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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寻踪

一路飞驰,谢云书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老三,你打算怎么办?”谢曲衡的一颗心提起来,悬在了嗓子眼儿。

“调动谢家在扬州所有暗伏的眼线。”阴沉的眼神压抑而狂乱,潜藏着不顾一切的风暴,“求大哥帮我。”

“你疯了!爹的寿诞将至,此时调动眼线必酿喧哗,你可想过后果?”谢曲衡闻言变色,“再急也不能不分轻重地乱来。”

“我管不了那么多!”

闪过一脸惊讶的青岚,谢云书咬牙切齿地扔下几个字,转身进了书房。谢曲衡又气又怒地跟了进去,激烈的争吵几乎掀翻了屋宇。高高兴兴迎上来的青岚一时无语。

趴在窗口偷听了一会儿,青岚越来越心慌,及至见三哥径直去了豢养飞鸽的信苑,大哥摔门去了父亲起居的主苑,不禁团团乱转。

沈淮扬恰好找过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完了完了,谢家要乱了。”终于抓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青岚语无伦次。

“怎么回事?”见他哭丧着脸,沈淮扬也紧张起来。

“我三哥要调动全部人手去找人,爹一定会气坏了。”

“找谁?他每天出去私会的那个?”沈淮扬的神色怪异起来。

“嗯,叶姑娘不知被谁捉走了,不晓得是哪个天杀的混账在这个时候捅乱子。一屋子的贵客……我的天,爹一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候三哥就惨了。”

“不至于吧。”听着青岚的哀号,沈淮扬有些不自在。

“你没看我三哥的样子,简直跟疯了一样。”青岚心有余悸,“不过我大哥也疯了,是给三哥气的。”

“就为了那个魔女?怎么可能弄到这般境地?”

“就是为了她,你不知道我三哥有多在乎,我从没见过——”渐渐觉出了不对,青岚止住了牢骚,诧异地瞪着伙伴,“魔女?你怎么知道她……我不记得告诉你这个,被我三哥知道……”

“我——听别人说的。”沈淮扬惊觉失言,退了一步。

“是谁?”慌乱的神色加深了青岚的怀疑,这件事被父亲列为机密,除了家中数人,一律禁口,谁敢不守规矩?

疑惑的目光瞧得沈淮扬心慌,只好随便编了个借口,“我也不记得了,约莫是下人闲谈。”说着就要离开,“我还有事,先走了。”

下人闲谈?更不可能,谢家历来治家极严,青岚本想追上去问个清楚,沈淮扬反而用上了轻功疾奔起来,更显得有鬼。

两人功夫相当,一个拼命逃,一个使劲追,好在谢家的院子曲折深晦,没那么容易让人逃出,几个来回飞入了圆门,青岚眼尖见三哥带着四翼经过,扬声急唤:“三哥快拦住他,他知道叶姑娘的事。”

沈淮扬的心倏地沉了下去,眼前撞见的人,可不正是寒意凛人的谢云书。

听着青岚结结巴巴地说了经过,冰寒彻骨的目光扫过来,沈淮扬顿时打了个冷战,平日俊美可亲的世兄忽然变成了可怕的陌生人。虽然害怕,却把心一横抵死不认,“我真是听下人说的,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哪苑哪房的下人?在何处听闻?”青岚也是气急,“你倒是说清楚!”

沈淮扬直着脖子硬扛,随口胡诌,两人吵了个声震寰宇。

谢云书没理会,轻声吩咐了碧隼一句。不一会儿,两名谢家的守卫腾掠而至,精悍而机警,单膝跪在身前,像两枚钉子钉入地面。

“昨夜沈公子住的客苑是否有人外出?”

其中一名身子僵了僵:“回三少,无人外出。”

另一人躬身而答,“回三少,沈公子于卯时出,辰时归。”

“确定无误?”

“属下亲眼所见。”

“很好。”

谢云书转头对汗如浆出的另一人道:“自己去刑堂领罚。”

待两名守卫退了下去,谢云书抬眼盯着沈淮扬。

“请问昨夜沈公子去了哪里?”

“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被那样锐利的目光审视,话未出口已虚了半截。

“天都没亮你出去散步,骗鬼啊!”青岚气急败坏地反诘,对朋友的欺瞒愤怒而不解。

“想必沈公子也听说了,昨夜夏初苑的叶姑娘出了事,时间恰巧在卯时至辰时之间。此刻情势紧急,得罪之处务请见谅,改日我再去洛阳向沈世伯负荆请罪。”谢云书淡淡的一席话说完,示意青岚噤声。

沈淮扬还是哽着喉咙不开口。

“沈公子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沈淮扬下意识地偏头,徒劳地想避开利刃般的视线,青岚上去扭着看了看。

“像指甲划的。”

碧隼按了按脉,细细研究了一番,皱着眉头迷惑不解。

“他中过碧落散和迦罗香,但主上帮他解了,不然哪能活到现在,看来去夏初苑劫走主上的就是这小子。”

谢云书的眸光闪了闪,“他被解了毒?”

