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灯渐行渐远,沈泽坐在岸边,玻璃珠似的两只眼睛盯着烛火明明耀耀,直到听到陶氏返回的声音才起身挪动步子,自觉地伸出前蹄搭在少女怀里。
夜凉如水,澧河边的人却越发增多,百味坊二楼的杯盏声此起彼伏,间或有人轻击酒杯吟诗作赋,最为亮眼的榜首林解元回来后双手舀起酒杯,同恩师对饮一杯,而后便黯然的自酌自饮,仿佛唯有手中杯盏最为销魂——比这热闹的灯会更为繁华。“林兄这是怎么了?”这是席间有人问询,县丞朗声一笑,抚掌笑言:“佳人远去,不得芳踪,林解元这般,大约是……宁以杯酒梦沙曼,少年恰游花嫁时罢,未想我们这届榜首还是个多情种子。”
沈泽安稳的坐在自己的专属位置,路过时,只淡淡看了眼二楼的人影,夜色下简直看不清眉目的小猪猡,下颌轻轻搭在少女肩上——似乎有些困倦,又好像完全放松,耳朵在风下摇动,他微微闭上双眼,只听到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
宛如腕下笔落的描绘,突发磅礴而遒劲悠远。
不管他拥有着怎么样的身躯,他依然还是自己。正如赠他钱袋的这个少女,不管她是林家姑娘,还是什么其他人,即便没有娇艳的容貌,亦或只是普通的农家姑娘,他却也记得——在最紧要的关头,于她来说,收留一只黑脸小猪,不过是转念之间的时,却足够带给他命运的初晓。
闭目冥思了一路,回到家时已是深夜,沈泽听着里头林妙妙沐浴的声音,他脚下踩了河边的泥水,湿漉漉的,沈泽徘徊在自己做居所的米筛前,四条短腿哒哒的走动,落得窝前全是自己的蹄印。他有些疑惑的想着,林家姑娘出了名的好洁,怎么今日却不叫它先清洗干净再睡……反而待他不理不睬?
忐忑的转了几圈,沈泽黑着脸坐在窝口干等。
林妙妙擦干了一头长发,走出来便瞧见浑身湿漉漉的富贵巴巴的瞅着她,哼了一声,林妙妙撇了撇单薄的里衣裙角,一手轻轻按在膝上蹲在沈泽身前,另一手伸出食指点了点他肥硕的鼻头,佯装生气道:“小东西,知错了吗?”
沈泽:“……?”
为了表达自己的疑惑,沈泽还学着林妙妙往常同陶氏撒娇的模样,黑脸小猪猡乖巧的蹲坐在面前,茫然的歪了歪头。
“数你最会装蒜。”
林妙妙心下好笑,仔细捉了沈泽的两只前蹄,以双手的虎口处抄着他的身体往上一拎,步履闲适的往屏风里侧走去。
因着搬了大院子,她原先的屋子也翻大了一倍,虽然本就是女儿家的闺房,但出于上辈子沐浴的习惯,林妙妙还是将里头的浴桶以宽大的屏风作挡,殊不知她这番做法,正好叫以往从不为美色所动的沈泽暗自舒了一口气。
“今日富贵为何突然咬了娘亲的裤子乱扯,不要以为刚生了几颗小牙力气大了便可以欺负人了……”林妙妙数落着他的不是,将黑着脸的小猪猡塞进浴桶里。
这只浴桶比以往林家旧宅的要大一倍,便是两人沐浴也足够了,只是如今只塞进去一只巴掌大的猪猡,却显得有些滑稽,若非林妙妙的手掌一直拖着,只怕这时候沈泽便已顺着浴桶边缘滚落下去,泡都不冒一个。
林妙妙本意只是吓一吓这不老实的小动物,却没想到,沈泽根本不怕这对自己来说深不见底的花瓣浴,而是震惊莫名。
娘亲……
沈泽:“!!!”
此时他才知晓,她竟敢将他认作儿子!难道她不知道她眼前是一头不通人性的猪吗,如果不是他恰好进入它的身体,她现在养着的还是一个纯纯正正的肉质鲜嫩的肥美香猪!
不,这不是重点,也许令他感到不能平静的是——她怎么能将一个早已及冠的男人,当做儿子看待?
沉下脸,沈泽仗着身板小,挺尸一样闭起眼瘫在林妙妙手心,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日后恢复人身,他定不能将自己这段日子的经历告予旁人。
谁都不能!
