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你娘的屁。邋遢女子利落儿,看她那架势,身子多精干,会是个女子?你老婆才会再生个女子。”根子砸了两口烟,也不管烟叶尚未烧完,烟锅儿狠劲在鞋底上瞌了两下,弄得烟火乱溅,嗔目瞪着拴子,声音大得山响。
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仿佛是为什么即得的利益。
“争啥呀你们俩,等着瞧不就得啦。”根子婆姨慢声细气地劝阻才缓冲了他们的争吵。
想到这儿,根子的气不打一处来。“叫这小子等着啦。”他想。
“信不信由你。日能啥呀,不就生了个儿子娃嘛,树栽子插到土里还有个活不活哩,那么稳妥,啥时候孝帽放到棺材上,才算是你的儿……”他丢下这句刻毒的话,转身走了。
“哟,到这儿发的哪趟子火呀?自己焦尾巴了可别咒人。”拴子也上火了,朝根子的背后喊去这句话。
“奶奶,妈妈要生弟弟了,我的肚脐眼是向上翻的。”不谙事理的召弟见奶奶不高兴,便又拉出这平日里保准能使她转怒为喜的话题,说着揭起衣襟要奶奶看自己的肚脐眼。
这情景被刚进门的根子碰上,“啪,啪,”他二话没说,照孩子的光屁股蛋就是两巴掌,红红的指印随之托了上去。
“哇,”召弟哭了,很委屈。
红婶边哄召弟,边揉自己的红眼睛。“咋也得有个儿子娃,要不黑了门,人会骂咱焦尾巴。”她神情沮丧地念叨着。
两张口里说出了同一句话。这些人啊!
“二女子就叫引儿好了。”红婶补充说,失望中的她给孙女取了个充满希望的名字。
引儿满岁了。
既然再没有拿到生育指标的可能,索性早早想办法吧。三十出头的人了,年龄不饶人!再说,早生儿子早得继,谁不图这个?
一家人都挺焦心,红婶整天念叨,嘴上都快打起泡来了。
根子到底是男子汉,心里虽急,面子上却还拿得稳。光急白搭,首要的是弄掉婆姨戴的节育环。东探听西打问,他终于得来了方法。
找来一只酒瓶,近瓶底处缠一圈侵了煤油的线绳哧一”划根火柴燃着,“扑通一一”丢到早准备好的水盆里,“嘭一”瓶底脱了。
一个简易扩充器,没底酒瓶一诞生了。
这一连串动作是高速度进行的,以至他们不能马上反应过来,为这第一步的顺利进行而高兴。
根子又找出母亲多年搁置不用的老式线杆,连同“扩充器”一起在开水里煮了煮,算是消了毒。
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场面,根子婆姨脱光下身,头朝里躺在炕上,叉开的两条腿高高地搁在前炕放着的两摞被子上。跟医院的操作差不离,根子用了“扩充器”,便能清楚地看到那小玩意儿,用线杆的挂线勾一勾,并不能轻易勾出。他的手有些抖。
“你大胆取吧,不怕。”婆姨说完,挤紧双眼,更狠劲地咬住嘴唇。
有她这句话,根子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又做了几次尝试,终于成功了。夫妻俩都弄出一身汗。
根子婆姨觉得不适,还流了少量的血。红婶让她躺下来休养。“你只管歇着,家里的活有我哩,只要能抱上孙子,我保准还刚强十年。”她颠着一双小脚里里外外操持着,尽心尽意地服侍了儿媳妇几天。老天保佑,总算没出啥大问题。
根子这次十二分的慎重,办妥了这第一步,他便盘算该如何进行第二步了。
买上好烟好酒、上等茶叶,来到方圆有名的“刘神仙”家里,赔着笑脸,好话说了几背篓,求他给自己算个得子的月份。算这人开恩,三个麻钱摇了几次,各个手指节掐了几遍,又“七七四十九,问娘何月有,减去母年庚,再加一十九”地念叨着,老婆婆算账式地加减验证了一遍。
“明年四月分娩,是儿子无疑。”他终于慢条斯理地说。
根子心里一算计,巧呀,下个月怀上正好。他千恩万谢后,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根子警告自己。本月剩下的十几天得自行“计划”,这可是一丁点都马虎不得的事情。晚上睡觉时,每逢婆姨撒娇,他便风趣地说。“傻瓜,心急吃不上热豆腐,我的炮现在熄火了,保养保养,下个月好进攻呀。”
根子婆姨的腰身又一天天地粗起来了。怀孕九个月头上,一年一度大规模的计划生育开始了,自然少不了叫她采取措施。怎样才能躲过去呢?夫妻俩发愁,红婶更是日不甘食,夜不能寐。
村长下午通知,让根子婆姨明天到乡卫生院做流产手术。晚上,红婶又半夜未眠,脑子里一片混沌。蓦地,不知那个脑细胞活泛了,冒出了那种想法,细一思量,禁不住拍手叫绝!