“不会错,指印就是证据。”碧隼比了比沈淮扬脸上的抓痕,“过血方解。”

众人一时沉默,望着中间的人,尽在猜疑。

“你们在说什么,我根本没中过毒。”承受不了静默的压力,沈淮扬争辩。

“这小子经验太浅,中了毒都不知道。”银鹄摇了摇头,“我很难相信主上会栽在他手里。”

“按说他根本走不出主子的房间。”碧隼也纳闷,蹲在沈淮扬身边耐心地说明,“你没发现房里的烛芯有毒?你一点火就吸入了迦罗香,又碰了主上,碧落散随着肌肤渗入,两毒相合,你根本活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就你这点道行,就算主上功力尽失也能弄死七八个。”

沈淮扬呆了半晌,冷汗一丝丝渗出,“我不信,我一点中毒的感觉也没有。”

碧隼叹了口气,“等你有感觉就晚了,神仙也救不了,在毒发之前主上就替你解了。她划破了你的脸,那个时候已种下了解药。”

“她为何要这么做?”沈淮扬仍是不信,微颤的声音却出卖了他。

“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么看,她是心甘情愿被你掳走的,真是奇怪。”

“她一定是想害莎琳。”沈淮扬恍惚自语,想到此,心都凉了。

“莎琳是谁?”久未出声的谢云书问。

沈淮扬沉默不答,青岚忽然想起,问:“是不是你这几日去会的姑娘?”随即迅速把跟踪所见向众人说了一遍。

“那处行宫在什么地方?”谢云书的眼神越来越冰冷。

青岚回忆了下,说了个大概方位。

“南郡王世子。”杀机盈目,连青岚都禁不住畏缩了一下,“又是他,这次居然利用了沈家的人。”

“莎琳没有利用我,是我自己愿意。”沈淮扬抗声替心上人辩解,“莎琳和那个魔女有杀父之仇,她是毁了莎琳终身的罪魁祸首,我是看她迷惑了谢世兄才答应动手的。”

“杀父之仇?你知道莎琳是什么人?”

“莎琳本是善若国的公主,尊贵无比,只怪那魔女以色相诱刺杀了国主,她的叔父争得了王位,把她送到中原为质,现在连王府新纳的嫔妃也不如,受尽欺凌,天天以泪洗面,我看不过去,自愿帮她。”一口气说完,沈淮扬的脸涨得通红,“我才不像谢世兄,沉湎于美色,是非都不分。”

善若国的公主。

谢云书愣了一下,没理会对方的指责,碧隼听不过去,上前踢了一脚,骂道:“你还敢说自己明辨是非,还不是蠢得被女人骗晕了头,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我问过她是不是魔教的人,是不是杀了善若国主,她自己都点头承认了,还有什么话好说。若她不是魔教中人,我才不会对一个女人动手。”

这回连银鹄也上去踢了一脚,“魔教的人怎么了?杀了你爹还是娘?真是让人冒火,主上若有何不测,我非剁了你不可!”

谢青岚不忍心看伙伴挨打,上前拉开两人,沈淮扬的声音反而更响了,“魔教的人杀了我大哥,我凭什么不能报复,我偏要见一个杀一个,有本事你们现在就杀了我!”

“杀了令兄?沈大哥不是失踪了吗?”青岚一愕,忘了挡开碧隼,误中一脚,疼得直龇牙。

“听他胡扯,魔教何时杀到中原来了?”银鹄不屑一顾,冷笑道,“反正在他眼里什么坏事都是魔教干的。”

沈淮扬死死瞪着银鹄,“当年大哥无由地没了音讯,我们家人一直等,就盼着他能像谢世兄一样突然回来,结果……”少年红了眼眶,话音渐渐发涩,“月前有人送来一个玉坛,还附了张字条,说大哥九年前就死在渊山了,只剩了骸骨。”

听着听着,谢云书的脸色变得极难看。

“一个坛子你就信了,我马上出去就能弄七八个。”碧隼轻嘲。

“不会错的,里面还有大哥走前娘给他缝的平安符。”眼泪转了几转,强忍着没流出来,“都盼着……想不到早就死了。”

谢云书僵立了半晌,走近沈淮扬,“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沈淮衣。”终于有一滴泪坠落地面,激起一缕微尘。

“你们长得很像吗?”

“你怎么知道?”沈淮扬意外地抬起头,“谢世兄见过我大哥?”

一时间心潮翻涌,谢云书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迦夜为什么明明控制了局面,却放弃诛敌的机会,反替对方解了毒。

那是她唯一的不堪触碰的软肋。

他根本不敢猜测此刻的情况,一想到她可能被凌虐羞辱,几乎心神欲裂……

“你知不知道玉坛是谁送去的?是谁从魔教中枢起出骸骨,又不远万里送回沈家?”难以言喻的苦涩溢满了胸膛,苍凉的命运如一张灰色巨网,缠缚着挣扎的众生,每个人都逃不开。

谢云书俯下身,平视着一脸茫然的少年,惨然一笑。

“就是你今晨带走的人。”

她只觉得虚软,身上仍然没有一丝力气,甚至推不开无礼的手,好在死亡的青黑色慢慢从碰过她的地方蔓延至禽兽的心口,夺去了放肆者的性命,那些人一个个倒下去,扭曲的面孔恐怖至极。

耳端有模糊的叫喊咒骂,有人用厚布缠住了手,把她丢进马车。颠簸了一阵后,被昏头昏脑地甩入一个冷硬之处,随着一声钝响,转入了完全的黑暗。

一片漆黑中她试着摸了摸,震耳的敲击声和沙沙的土壤滑落声先后响起,她几乎要笑出来。这样的结局……不是不可以,反正教王死了,淮衣也回了家,至于娘,那个人应该会找个地方好好安葬。

那么,这样的下场也没什么不好。

她默默闭上眼。

“纵然爹不在,也不许你肆意妄为,没有我的令符,你没资格动用全部暗卫。”谢曲衡大为光火。

“不用全部了,三分之一就够了。”谢云书冷静至极。

“那也不是小事,等爹回来再做安排。”

“来不及了。”谢云书的声音很低,“算我求你,所有的责任我一力承担。”

“你真要为了一个魔女不顾一切?连自己的家人也不放在心上?”谢曲衡看着弟弟坚毅如铁的眸色,失望又痛心。

“她是被南郡王世子擒去的,为什么得罪他大哥难道不清楚?谢家一直秉持的就是这样的江湖道义?”

