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打断了四根肋骨。寝室的哥们儿惊叹,直说他好命,那么大的铁锹和锄头落到身上,居然身上重要部件都没事。他也很庆幸,打架,总是后怕的,当时头脑一热,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记得打那场仗的过程中他一直很清醒,清醒地满地乱滚,抱着头和胸,照顾自己身上的重要器官,清醒地听着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风声,然后身边的那些人作鸟兽散。清醒地,记得一个柔软的身子紧紧地抱住自己,哭泣声带着太多的恐惧。
“同学,你可别死啊!”
她还真会咒人。
他一下子成了英雄,美名传遍校园。很快,酸溜溜的声音从中文系的才子群中传了出来:“他啊,算不上英雄,他救黎洛是有目的的,我们看见他跟黎洛好几天了。这不是明摆着吗,黎洛是中文系花,这小子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听到这些话是出院几天后,当时他的朋友正为他打不平:“你说这些人酸不酸,有能耐你们去跟那几个浑蛋过几招,在这儿说三道四的,妈的,我看传说中那见事就跑的老兄一定就是他们堆里跑出来的。”
苏维一言不发,抬腿走到中文系的楼下,高喊:“喂,麻烦我找九八届的黎洛。”
一侧的楼骚动。许多脑袋从打开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整个中文系变成了一棵宿了太多鸟儿的树。
黎洛也从三楼的窗户里不解地探头看他。
“做我女朋友吧。不是要你现在决定,想好了告诉我。”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不去理睬背后那一棵树已经开始剧烈地摇动。
那时候真好,总是想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苏维遥望着自己那辆宾士滑了过来,静静地停在自己的身边。
算了,得到一些东西,就得失去一些以报答,这是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夜很深了,月色凝一地银白。苏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从宾士上下来,已看到安嘉的超级房车阻在大厦的入口。他微微叹息,安嘉已一团云朵般地涌了上来,黏膏糖一般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
“坏蛋,去到哪里了?干吗不来接我。”
他不应声,径自去开门,由着她黏在他的身上。
安嘉穿着一身低胸露背的晚礼服,很不方便,只好收回手,低低地说:“喂,苏,我现在很生气。”
苏维扭头看她,只见程大小姐黯然立在一地月冷风清之中,面上是难得一见的挫败。
“那鸽子已经放了,你要我怎样?”他微侧身子,一脸的无辜,一侧的嘴角微微地翘起。他一直表情缺缺,开心不开心都是冷着一张脸,此时的月色下,竟难得地露出了安抚的态度。安嘉的心立刻软了,身子偎了过来,嘴唇轻轻地贴上了他的。
他不动。突然地,他低了头,躲过了她的嘴唇。
很快他又一把搂住了她,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听话,回家去。有话明天再说,有气,也明天再生。”说着他推开了她,快步地走进了公寓。
安嘉呆呆地立在夜风中,心中有淡淡的失落。一直以来,总觉得他好远,好远好远。可是今天,那距离却生生地要她可以计算出来一般。她心中升起一丝恐惧,决定把这个夜晚的所有都忘掉,希望明天,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苏维孤单地立在电梯里,眼瞳深黯。
在发现小黎子还在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安嘉,只能对她说对不起。
电梯悠然上升,像时空的交隔一般,让他不由得又回想起了好多事。他想起自己在中文系的主楼下公布了爱的宣言后,黎洛很快就拨通了他的手机,话筒那边却是喃喃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黯然:“不行拉倒。”
“不是不行,可是,我们没有感情基础。你,还不知道我是个孤儿吧。”
“那怎样?”
