的马路旁,苏维插着手儿等着自己的车。
夜色更深了,浓浓如挂了一团团融化成液体的铅块,让人很不舒服。他于是想起,他救黎洛的那一天的夜色也是这样的,而且在深秋季节,闷而热。
那时候学校扩建校舍,找了好多的工程队,人员自是良莠不齐。学校有传一对男女去谈恋爱,月色下正情意浓浓,被几个人围上了,手中都拿着家伙,那男生怕了,于是丢下了自己的女友跑了。传得有模有样,成了寝室的焦点话题,大家猜测这对男女是哪届哪系,又如何猜到,于是就聊起自己遇到这种事会怎样怎样,男生都讲要舍命为红颜。苏维向来不理这些事,英武不英武,要事情发生才知道。
他读师大分出来的商科,与中文恰好在一个楼里,与黎洛的班只隔一个中厅。他平日里不是忙学习就是忙打工和找人买保险,那几日却多了一个心思,不自觉地留意着黎洛的作息,然后把自己的也调整得和她一样。倒是没有什么企图,看着她身边围绕着的男生也并不觉得烦。
想着,这些日子里她没有事就好。
可是终于还是遇上了。
果然是四五个人,手里都拿着家伙,黑暗里乌云一般地涌上来,和黎洛一起走的小女生尖叫着跑掉了,她身形娉婷,被那些人围住了。
苏维想也没想,扔下书本就冲上去了。
记忆中自己一直在打仗,小时候因为别的小朋友骂自己的父亲,长大了就讲不清是什么理由了,总是有人看他不顺眼,而他也从来没有对谁服过软、低过头。
他打架拼命。
所以一时间那四五个人蒙了。
“你他妈还不快跑。”他对黎洛吼,看着她哭着跑开,心中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然后,就随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