“你这一动,谢家与魔教扯上关系,便是声名全毁。”

“届时就说我盗用了令牌,请爹将我逐出家门。”他已预想好了对策,“这样可保家声清白。”

“你!”谢曲衡委实说不出反驳的理由。

谢云书趁机伸手夺过令牌就走,谢曲衡立即跟了上去。

“大哥!”

“我跟你一起去,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发疯。”谢曲衡气极地低咒,“青岚留在家里看顾。”

听到后一句,正欲随之奔出的青岚拉下了脸。

短时间内启用谢家长期伏在扬州的势力殊非易事,但沈淮扬与莎琳约见的时间在数日之后,又不清楚行宫的格局,无法探寻,唯一的办法只有强行硬索。不曾惊动驻留的客人,一重重消息迅速传递,如庞大的节点陆续探动,最终精缩为一支惊人的力量,依照指令,调动分明,井然有序。

待一切部署完成,已是乌云四合,山影沉沉,夏日里暴烈的急雨将至,闷得让人透不过气。路上的行人急着赶回家,远空隐隐有雷声滚滚,行商的摊贩忙着收起物件聚拢一处,提前结束了一天的营生。

四骑在大街上狂奔,飞纵过街巷石桥,急急赶往目的地,一辆马车从后方追上来,紧随急驰,谢曲衡望了一眼,缓下了缰绳。

“玉公子有事?”

车内探出一张冠玉般的脸,已无平日的沉静笑容。

“我与叶姑娘有数面之缘,今日闻其遭逢意外,无法袖手旁观,请谢兄准我随行,或可助一臂之力。”

“此乃谢家私事,不敢有劳玉兄。”谢曲衡在马上拱手,客气婉拒。

“谢兄勿作客套之言,在下真心相助,绝无旁意,不论今日发生何事,玉某定然守口如瓶,誓不让外人得知,如违此言,天人共弃!”

玉隋说得极其郑重,谢曲衡不禁动容,“不瞒玉兄,此事牵涉南郡王世子,非同小可,玉兄还是不趟这浑水为好。”

“谢兄放心,我虽不才却也不惧些许伎俩,此时救人如救火,在下自知僭越冒昧,万请准许随行,只要探得叶姑娘无恙自当退回,绝不令谢兄为难。”

玉隋言辞恳切,句句入理,谢曲衡正待措辞推脱,对方再度开言。

“我曾闻得北方武林道上的前辈谈及有关南郡王世子的秘事,说不定可挟之放人,请谢兄务必相信在下之诚,若能稍减干戈也算报谢家厚待之情。”

最后一句令谢曲衡动了心,思量再三,叹了一声。

“玉兄古道热肠,谢家铭记于心,请吧。”

谢云书没说话,眼下的一切都入不了心间,一心只牵挂着那个生死不明的人儿。

求见南郡王世子并不难,在扬州亮出谢家的名号,纵然是郡王也不得小视,何况是曾经交过手的萧世成。

世子正好整以暇地在山间茶亭品茗闲谈,见着众人来起身相迎,不着痕迹地扫过每一个人。一旁的赤术眼光微动,心底禁不住暗讶。

“谢家两位公子忽然到访必有要事,可否明示?”萧世成对谢云书的眼神极敏感,抛掉了寒暄,直问来因。

“请世子恕在下鲁莽,此来是向世子要一个人。”与过去随在迦夜身后的沉默截然相反,此刻的谢云书俊颜冰寒,目露煞气,如一把亟待饮血的利剑,锋芒毕露。

“要人?”萧世成用笑容掩饰起悚意,很快发现这并不合适,谢云书敌意更深,杀气侵体而来,“不知我这里有什么人是谢三公子想要的?”

“善若国公主莎琳。”

赤术立时错愕。

萧世成想了好一阵,隐约忆起有这么个人。

“谢三公子所指的可是家父近宠之一?”

“不错。”

“三公子未免太过无礼。”萧世成沉下脸,“不说你来势汹汹言语放肆,单凭莎琳是家父爱宠,便不可能凭你一句话擅自交人,你将南郡王府的声名置于何地?”

“我今日要定了她,世子答应自是最好。”没有委婉虚辞的耐心,谢云书言辞僵冷,毫无转圜之地,“若不答应,在下唯有得罪。”

萧世成未料到对方如此无礼,怒极反笑,“你要如何?凭谢家之力扫平这南郡王行宫?”

