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门的媳妇三天勤,海棠每天麻麻亮下炕,煨炕扫院,喂猪做饭,把家里的盆盆罐罐擦洗得红不棱登的,人到跟前能照影娃娃,那圆脸上一天到晚沁着暖暖的笑,家庭气氛也因此和谐了不少。一家人都庆幸祖坟上烧了高香,娶了这么个貌相有貌相德行有德行的好媳妇。莲花把厨窑让给儿子儿媳住,对一家的吃喝不管不问,搬到另一个窑里当婆婆去了。
没出一月,海棠不仅脸上阴了,活也不做了,与婆婆之间因此常常挂着脸子,和吕老太太却特别地要好起来。这一天,家里终于闹翻了。都到了鸟归巢、羊进圈的时候,别人家早已炊烟四起,吕家的烟囱仍死寂地戳在那里,一口大气也不喘。莲花抗不住了,站在厨窑门前没好气地说:“都啥时辰了,还不生火做饭?”
“我今晚不吃。一天里伺候老的小的,全家的活都靠给我了,谁欠你们家多少了?”海棠颇不以为然。
“啥?你娃娃说啥?你说说,你是婆婆还是我是婆婆?”莲花一气,有点儿语无伦次。
别看海棠平时笑不露齿,软声细语的一副文相儿,一旦撕破脸皮也不是好对付的。“我知道,拿旁人家的娃赌咒不害心疼。当初,奶奶是咋待承你的?现如今,奶奶都七十多岁了,你咋样伺候来?多点耐心吧,这家里还轮不上你卖老呢!”她软软地噎了婆婆一下。
“出母老虎了,家里出母老虎了……”莲花气得嗓子眼冒烟,当下找来亲族党家,三捶两梆子另了家。吕老太太自愿和孙子一起过,并尽可能多分了自己的养老。莲花认定家庭分裂全是婆婆掺和教唆引起的,也就更加记恨于她。
两家各自为政,算是平静了些日子。
海棠过门八个月上做了妈妈,自称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而致小产。“七死八活九挣命”,八个月的胎儿拣条活命不足为奇,可孩子胖乎乎的,特别是哭起来声腔亮亮的,底气十足,不像是个早产儿。吕老太太心里犯嘀咕。
她经常久久地端量曾孙,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他身上找到悦悦的影子。一看见海棠往儿子头上罩块红纱巾,高高地抱在胸前悠然地摇来摆去,眉宇间满是做母亲的骄傲,她就老大的不高兴。
一日悦悦外出办事,傍黑来了个住店客。海棠的脚步似乎比往日轻快,出出进进地忙活着,先是鸡蛋煎饼,后是荤汤哨子面,干一顿,汤一顿地伺候着吃过了。虽然她声称是孝敬奶奶的,可吕老太太还是挺纳闷,看孙媳妇给客人端茶递饭,两个人眉来眼去的,也不像打猛子来的住店客。她不禁对来人多瞅了几眼,有点面熟。曾孙子的哭声打厨窑传来,她蓦然间有了一个清晰而肯定的判断!
家里只两孔窑。来客只好睡吕老太太的炕。头挨上枕头没一根烟功夫,他便鼾声如雷了。吕老太太也伴装打起鼾来。果然,那人披上衣裳,猫儿般轻巧地溜出去了,接着便有海棠窑里“吱吱”的开门声传来。
“老娘还没老糊涂哩,竟然耍弄到家门口来了。”吕老太太气愤得牙根发痒,可黑天半夜的又不好声张,便用尽心思搜寻报复的方法。前炕头一群萤火虫!吕老太太以为自己是老眼昏花了,用手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伸手摸去,便摸来一块手表。这带亮亮的手表一定很值钱!她想,当下便有了主意。第二天,任他们揭毡抖被子地找寻,吕老太太只管呼呼睡觉。
一辈子急性子的吕老太太心里窝着这件事猫抓火燎地难受,看见那块表也觉寒碜。于是,便不管曾经发生过的嫌怨,将手表给了儿媳妇莲花,让她转卖后另买块新的戴,并一五一十叙说了自己发现的秘密。
没过两天,海棠不仅知道了这一切,而且知道了吕老太太当年的一些风流韵事。小娘儿彻底发怒了,站在吕老太太窑门口,腮帮子鼓着,眉头子拧成两疙瘩,嘴快得像炒豆子。
“老不要脸的,搅合起我的事来了,想争风吃醋吗,年轻时没骚情够咋的?也没撒泡尿照照你那样子,皱巴得像个蔫核桃,倒找些银钱也没人碰……”
