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三天,我才鼓起勇气万分小心地抱起了你,软软的,轻轻的,像是抱了一块温暧的枕头。你突然就醒了,继而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似乎是很不满意我抱你的方式,或是惊扰了你美好的睡眠,总之你的哭声越来越高亢,像是有满腹的委屈和不满急于向我——你的父亲宣泄,而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哦,哦,乖,乖,不哭,不哭,我轻轻地拍着,哄着,怎么看都像个笨手笨脚的新手,最后还是很无奈地递给你母亲,她比我更懂得你的心思,她已经为你准备了充足的奶水。于是不免“恨恨”地想:现在的你,对奶水的需要更甚于爸爸的怀抱吧!
还好,在你睡觉的时候,我可以偷偷看你粉粉的眉眼、鼻子和半张的小嘴巴;你醒的时候,我就盯着你一览无余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的影子。其实我知道你睁大的眼睛,并不能看见任何东西,你有限的视力,还没有把握事物的本领,所以,整个世界在你眼里或许只是微弱的光,没有白昼,没有黑夜,没有我,没有你的母亲,以及所有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但或许你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因为突然的一声响,都会让你紧绷着身体,一阵颤抖,仿佛无意识的恐惧。于是,我猜想你一定带着恐惧来到这个明亮的世界,和你最初形成的居住了38周的那个世界不同。或许是因为离开了丰盈的羊水的包围,又或许是因为初来乍到这个世界的不安和紧张,你的哭声从白天一直持续到深夜,除了哭,你还不知道如何来表达你的需要和情绪吧。我仿佛一个儿童的的低级初学者,试图在你的哭声里找到语言的踪迹,哭声突然而起,由慢而快,由低而高,你同时挥动着拳头,踢蹬着双脚,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而你的目的又是多么简单,简单到两小勺水,30毫升的奶粉。
其实,在你出生后的头两天,你的饮食却并非如此顺利:可能是因为体重太轻的缘故,你仿佛连吮吸奶嘴的气力都没有,好不容易吸了两口,又突然被噎得小脸通红,嘴唇发紫,只能喂一点白幵水,可要不了多久,你又将奶水吐了出来,两天里你只喝下了不到50毫升的奶水。如此严峻的情形,让我们在喜悦之后不免紧张起来,又找不到可靠的原因,你母亲甚至掉下泪来。问病床医生,医生说没关系,新生儿各自情况都不一样,吐羊水,吐奶,都是正常的,都要经历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如果第三天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就要到儿科病房进行观察治疗了。我们不放心,又请来儿科医生,原因找来找去,终于发觉可能是奶瓶的奶嘴有些问题(不吮吸也能滴下奶来),于是赶快更换了新的奶嘴奶瓶,第三天,你终于能像临床那个大你三天的小哥哥一样痛痛快快地喝奶了。刚好又听说第十一病房39床刚出生不久的小男孩因为喝水被噎到,经过急救才缓过气来,马上就被送入了儿科病房,不许家人陪伴,家人只能在固定时间被允许探视几个小时。小男孩的奶奶向我们诉说着这些,一脸愁苦,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回头看看吃饱了熟睡的你,便觉得十分庆幸和宽慰了。
能吃,能睡,就能长,母亲十分肯定地说。我想我就是这么糊里糊涂长大的。
5
你的到来让我知道“吃喝”、“拉撒”、“睡”是多么要紧的事。它们是你现在生活(生存)的全部,和空气一样简单,纯粹,却至关重要。你像所有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随心所欲地进行着它们,让我多么羡慕。虽然我们都曾经历过这样的过程,而那个时候却永远不在记忆之中,它们只能存在于父母、祖父母甚至左邻右舍的转述里,而我只能接受如此的悖论,看着你,就好像看见我遥远的过去。
过去是多么不可靠。你母亲过去是一个十分注意形象的人,然而从第三天给你母乳喂养开始,“形象”就很快土崩瓦解了。病房的门敞开着,病房里还有其他的女人和女人的男人,你母亲就袒胸露乳地将奶头塞进你小小的嘴里,你开始吮吸,像很久以前就已然明白了似的攥着拳头闭着眼睛用力吮吸(吃奶的劲得有多大呢?),咕咚,咕咚,喝得多畅快。突然,你停顿了几秒钟,然后继续努力。肯定拉了,你奶奶说,打开襁褓和尿不湿一看,果然,就在那短暂的几秒钟,你已悄悄完成了拉屎撒尿的全过程。用湿纸巾擦净,在小屁股上抹上护臀霜,扑上爽身粉,再换上新的尿不湿,这一轮才算结束,再回头看你,早已香香地睡着了。