几句话便冲突至此,赤术惊疑不定。

谢云书没有再说话,绽出一个冷笑,食指放入齿间打了声呼哨,哨音异常古怪,如一只折翅的鸟被扼住了喉咙,尖厉而不祥。哨音连响三声,山壁间重重回荡未绝,暗如幽夜的山涧忽然亮起了火光。

火光一现即隐,仿佛有人在远处晃亮了火折。

一点微明本不足道,但连绵不绝的微光不断闪现,汇成了一片星海,足以令见者目瞪口呆。数不清的光点一现即隐,黑暗中不知伏了多少人,静静地等待一个指令。

赤术只觉头皮发麻。

萧世成也僵住了。

“在下唯有一个请求,请世子交出莎琳公主。”谢云书的声音镇定逾恒,因平静无波而愈加可怕。

“你仗势逼人,当知今日所为的后果!”意气之下,萧世成反而更加强硬。

“世子若再坚持,未必能看到后果。”毫不在意对方的威胁,谢云书语出如冰。

针锋相对的场面僵持不下,萧世成脸色铁青,阴晴不定,贵为世子,素来心高气傲,何曾被人如此要挟?

一直在后方的玉隋踏前一步,趋近说了句话,离得极近的众人竟未听见,显是用了传音一类的功夫。

仅一句话,萧世成瞬间震愕,异常惊诧,在玉隋身上打量了许久,突然松了口,“既然三公子执意索要,定然事出有因,我可以答应你,但要知道理由。”

萧世成的猝然软化令谢曲衡松了一口气,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与南郡王府正面冲突绝非善了之局,能避免自是最好。

见萧世成示意随侍传唤莎琳,谢曲衡替弟弟道出情由。

“莎琳公主于今晨着人劫走了叶姑娘。”不忘自觉地续上随即会被问及的缘由,“恰逢叶姑娘身体不适,暂时失了功力。”

萧世成的神色难以形容,全然无法置信。

“莎琳?那个徒有容貌的幼稚公主?雪使被她掳走,怎么可能?!”该不会是虚言搪塞,心有所想,眼中已流出不信之意。

“偶然的巧合。”谢曲衡禁不住苦笑,“若非证据确凿,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完全是被逼上梁山。

说话间莎琳被侍卫带了过来,妙目扫过场中诸人,望见谢云书的一刹那突然亮起来,玉容雪白。

“你……记不记得我?”美丽的公主娇躯轻颤,足以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两年前,善若国,你放过了我……”

不等说完,纤颈被修长的手扼住,冰冷的双眼全无感情,一味急切地逼问:“沈淮扬今天早上交给你的人呢?”

“唔——”莎琳拼命拉扯,却挣不开那只冰冷的手。见她要断了气,手忽然一松。

“她在哪儿?”

“我不会告诉你的。”珍珠般的泪从眼眶落下,在衣襟上跌了个粉碎,“她是妖女!该死的妖女!”

赤术望着眼前的一切,脑中乱成了一团。

“她——在——哪儿?”显然,再控制杀意已异常困难。

纤细的脖子上出现了指印,所有人等着她。喘息了半晌,莎琳泪落如雨,委屈而怨恨,吼道:“我要她死!她杀了父王,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和她在一起!”

其余的听来无所谓,但这最后一句,倒是让谢曲衡心有戚戚焉。

“你把她怎样了?!”

每过一刻就多一分焦灼恐惧,平日的冷静理智化为乌有,一想到迦夜或许……谢云书几近失控,险些生生掐死了手中的人。

赤术突然想起,蓦地脱口问出:“莫非你真的用了那个方法?”

对上杀气十足的眼,赤术急急解释,“今天莎琳问我,有什么让人死得痛苦的方法,我没想过是因为这个,告诉她……”稍一犹豫,转向了莎琳,“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埋了?!”众人一齐惊叫起来,连萧世成都骇然变色。

所有的思维瞬间凝固,谢云书甚至忘了指下还扼着一个人,断断续续地听着赤术的解释。

“善若国主常将活人钉进棺材埋入地下,让对方在黑暗中挣扎窒闷绝望而死,过一日再挖开来欣赏……”

“你把她埋在哪里了?”谢云书失去了理性,径直吼了出来,手一用力掐入肩骨,疼得莎琳放声大哭。

“西郊乱坟岗,那个妖女肯定已经死了,你去挖她的尸体吧!”

数人白了脸,谢云书甩下莎琳狂奔而去,玉隋几乎同时冲入了夜幕,银鹄、碧隼同谢曲衡一道追赶上去。

赤术跟了几步,怔怔地目送一行人离去。

萧世成心烦意乱,思索了片刻,道:“赤术,你也去,看看她是不是真死了,万一——”顿了顿,抬手指向瘫在地上痛哭的莎琳,“把这个女人也带去,要杀要剐随谢三的意,别让我再看见她!”

说不出口的纷乱如麻,夹着混淆难辨的情绪,那般强势的女人,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闷雷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风刮起来,卷着尘土掠过了树梢,青郁的杨柳被狂风吹乱,像无数根鞭子舞动挥打。闪电在黑压压的云层隐现,仿佛蓄势要击毁地上的一切。

谢云书疯狂打马,离得不知多远。其他人皆在玉隋的马车中,四匹神骏的速度较匹马犹有过之,此时在玉隋的鞭下奋蹄疾奔,车声如雷,掀起了一路黄尘。

车中一片沉默,唯有莎琳哭声不断,抽泣到几度噎住。

碧隼被她哭得心烦气躁,若不是碍于对方是个女人,早冲过去痛打一顿了。

“哭什么哭!万一主上真的出事,你马上要跟着去,到时候多的是机会哭。”

谢曲衡横了一眼,没说话。

赤术低声问:“你何时把她埋进去的?”

莎琳只是哭。

赤术忍下一声叹息,又问:“你还对她做过什么?”