“也就是说我……谈不上有什么家境啦。”
她想得还真多。
“黎同学,你想太多了吧,我说交朋友,可没有说我立刻就会娶你。”他闷着,想着自己的家境也是谈不上好,心里很不舒服。
“哦,你的意思是纯吃茶?”她问。纯吃茶是那时学校里很流行的一种交往方式,和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意曾经拥有是同一个意思。在纯吃茶的观念下,许多男二百五横空出世,还自诩潇洒,不求回报、为女孩子抛金撒银。
他哪有那个经济基础,听她这样讲更是烦了:“当我没和你讲过什么。”他不等她回答,就关上了手机。
后来在校园中又遇到过几次,都是她停下来想和他讲话,而他把她当透明人,总是不理。
后来……
他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当他蹬着单车踩着一地银白色的月光回到近郊的家中,绕过细如肠道的小胡同子,他看到自家那鸽子蛋一般的小院中,挂满了刚洗的衣物,还有一套床单被褥。
一轮金黄色的圆月高照。
他奔进家门,只见自己因为工伤而被砸成弱智的父亲安然地睡在一床崭新的被褥中,面色红润,呼吸均匀。空气中散发着清新剂的味道。他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傻傻地退出来,正望见黎洛提了清水回来,脸上薄薄的一层汗。
她从圆月下走来,眉眼盈盈,把清水倒入院中蓄水的水缸中。
他怔怔地望着她,耳畔又回荡起她的歌声:“恋恋风尘满世界春花秋落地,欢聚终须道别离,思想起,儿时点点滴滴,思想起,岂能空留记忆——”
前事的记忆全化成烟,此时的她如同从圆月中走出的仙子,咏唱的歌曲也不再恍如天籁,而变得温馨而伤感。
他依然只当自己是在做梦,直到她看到了他,扬起一个微笑:“你回来啦。”
“你,干吗来我家。”他身子向后缩着,把自己缩在门的阴影后,他要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在学校你不理我,打你手机你又不听。”她拉动挂在铁丝上的床单,用力抖动拉直。
“这些都是你洗的?”他在阴影后藏不住了,站出来帮助她。
她浅笑不语。
“你不需要这样做。”他闷闷地说,“很脏。”
因为怕这味道,他的妈妈几年前跑掉了,而他自己,脾气一直在变坏。
“不会啊,人人都有老的一天。”她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伯父在哭,心里也好难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可以常常过来。”
听了她的话,他的心擂鼓一般地撞击着。心中十多年蓄积的冰,在一刻迅急无比地融化开了。
“还有,我这次来,是要回答你那句话。我可以和你交往,不用想将来的事,也不是纯吃茶。”
她立在金黄色的月亮之下。
他那么近地看着她。
她鬓边的细发绒绒地在夜风中,像一根根暗金色的光芒。
他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再思考。他只是怔怔地立在月光下,望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后来也没有告诉过她,在那个夜晚,他深深地爱上了她。
外边的天色已浅浅地露出了鱼肚白色,苏维了无睡意,他坐在写字台前,用小钥匙打开中间的抽屉,然后轻轻地拉开。
曙色的微光下,数十只金笔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压抑了太久的思念终于被释放,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金笔,眼眶湿润了。
“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我,没什么啦。我什么也不需要。”
“我没问你需要什么,我是问你喜欢什么?”
“你是要送我生日礼物吗?”
“不可以?”
“一个小蛋糕就好了。”
“我生气了。”
她垂下眼睫,很无辜。
“我真生气了。”他忍不住吓她,但是心却不争地软,轻轻地揽住她。
“送我一支笔吧。”她在他威逼之下终于说。因为她坚持着交往不是纯吃茶,那是她第一次对他讲出她想要的礼物。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息:“你真是最好打发的女朋友。”
他为了找一支合适的金笔找了一个下午,那是让他异常挫败的一个下午,因为他看中的一支耐克金笔有着天文数字般的价格,他在那个柜台转了好几圈,转得柜台小姐眼中泛起了不耐。
他很敏感,立刻远远地走开,然后在心中发誓,以后当自己有能力买下这支笔的时候,他要当场把这支笔摔在那个柜台前。
生日那天,他还是送了一支笔给黎洛,然后看着她一直说着她是多么喜欢,他那时脸上泛着笑,心里却酸涩不已,他要给她最好的,因为她值得。
也许现在做不到,可是未来有一天一定会的。
他当时没有想到,当他可以做到的时候,却只能把一支支的金笔,投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