七天后,你出院了,我们小心地抱着你,踏着火红的鞭炮纸屑喜气洋洋地回家了。你开始睡在你自己的摇篮里,摇篮就放在我们床边。你离我们是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摇篮里只要有一丁点声响,我和你母亲就不约而同地抬起身看看你,可就在不久之前,我们的睡眠和现在的你一样从不会轻易就醒。心里有了牵挂就是不一样啊,我和你母亲说,她点点头,其实这种牵挂早在知道怀了你之后便暗暗扎下根来,从过去到现在,我相信也必将延续到将来,直至我们生命的结束。我想起我的父母,这种牵挂应该是他们通过血液传递给我们的吧。
天气保持着最后的炎热,突然有一天转凉了,你一下就病了。起先是腹泻,金黄色的大便里带着青色,半夜里猛然就哭起来,似乎有难言的痛。于是赶紧请教那些有育儿经验的朋友们,“妈咪爱”(一种治疗婴幼儿腹泻的冲剂),他们提供了这个方案。两天后病情似乎有了好转,可很快又发现你鼻塞,呼吸时嗓子里呼呼的,像是有痰咽不下又吐不出,精神困顿,连吃奶都没有精神,你母亲连忙带着你到一位儿科医生家求教。正巧那几天我到外地学习,身在异地,心却时时牵挂着家里的你,每天都要打电话详细询问。等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你明显痩了些,但所幸已经康复了,我把你紧紧抱在怀里,感觉就好像被你抱在怀里一样。
这是你第一次生病。所以,我不得不在这里补充和提醒你,我亲爱的女儿:在自由散漫的吃喝拉撒睡之外,你还得接受各种各样的疾病以及疾病带来的深深浅浅的疼痛,正如你此后的人生除了享受快乐,也必须得准备接受各种各样的烦恼、忧愁和痛苦,你幼小的胃除了消化奶水和食物,也必须经受各式各样的药物,它们现在还是甜的,像糖水一样,你很高兴地吞咽了它们,而你终究有一天也会明白,世上的药还是苦的多,烦恼、忧愁和痛苦也并不比快乐少。
6
除了抱你,哄你,给你穿衣服,洗脸,洗小屁屁,换“尿不湿”,我每天要做的还有一项功课——用手机或数码相机留下你成长的过程。你在摇篮里,在浴盆里,在我们的臂弯里,在你妈妈的肩头,或笑,或哭,或呆,或傻,看着照片上的你一天天变样,长大,心里便觉得十分欣慰。最初的一个月,你常常在半夜里哭闹,迷迷糊糊的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爬起身,抱着你在房里走来走去,而你根本不理会我的困倦,睁大着眼睛很认真似的看着我,有时竟冲我莞尔一笑,让我无可奈何,“欲哭无泪”!幸好满月之后,你似乎习惯了世间的生活,不再突然袭击我们的夜晚。在你出生第42天的时候,我们带你到妇幼保健所进行了第一次体检,体重4.88千克,身长55厘米,听力正常,我们终于放下心来,一个多月的努力,换来你的健康和成长。而这样的努力,永远没有结束。
现在,每天我们都跟你说许多话,抑扬顿挫地说话,说得最多的都是叠字,宝宝,乖乖,甜甜,亲亲,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诸如此类,我们也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孩子。渐渐的,你开始咿咿呀呀地发出各种声音,像是和我们对话,每当你从嗓眼里咕嘟出一个声音,我们就重复着这个声音,你马上就笑了,像是沟通得十分默契。我的心里总藏着许多的问题或设想,比如你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我们该如何教给你这世间的道理和生存的法则?若干年后,你是否也会用文字向我们传递内心的情感?你会像我们现在这样爱你一样爱渐渐老去的我们吗?我写了那么多作品,而你会是我最杰出的作品,会成为我这一生的“代表作”吗?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爽身粉,护臀霜,菲比牌婴儿纸尿裤,五颜六色的尿布,这些我以前从未关心过的东西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正如你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而这样的东西随着你的成长也将必将越来越多,越来越丰富,它们见证着你一天天的成长,也见证着我,一个父亲,百炼成钢的历程。
父亲是怎样炼成的?想想这一段欣喜、忙碌、疲惫、幸福、新鲜的生活,看着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明白了:父亲,原来是在孩子注视的眼神里慢慢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