莎琳猛然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我想杀了她,让她尝尝最痛苦的事,比我更痛苦十倍。”

赤术涩涩地扯了扯唇角,“她不怕,我试过。”

碧隼的眼睛立刻带上了敌意,“这会儿倒忘了殿下是北狄王子,当年差点儿让主上和老大丢了性命。”

莎琳愣住了,停了抽噎,问道:“你也是毁在她手里?那为什么你不恨她?为什么不肯帮我?”娇美的脸庞困惑不解,“你们都要救那个妖女,她到底用了什么妖术?她一定是吸人血的精怪……”

“你给我闭嘴!”碧隼重重的一拳打在她身畔,骇得她眼泪再次滚下来,索性豁出去叫喊。

“塞外都说她是渊山深处永远长不大的妖魔,不知杀了多少人,她用容貌诱惑了父王,又下毒手暗害,还迷惑那个男人对她言听计从,他是个好人,不应该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她用了邪术……”

碧隼的额上青筋乍现,一直未开口的银鹄阴恻恻地瞧了她一眼,狠道:“再说一个字,我就撕了你的衣服,让你光着身子滚出去!不信你就试试。”

正哭闹得欢的莎琳立刻闭上了嘴,碧隼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曲衡咳了咳,“两位可否告知前因,听起来她似乎认得三弟,而且颇具好感。”与对某人的刻骨仇恨截然不同,这点显而易见。

银鹄、碧隼对视了一眼,别过了头,不想开口。

车厢内沉寂了片刻,赤术开了口。

“莎琳是善若国的小公主,善若国主昔年倚仗实力强盛,触怒了魔教教王,招来了杀身之祸。大概是雪使下的手,利用善若王的弱点刺杀成功,父亲一死,莎琳被继位的叔父视为累赘,便送给南郡王以博取欢心。她前些时日在琼花宴上认出了雪使,便处心积虑报复。”

这么说,还是那个女人自己惹来的麻烦,谢曲衡顿时不以为然,对莎琳也有了几份同情。

碧隼看出谢曲衡的变化,冷笑一声,“原本此事无须亲为,只是当时雪使拒绝侍寝激怒了教王,以致把该由弑杀营执行的任务丢到我们头上,先是老大去的善若国,功败垂成,全是因为这个女人挡在善若王身前,一时心软没刺下去。”

“我不怪他,是他放过了我和父王,都怪那个妖女……”提起前尘旧事,莎琳忍不住插嘴。银鹄手一动,她立刻噤声,碧隼接着说下去。

“对,老大放过了你们,结果是自己性命不保,按教中律例当处以酷刑,钉在受刑台上七日七夜活活痛死。你以为我们有资格选择?做不好杀手,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谢曲衡毛骨悚然,方知弟弟一度如此之危,追问道:“那后来……”

“后来雪使面谒教王揽过了责任,亲身前去刺死了善若王才将老大救下来。我敢打赌,老大一定很后悔没一剑把你们父女俩都杀了。”

“你胡说,明明是她的错,害我变得这等下贱,害得善若为王位内乱血流成河,一蹶不振;害得伊曼姐姐被沙勒国主冷落,最后连性命也保不住,被活活勒死。她本来过得那么幸福,是那个女人毁了一切!”

受不了碧隼的冷言刺激,莎琳又哭出了声,眼泪就没停过。

谢曲衡暗自叹息。

“你真要逼我说实话?那就掀开来说,你仔细点听好了。”银鹄架起了双腿,眉目冷诮,“杀人是我们活下去的方法,和身娇肉贵的王孙贵族不同,我们自幼在血腥杀场里滚过来,将来也是这么活下去。诅咒的时候不要忘了先为自己的好命祈祷,不曾像野狗一样被人驱使着互相残杀。

“善若王对你来说或许是个好父亲,可对于别人……”银鹄不出声地讽笑,目光刺得人发憷,“他以铁腕闻名,冷血无情,擅杀下臣,又嗜好幼女,每个月从皇宫后门抬出来的女童尸体少说也有七八具,他若死得冤,被他折磨而死的那些女孩又算什么,活该被你父亲享用凌辱?

“至于你姐姐的不幸,完全在于你父亲。他色欲熏心,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仗着善若强盛,把怀有孽种的女儿硬塞给沙勒,嫁过去不到七个月就产下了死胎,哪一国的国主能容得下这种耻辱,塞外第一美人又怎样,善若国力一衰,她会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银鹄轻鄙地摇头,残忍地挖苦道:“告诉你,若不是雪使杀了他,下一个步上后尘的必定是你。无知之人真是幸福,连自己的处境都看不清。”

莎琳呆住,连哭都忘了,喃喃自语,“你骗人……父王不是那样的。”

“骗人?我在雪使手下专司收集各国消息,王室肮脏的秘事瞒得了我?再说这种丑事三十六国谁不知道,你何不问问身边的人?”银鹄冷笑,抬脚踢了踢赤术,“殿下,我说的可是事实?”

赤术叹了一声,算是默认,谢曲衡听得瞠目结舌。

莎琳望了半晌,扑过去揪着赤术的衣领,歇斯底里。

“不可能!父王和姐姐不可能是这样!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绝望地哭骂着,几近崩溃。

碧隼听得心烦,转去坐在银鹄身边。

“会不会一下跟她说得太多了?”并无同情,只觉麻烦。

“她活该,也不知道雪使会不会……”银鹄闭眼撞了下厢壁,吐了一口气。

“像她那样的女人,没那么容易死。”赤术挣开了莎琳的手,淡淡地跟了一句,银鹄望了他一眼,没做声。

又静了好一会儿,赤术复问莎琳,“你何时把她埋下去的?派的什么人?”