一场不堪入耳的对骂后,吕老太太独居了。她对晚辈的孝敬已不抱任何希望,逢上来客就学骂他们。人们不得不惊讶她有如此好的记忆力,每件事都说得有时间有地方的。她骂儿子儿媳,骂孙子孙媳,不仅骂他们对自己如何不孝,也将家里发生过的和她自个儿揣测的所有不太光彩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抖搂出来,并且尽可能放大声音,于是,就有对骂声传来,常常弄得客人十分尴尬,慢慢地便没人敢登她的门了。好在吕老太太的腿脚还灵便,就逢集遇会时到人多处骂,将晚辈的名字一遍遍地提名叫响生怕别人记不准似的。几年过去,方圆的人早听腻烦了,谁也不愿意为此耗费时间,吕老太太也出不得门了。也许是她骂得太多太久,一家人谁也不把这当回事,仿佛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倘若没有那意外的一跤,吕老太太大概还会多活些时日的。
腊月二十九是她的八十岁寿辰,这一年腊月是小月,便正好是除夕。可能是吕老太太寂寞,听见儿子孙子们在院里说话,就拉开自己的窑门,几年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娃娃,我像鬼一样一个人在这窑里钻了几年,烟熏火燎的没吃过个可口饭。就算我老烦了,可对你们我老婆子没功劳总还有点苦劳吧!”她停了停、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满含期待之情。“今年我平八十了,晚饭你们端到我窑里吃,咱们一搭里坐坐。我老了,活不了几天了……”老人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吕老太太早早把炕烧热,找些破毡旧褥子将光着的半面炕铺上,好让儿孙们来坐。她把自己也收拾了一下,裹脚布重缠了一遍,头发也梳理整齐,在脑后盘成圆圆的发髻,仿佛压瘪了的白面馒头。她还从自己的箱底摸索出一沓揉得皱皱巴巴的角票,分几份用红纸包好,准备给儿孙们“压岁”。
整个下午,吕老太太就坐在前炕头上,隔一会儿拉开门朝外望望,儿孙们都穿戴一新,步履匆匆地来去走动。天黑了,她昏花的眼睛看不清外面,天气冷,风嗖嗖地往进灌,只得掩好门耐心等待。“橐橐橐”,一有脚步声传来,吕老太太便支起耳朵屏息静听,可又传远了。不是朝自己窑里来的,孩子们还没忙完哩她想。一会儿,孙子们相互招呼着给父母拜年的声音传来;后来,是孙子辈们打扑克牌的吵闹声,儿子儿媳的欢笑声;再后来,一切又复归宁静,夜睡了。
当吕老太太意识到这一切时,就号啕大哭。“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成心要气死我吗?你们也指望着养儿抱孙子,前院里水往后院里流哩,有你们受罪的时候。欺负我老婆子上了岁数,我还死不下,等天气暖和了,我爬也要爬到法院去告你们……”她哭着骂着,直到疲乏得没有一丝儿力气,便沉沉地睡着了。
这地方有个习俗。大年初一吃过早饭后得“出行”,说是参加了这个仪式,一年里居家外出都会吉利平安。
“噼里啪啦”,一串鞭炮声响过,“出行了——”,吕家院里的大人小孩都在喊。吕老太太被吵醒了,她揉揉眼睛,双眼苦涩,眼皮沉沉的,摇摇头,大脑嗡嗡作响并且涨疼,但总算清醒了。她听见院子里羊牲口的叫声,知道是人家在赶牲畜“出行”,爬起来拉开门往院里看,儿孙们正在往外搬缝纫机、自行车等值钱家具,收音机架在院硷畔的杏树枝杈上唱着,音量放到了最大。这情景使吕老太太又悲又气,她受不了被儿孙们如此轻视,她若要多活些时日出这口气,就得和别人一样去“出行”,讨个一年吉利。她双手颤巍巍地拽着炕毡往地下溜……
吕家大小“出行”完毕,说说笑笑地进来时,却见吕老太太头枕门槛四仰八叉地躺在窑脚地,手里还捏着一块烂朽了的破毡片。她两眼死死地望着什么,一滴混浊的老泪搁在那颗红褐色的“接泪痣”上方形成了定格,挽在袖口的“压岁钱”撒开了,一个个红纸包这里那里瞪着,仿佛一只只带血的眼睛……
“风吹倒了赖天爷哩,炕上跌下来也能断气。”
“活着苦害人,死也不安生,大年初一挺尸,晦气透了。”
“咋说也得过了这初一二,不然发丧吊孝的一年都不吉利。”于是,吕老太太的门上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