她当下喊起儿子和媳妇,把他们的窗户塞上,炕头堵上大木箱,门帘子也挂起来,门框上方钉上了拴红布条的面箩儿。一切安顿停当,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各自稳稳当当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几名村干部又上门来叫。听到狗咬,红婶赶紧从厨房迎出来,手里还端了满满一碗小米米汤,喜滋滋地说让你们白跑了。根子婆姨夜黑里坐下了,男孩,我刚给她烧了米汤。”大家见红婶喜眉笑眼的,再一看窑门口的标记,土生土长的谁能不懂乡俗。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进“暗房”的,一则会使自身晦气,二则月里娃娇贵,万一给带了“冲气”,担待得起吗?再说,他们压根儿也没想到这里面有假。
按政策,根子超生第三胎,要罚款。几百块钱是容易事吗?可在这节骨眼上是扯皮不得的,万一露了马脚,岂不是因小失大了。红婶和儿子、媳妇商量好,又沿用了她那时的办法。托人给召弟找了婆家,得了彩礼,便痛痛快快地交了超生款。幼年的召弟就给家里接了“空”。
根子媳妇“坐月子”到四十天头上,真个儿“坐”下了,一家人的脸色随之而晴转阴。
据说根子媳妇生产后气昏了过去,差点儿闹出人命来。根子的脸更黑了,气色凶凶地,见人招呼也懒得打,常常勾着头,像跟谁憋着什么劲。红婶的眼睛红得更糟,头上的白发似乎猛然间增多了,说话的腔调儿低了,并且有些沙哑,脚步声也轻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人们发现,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竟然行走一步也离不开拐杖了。
然而,红婶仍没忘记给第三个孙女取一个目标明确的名字,改怀,意在从她之后改怀男胎,将希望寄托到了再一次。诚然,人们不能不佩服红婶从各个角度表达同一愿望的起名本领。
尖头辣椒独头蒜,扬头婆姨勾头汉,狠着哩!别看根子蔫哩吧唧的,可不是肯认输的主儿。“说啥也不能断了香火,让人戳脊梁骨骂‘焦尾’。”他心里抱准这个死理,越是生女子,盼儿子的心越切,越要绞尽脑汁想办法。可悲的恶性循环!
集中的大规模的计划生育又开始了。根子把婆姨送到远处的亲戚家里躲起来,下决心抵抗。“事在人为,我保证不生孩子就是了。”他很硬气地找了这么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理由。罚款,他认。“只要生个儿子,卖了吃饭锅也甘心。”他就这个想法。
“‘娘娘庙’里还儿女愿的人真多,都说神得很哩。心诚则灵,你也去求求吧!”红婶赶了一趟庙会,回来后对儿子说。病急乱求医,只要能有个儿子,根子干啥也情愿。第二天他便去了。
在“送子娘娘”的泥像前烧香叩头,之后跪着述说了自己的心愿;之后说一旦自己的愿望实现便如何报答;之后经守庙人指点,拿上送子娘娘的踢物——一个泥捏的男孩“牛牛”回家了。
当晚,根子婆姨就吃了这个“牛牛”,据说是非吃不可的。以后,每月的初一、十五,根子都到十几里路外的“娘娘庙”敬神,风雨不误。
红婶和根子婆姨更虔诚,她们在灶前立了送子娘娘的牌位。每晚点上油灯,焚香烧表,叩头作揖,之后便祷告。大慈大悲的送子娘娘,可别断了我家的根,赐我们一丁吧,以续祖上香火。云云。从未间断。
然而,事与愿违,换胎还是出生了。
换胎出生后的四十五天上,红婶从儿媳妇的窑里搬出去,到自己窑里住,算是完了“隔床”的事。她从炕席底下翻出一个小布包给根子媳妇把这弄干碾碎冲水喝了,免得鬼女子再来投胎。”
根子和媳妇都没言声,似乎有些悲哀,却更多的是麻木。布包里是换胎的小手指头,孩子生下来时被羊水呛了,又欠缺照料,七天头上就断了气。红婶的安顿不用说又是老规矩,但究竟靠得住吗?他们都感到虚幻,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咱家的根要断在你们手上了!都是三十几的人了,死巴巴的,不知道调个来头,看人家拴子……”红婶咕哝着出了门,心里分明的不实落。
“噗一”刚一睡下,根子就吹灭了灯。窑内漆黑,根子媳妇双眼盯着黑暗,禁不住有些感伤。“隔床这些天了,也不亲热亲热。”她想。但听到丈夫的叹息,当下便理解了他的苦楚,自己生不出儿子娃,自是感到内疚。
“只要命里有儿,也不必太急,孩子没吃奶,热怀子就更快,说不上再等十个月又生了。”根子媳妇诚心诚意地宽慰丈夫。
“生儿生女凭男人哩据说栓子那儿子娃是请了人的,为咱的根苗……”根子嗫嚅着。
夜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