莎琳再没有反抗的意志,木然抽噎着回答,“……两个时辰前,我用珠宝贿赂了几名侍卫。”

两个时辰。

众人一时心都凉了,隔了许久,赤术又道:“你还对她怎样了?”

“我想折磨她,对侍卫说怎样都可以。”一滴一滴的泪坠下来,肩抖得越来越厉害,“可是他们不敢,碰过她的人全死了,她一定是个妖女。”

谢曲衡顿时色变,“是毒?”

碧隼半晌才点点头,“雪使一定是在自己身上用了碧落散。”

可杀不可辱,赤术半是佩服半是苦笑,车内一片死寂。

疾奔的车马倏然停下来,带得人滚成一团。众人跳下车,只见乌云如墨,四野空旷,迎面拂来的风挟着阵阵腐朽的死气,眼前已是一片高低错落的乱坟岗。

谢曲衡落在最后,玉隋的背影入眼,心下大悔。

适才心乱,竟忘了此人在车外驾驭,一番不宜为人所闻的秘事必然被听了去。尽管目前来看是友非敌,但万一流于他人之耳,谁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浪,须得及早设法防范。

谢云书已挖开了一座新坟,一见不是,丢下改掘另一处,众人皆散开寻找。荒凉阴森的坟地四处传来了扬土之声,并非莎琳亲手所埋,她也不知道在哪一处,瘫软在地上看众人的举动,神情呆滞而麻木。

谢云书疯狂地挖开掩土,冷汗从鬓间滑落,隐入潮湿的泥土。随着不断探掘,一张扭曲的脸浮现出来。被泥土掩盖的衣饰下依稀可辨南郡王府的徽号,泛青的面色正是身中碧落散的症状,他心脏狂跳,越加用力地掘土。

尸体摞了几层,一个坟坑里竟然有三四具人体,他一一丢出去,最深处的棺板终于显露出来,异常的动作吸引了其他人聚拢来,鸦雀无声地盯着坑底的棺木。

碧隼跳下来帮着将浮土扫开,谢云书深吸了一口气,赤手将棺盖掀开。长长的棺钉发出了刺耳的断响,木屑划破了手掌,他完全没感觉,怔怔地看着棺木里的人。

真的是迦夜。

夜很暗,棺材里的人极白。

这个纵横大漠、倥偬杀伐的人儿,此刻躺在狭小细窄的棺中,已完全没了动静。

被撕得零碎的单衣显然被整理过,掩住了大部分身体,露出了赤裸的纤足,额角还带着磕撞后的淤青。秀小的指尖痉挛着,抓在心口,颈上有几丝血痕,全无面对死亡的恐惧,紫色的唇边犹有一抹淡嘲。

一瞬间,狂风顿止,时间也凝定了。

碧隼腿软了软,险些站不住;银鹄张着嘴发不出声;玉隋脸色惨白;赤术无法置信地盯着棺中的人;谢曲衡的目光扫过,忧心地望着一动不动的弟弟。

谢云书却很平静,除下外衣裹住她,抱着跃了上来。

“迦夜,醒醒。”他轻声诱哄,像怀里的人在沉睡,温柔而有耐心地呼唤。受伤的手按在她的背心,不停地输入内力,试图给冰冷的身体一点温度。

“迦夜,别再睡,你不是想离开扬州吗?起来吧,我带你走。”

仿佛世间只剩下两人。

“……你不会死……”他轻触着柔嫩的脸,手上的泥弄脏了细嫩的肌肤,又被他以衣袖拭去,“你这样子真难看……醒醒……”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像一个精致的木偶,毫无生命的气息。

“你不是喜欢纸鸢吗,我给你做更漂亮的,你醒醒……迦夜……”

他不停地唤,小心翼翼地诱哄,渐渐开始着急。

“……还是这么冷,你总是这样……”

他俯下头,一次一次把呼吸送入她的口中。

荒野上,闪电一下接一下,天空骤亮,映出了紧拥的轮廓,古怪的吹气声像一个溺水濒死的人喉间的低吟。

“醒醒……你醒醒……那么多伤你都能撑过来,怎么可能这样死掉……”冰冷的手垂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呢喃轻语,甚至去探她的睫,指际温热的血坠在眼角慢慢滑落,鲜红而刺目。

“……迦夜……别这样,睁开眼看看我……迦夜……求你醒醒……”

绝望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令人窒息,风将坟场腐臭的气息吹散,无情地扫荡着一切。

谢曲衡哽咽得难受,想上前拉开弟弟却迈不动脚步,玉隋趋近探向无力的细腕,被谢云书翻掌打开。意料之外的猝袭激起了内力反制,冲击之下,玉隋退了一步,谢云书抱着迦夜不曾运力,唇角登时溢出了血丝。

对方仅是好意探察,三弟过激的反应令谢曲衡觉得抱歉,嗫嚅着想说什么,银鹄代为道了一句,勉强算是解释。

“主上身上有毒,碰不得。”

谢云书没有管自己的伤,心无旁骛地望着迦夜。

长长的睫毛微不可觉地颤了一下,始终不曾离开视线的玉隋蓦地亮了眼,惊得变了声调。

“看!”