尤其是眼前这个女人。
水温暖暖的,即便少女先前在其中沐浴,此刻却只能嗅到淡淡的清香,沈泽还是头一次触碰到女人的洗澡水,只觉得和平常林妙妙给他准备的‘花瓣浴’没什么不同,只是在他不忘稍稍运起内力时,原本面无表情的脸色骤然一缩,沈泽神色大震,忙再次在体内运转内力,只觉得每一周天的速度都加快了不止数倍,形容起来,简直如一个脚步蹒跚的老人和一匹快马的对比。
绿珠的精华虽已尽数融入林妙妙的体内,却还浅浅余下不曾显出颜色小部分,可便是这极小的一部分,却足以叫沈泽内力进一大步。
从浴桶中出来,肉球一样滚在棉布上,沈泽尝了甜头,隔着棉布躺在地板上继续修炼内力,可身体离了浴桶,修炼的速度便又回复常态——仿佛的进展刚才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他伸了伸前蹄,蹬了蹬后退,感受着体内明显增长的劲力,心里愈发清楚,方才的功力增加却是实实在在的。
不明真相的沈泽脸色变了变,不由得嘴角微抽,难道女人的洗澡水这么有用?怎么营里那些成了亲的,却从没有人告诉过他?
临县坑种中的石坯因着大水连番降价,林父拿出少部分银钱仔细挑了三车运回家中,但后面不知是否撞了大运,竟然连连从石坯中采出饱满翡翠,更甚者还有拇指大小的一块帝王绿,可谓玉石中的极品。每每林父提起此事都唏嘘不已,林妙妙却掩唇微笑,眸色狡黠,能够连番采出玉石,实则她的功劳最大。
如意坊的生意一直不咸不淡,十二枚镇店的玉佩只卖出八枚,然而灯会的隔天,却有身后跟着驻军领侍卫的丫鬟进店问询簪花手饰,林父这才想起女儿教自己雕的那三四枚花样繁琐的玉簪,毕竟曾是商贾家中的子弟,林父虽然憨厚,却也知道该怎么做生意,捡了好的几个装盒,令送了一把精巧的小扇给进店的丫鬟。
那丫鬟果然欣喜连连,眉开眼笑的付了银两,再过两三日,据说那得了玉簪的文姐儿参加了澧城上层小姐间的诗会,那发上玉簪的精巧手艺顿时引起一阵风潮,自那以后,来如意坊的小姐丫鬟愈发增多,仿佛大家都是同一时间,猛然发现有这样一间不落窠臼的玉石店,并认准了其潮流奠定的地位。像她们一般的人家,即便花再多一倍的价钱,也愿意买这样符合自己心意的东西。
而随着灯会那日之事广为传播,也越来越多人知晓,如意坊的少东家,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可不知为何,自从灯会过后,林家的姑娘竟从没踏出过自家门槛,当真养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实则林家的院落本就与如意坊相邻,林妙妙往店里走动时,也不过只需穿过家中的一道侧门,便可直接见到林父。秋至的空气本就干燥,她在家中待着,时不时以风干的花瓣泡水洗脸,也好过成日里往外跑,何况比前世推前了十几年前的铺子,金银手饰自家便有,至于其他的,只怕也喂有买布料的能叫她瞧上一眼了。
陶氏缝制的成衣,不论什么模样都格外凸显气质,林妙妙每每拿到都爱不释手,惹得吉雀也在一旁掩嘴轻笑。
这日,林妙妙穿着湖绿色的薄衫,单手反托着下巴,坐在如意坊厅后头帮着林父数这月的银两,白皙的指尖把玩着银锭,宛如镂刻着银饰的汉白玉,沈泽徒步跑满十圈,汗哒哒的软在少女绣鞋边上,林妙妙探身揉了揉它的脑门,却听前头林父喊价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好像不愿叫人听见一般,压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
林妙妙心下好奇,从沈泽身侧迈步过去,往前厅探了探头,待看到门内那人时,手里的银锭却咚的一声砸落在脚边。
林父和门内那人同时转头看过来,林父焦急的脸色僵了一下,而后长长一叹,对面那人却眸色一亮,上下打量着林妙妙的长相,似乎已经有所确定。
林妙妙惨白着脸后退一步——怎么会是他?
这个人,她认得,正是她前世所见的国公府大管家,萧礼。她只同这人浅浅说过几句话,也同他没什么深仇大恨,但正如她记忆中一般,身为国公府的大总管,若无至关紧要之事,是绝不会离开国公府,甚至会来到这样一个偏远小城中?
或者,她已然猜到他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