清秀的眉微皱,像是被人箍得难受,唇一动,猛然呛咳起来。

“还活着!她还活着!”碧隼激动地扑到银鹄身上猛摇,银鹄没推开他,同样是难以抑制的喜悦。谢曲衡松了一口气,赤术紧绷的身体也松懈下来,才发现拳一直握得太紧,指节都发疼了。

一阵要命的呛咳过后,她终于有了微弱的呼吸,发青的脸逐渐趋近正常。

谢云书抱着她,虚软地跪倒,冷汗这才渗出来,浸湿了后背。

时间似乎过去了许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黑黑的瞳孔茫然无光,突然开始推拒挣扎,谢云书制住了绵软的手,哑着声音抚慰道:“是我,是我……别怕……”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在他的引导下抚上了轮廓分明的脸。

“……殊影?”

自到了江南,她从未叫过这个名字。他拉过纤小的手覆上眼额,压制住心底翻涌欲出的情绪,喑哑地回应。

“是我,别怕。”

她又想起什么,急急要说出来,却呛住了。谢云书把她扶起来,轻轻抚着她的背,“我身上有毒,碧落散……”

“嗯,我知道。”

一道闪电亮过,谢曲衡瞥见弟弟的脸色发黑,分明是中毒之兆,惊得非同小可,大叫起来,“老三!”

谢云书回头对着兄长笑笑,托起迦夜的尾指划过被木屑刺伤犹在滴血的手背,让解药进入血脉,回道:“不妨事,这就解了。”

不再理会谢曲衡的惊悸,他转向怀里的人,细白的指正摸索着眼睛,“是夜里吗?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你刚从……刚睁开眼,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过一阵就好了。”低哑的声音极其温柔,怕惊吓了她。

“棺材里?”苍白的脸近乎透明,“我知道。”她呼吸紊乱,顿了一顿,极疲倦地笑,“其实这种死法不错……至少是全尸。”

“别乱说。”健臂箍得又紧了些。

感觉到他的不安,她将头轻轻倚在他胸前。

一声响雷划过长空,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烫出了一股浓烈的土腥气,迦夜忽然梦一般低喃:“我看见娘和淮衣来接我……”

“一定是瞧错了。”谢云书像是没感觉到旁人,喃喃地轻哄着她。

“也对。”濒死的禁制令感官失常,迦夜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境,恍惚而错乱,又轻语道,“他们都是我杀的,怎么可能来接我……”

“是教王杀的,不是你。”他吻了吻她苍白的眉睫。

“杀人者是我。”她的声音微弱而虚乏,憔悴地反驳。

“是教王,你已杀了他报仇,没有人会怪你。”谢云书怜恤地看着毫无焦点的黑瞳,心底柔软得疼痛。

迦夜不再坚持,漫无边际的倦意泛上来,她将脸埋入坚实的胸膛,小小的身子蜷起来,掩去了难以化解的孤寂。

“我累了。”

“我知道。”许久,他微哽着回答。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来,将天地化作了一片苍茫。

所有人皆离开后,玉隋又回到了空空的土坑旁,指尖轻摩翻转过来的棺盖。静默良久,温雅的面孔苍白如死,任雨水倾盆浇下。

简单的清洗更衣后,他守在浴房外,直到一个健壮的婢女扶着迦夜出来。换了干净的衣衫,散发着沐浴后的清香,迦夜的脸色仍然苍白,但已无气息奄奄的衰弱之态。他接过来抱在怀里,走入春泽苑的主房,与夏初苑的一池碧莲不同,春泽苑草木繁茂,夏日仍在姹紫嫣红地怒放,一如活泼招摇的盛妆女郎。

“先住这儿,待夏初苑收拾好了再搬过去。”别的倒无妨,处置打碎的各色玉瓶必须得极其谨慎。

迦夜点点头,由他放在了冰蚕丝褥上。

打开置在一旁的药匣替她上药,裹起臂上的掐伤,用药酒揉开额上的淤青,温热的指尖触着微凉的肌肤,药酒的味道弥散开来,她渐渐合上了眼。

嘴角被什么碰了一下,她睁开眼,见他细致地敷着药粉。

“不碍事,不是什么大伤。”避开他的眼,拉着他在床畔坐下,换她替他处理受伤的手,白皙的指掌犹有残余的木刺,她细心地以银针挑出。

“迦夜。”

“嗯。”

“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活,对不对?”他的声音像浮在冬日湖面的冰,眼睛却烫人心神。

迦夜没说话,也没抬头,继续清理他的手指,直至挑出最后一根木刺。

“你明知解了沈淮扬的毒就等于弃了自己的命,却还是那样做了。

“你在棺材里明明醒了,却没有丝毫挣扎,那时你想什么?

“你没指望获救,一味等死,是不是?

“杀了教王之后你就不一样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哪怕自己的命,到底为什么?”

他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逃避,俊颜紧盯着她,“告诉我!”

雪白的颈项低垂,长睫静止不动。

“迦夜!”

“我……”她勉强应了半声,又咽了下去,“我没有反抗之力,你知道,旧伤复发之后的虚乏会持续一整日。”

“那不是理由。”他不想听虚假的借口,“没人会在棺材里一动不动,连试着推开的意愿也没有。”

“我试过。”

“你没有,棺盖上一点划痕也没有。”忆起发现她的情景,他几乎要发抖,既庆幸于她不曾妄动消耗空气,又愤怒于她完全放弃了求生的意念。活生生困在漆黑狭窄的幽暗空间里,呼吸一点点变得困难,死亡逐渐逼近,而她只是拉好衣襟静静等死,彻底放弃了挣扎。

“是因为沈淮衣对不对,你觉得那是报应?”

黑瞳呆了一瞬,又把脸别开。

“反正你要做的事已达成,也就不在乎自己的下场,是不是?!”

她终于抬起了头,怔怔望着眼前气息激荡的男子,那样透彻的目光仿佛探进了她心底,俊美的脸痛楚而愤怒,握着她的手却坚实温暖。

他是与她完全不一样的人,有一种吸引人靠近的东西,或许是光,或许是暖……

他猜得很对,她不在乎怎样的死法,在令人崩溃的幽闭的棺内,她曾忆起过他,忆起他的体贴宽容,百般疼爱,还有,他的吻……

反正总会死,不过是提前一点,有什么可惧的?她真这么认为。

为什么他的愤怒会让她错觉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仿佛被那双怒气点亮的眸子催眠,指尖轻轻抚上了他的俊脸,吻上了棱角分明的唇。

第一次主动吻他,柔中带刚的触感十分舒服。

没有反应。

她试着回忆他曾经的吻,探出舌尖舔了舔,他微微震了一下。嘴角的药粉落入唇间,苦意漫开,她皱了皱眉打算放弃,刚离开少许,健臂紧紧箍住了腰,狂烈的吻不容分说地烙了上来。

不给她半分喘息的空间,带着心慌急切地索取,动作近乎粗蛮。她没有退避,尝试着迎合,不再似过去那样被动,更助长了他激烈的火焰。

他的手流连在纤弱的肩背,极力抑住扯开衣襟的冲动,勉强控制着,将深吻转成了浅尝,才发现自己的意志如此薄弱,几欲全面溃散。

迦夜的脸微红,黑眸中有了轻漾的水光,淡淡的唇色被吻得鲜艳欲滴,多了一份难言的娇媚,美得令人窒息。

她还活着,在他怀里。

绵延良久的恐惧缓缓沉淀,想继续方才的问话,脑中却一片空白,诱人心魂的肌肤香气撩拨着摇摇欲坠的底线。

水润的眸子望了他半晌,忽然推开他。

薄薄的外衣散落,接着是中衣、亵衣,一层层如褪下的花瓣飘落,最后袒露出娇小的身体。漆黑的长发披落肩头,雪白的胴体粉嫩柔滑,纤细的双腿蜷跪在床上,散着莹玉一般的微光。

“你……”他忽然口干舌燥。

“你不想要?”明白幽暗炽热的眸子意味着什么,在这种目光下几乎想立刻遮住身体,可她最终平静地发问,仿佛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滚烫的目光令人不安,她强作镇定。

静寂了半晌,他始终没有动,空气越来越热。

她狼狈地咬咬唇,伸手去拾衣服,一只手从背后圈住了她,炙热的气息拂在颈侧,灼得人心神不定。

“迦夜……”蕴着浓浓的情欲,语声低得让人心颤,胸前已被修长的手覆住,他轻啃着粉白的耳垂,像在叹息。

“你身子太小,会有些疼……”

没等她神志清醒,没等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吻已沿着秀颈落至肩上,渐渐接近了隆起的胸。他的身体很烫,紧紧熨帖,视线流连着纤秀的曲线,陌生而鸷猛。衣裳渐渐剥离,赤裸强健的身体纠缠着柔白的人儿,一寸寸燃起烈焰。

他吻着优美的锁骨,指尖轻抚细弱的腰,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异样灼热从小腹涌起,她只觉得惶乱无措,无处可放的手抓住了他的头发,直觉地想拉开。

他低哑地笑了笑,“别怕,你一向什么都不怕……”

“求你放开……”从没想过自己会求饶,可那一声软软的央求分明是出自她的嘴,莫名的畏怯袭来,她突然害怕。

“来不及了。”肆意抚弄着令人疯狂的娇躯,他的背上也渗出了汗,霸气又温柔地看入她的双眼。

“我不会再放开你。”

醒来的时候,她一阵茫然,耳边有遥远而熟悉的声音,什么东西被雨打得不停作响。大雨落了一夜,隔绝了整个世界,唯有身边温热的人是最真切的存在。

他深深看着她,眼睛出奇得明亮,像又变回了曾经的飞扬少年。

“什么时候了?”声音很陌生,有种奇异的慵懒,竟不太像自己的。

“天亮了,你睡了一夜。”他俯下身吻吻她的额,疼惜而歉疚,赤裸的胸膛让她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牵起嫩白的手臂轻吻,那一点鲜红已消失无踪。

“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她只觉得脸更烫,咬了咬唇试着坐起,被他强揽在怀里,赤裸的身体相触,她本能地悸动,想找些话来打破尴尬。

“那是什么声音?”

他侧耳听了听,微微一笑。

“雨打芭蕉。”

明明窗外是纷纷不停的落雨,心底却觉得异常静谧,极为安适。小巧的足趾蹭着长腿,整个身体都觉得温热。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这一刻的宁静弥足珍贵,做梦般的不真实。

长发拂在身上痒痒的,她拨到一旁,不料竟与他的发混在了一起,纠结难分。他也瞥见,松开她拨弄了半天,久久仍未解开。待他的手放下,她才发现乱发已被他理顺,居然打了个结,再度联在了一起。

瞪了半晌,她实在说不出话。

“你……手真巧。”

他伏在颈边低笑,俊眼流光,暖暖的气息拂过,似春风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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