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跟我聊天之后,毒发的疼痛减缓了很多?反正我是觉得好了很多。”
她这句话倒像是提醒了兰兀信——不能向任何人卸下心防,他的笑容迅速消失,又变成了她一个人自说自话。
甘如饴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有的时候,受了伤痛,一个人忍着,只会越来越痛,有个伙伴陪着,说说话,聊聊天,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在你身边待着,你也会觉得没那么痛了。”
“你是在跟我说教?”兰兀信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和她闲聊,确实忘了疼痛,但同时也忘了防备,“什么都让人陪着,只会扰乱自己的心智。”
甘如饴正要开口反驳,兰兀信又接着说了一句:
“除非是自己信任的人。”
甘如饴这次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看着兰兀信,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孤傲,就像是一只独自舔着伤口的野兽,虽然强势,却也孤独。
他说的是对的,然而,这样的人,谁能得到他的信任呢?
“你为什么对乌头毒恨之入骨?”甘如饴还是按捺不住,问了出来。
“你们沧镜用积毁销骨散折磨了我们多少族人,难道我不应该恨吗?”
“可我正是沧镜人啊!”甘如饴脱口而出,她断定他没有敞开心说实话。
兰兀信看着她清澈的双眸,沉默了半晌之后,终于开口:
“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
甘如饴看着他蓝色的眼睛又染上了那抹痛,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酸软,不忍再问下去,话锋一转:
“你也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是送给你玲珑核桃的哥哥?”兰兀信不知为何会想到这个人。
“怎么会,你跟他一点都不一样呢。”甘如饴低下了头,又扬起笑脸,“是我师父啦!”
“为什么?”这次兰兀信有些糊涂了,“就因为他也说过你聒噪?”
“这只是其一,其二是……他每次出去玩几个月回来后,也跟你一样,满脸大胡子,每次都是我给他刮脸。我的技术很好的,师父说比京城最有名的剃须店子里的师傅都好。”
说到这甘如饴坏笑了一下,
“我也给你把胡子刮了吧,很舒服的。”
“不用!”兰兀信怒斥。
“看把你吓的,我又没把工具带在身上。”甘如饴隐隐觉得,这些胡子是他的保护色。
“天快亮了,咱们该出去了。”兰兀信的声音虽然还是冷漠,但自己都很意外,竟然说出了“咱们”这个包含着别人的词。
甘如饴也觉得自己的功力恢复了六七成:“嗯,我肚子也饿了呢。”
兰兀信跳出陷阱,看甘如饴久久没上来,正犹豫要不要管这个小丫头。
这时她一招漂亮的“直上云霄”已经飞了出来,只不过换了一身黑色劲装,像是夜行衣,散乱的头发已经束成了个大辫子,少了分妩媚,多了分潇洒。
“没办法,衣服脏的不成样子,正好你出去了,我换了一身。”甘如饴双手拍了拍。
小驹还在陷阱边守着,看到主人,欢快地叫了起来。
甘如饴伸手抱住它的脖子,无比亲热:“笨蛋,一直在这等着,就不会先去吃点东西。”
她又对着小驹指了指兰兀信:“这个大胡子是我刚认识的,就是他救了我。”
小驹朝兰兀信叫了一声,像是打个招呼。
兰兀信看着眼前通人性的良驹,对甘如饴本人的好奇更深了一分,他也是爱马之人,于是摸了摸小驹,冲它点点头。
“看来你们两个都有点认生呢。”甘如饴看着兰兀信的脸,笑了,“咱们还是先去洗个脸吧。”
说完左手拽着兰兀信,右手牵着小驹,朝面前的小溪走去。
兰兀信就这样跟着她来到小溪边,捧起溪水洗干净了脸,回过头,发现甘如饴正甩过脑后的发辫,清水洗净了她脸上的泥污。日出余晖映照下的侧脸,是无与伦比的明艳与美丽,只是光洁的额上,有块黑蓝的印迹,让人觉得白璧微瑕。
甘如饴从袖中掏出一方红巾,抹干脸上的水珠,看见兰兀信正看着自己,又笑了:
“大胡子,你洗干净脸我才发现,你的皮肤,比一般的兰羌人白皙好多。”
兰兀信不语,的确,自己并不是个纯正的兰羌人,那又如何?忽然看见甘如饴巾帕上绣着的白羽,颇为惊讶:“红鸢?你竟然是个女人?”
甘如饴得意地点了点头,不管他会信任谁,自己决定先信任他,谁叫他救了自己,就当做报答吧。
“我就是江湖中令富豪恶霸为之变色,被穷苦百姓交口称赞的红鸢,昨天真的是我最狼狈的一次,中了箭,落了马,还掉进了陷阱,你不准说出去哦,不然传到江湖上可就让别人笑掉大牙了,我还要沽名钓誉呢。”
甘如饴说完又冲他深深躹了一躬,双手抱拳:“小女子姓甘名如饴,羽门中人,请问恩公尊姓大名,身居何处,我有生之年定当报答。”
兰兀信看她假模假式装成江湖人士自报家门,不禁失笑:
“你不用来找我,我需要你报答之时,定会去寻你。”
“我是飞在天上的红鸢,此时近在眼前,彼时可能远在天边,到时候就怕你找不到我,岂不是亏大了?”
兰兀信伸手轻触她额上的蓝色印记:“有了这个印章,即使你上天入地,飞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得到。”
甘如饴一呆:多么相似的一句话,曾经在自己心头萦绕千万遍,也正是因为这句话,自己每次夜探皇宫之前,都会故意把它露出。而如今,竟又从另一个人嘴里说了出来。
是巧合吧,自己顶着这么个丑陋的“印章”,确实是一个太明显不过的标记。
她迅速回过神,从怀里拿出师父给她做的红羽发饰,戴在头上,冲兰兀信眨眨眼:
“这样,印章消失了,你就找不到我了。”
兰兀信看着眼前少女的脸庞,如果说刚才是白璧微瑕,现在真的就是玉颜倾城。
“小驹,你也喝饱了,咱们就送恩人一程吧。”甘如饴翻身上马,拍拍身后,对兰兀信说:
“恩公若是不嫌弃,就同行一乘如何?反正我也不知现在该去哪里,你应该有要去的地方吧,我家小驹天生神力,再载四五个人都没有问题。”
小驹哼了一声,对主人的夸大其辞非常不满。
甘如饴摸了摸它的脑袋,安慰着:“放心,就让你多载一个,这位恩公不重的。”
其实兰兀信只需吹个口哨,就会有坐骑飞驰而至,但此刻在马上的甘如饴,像是有千头万绪牵引着他,蛊惑着他。
他利落地翻上马背,拂过甘如饴腰身,抓紧缰绳,伸手向小驹臀上一拍,正欲策马,小驹却纹丝不动。
他也是个驯马高手,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身体已经做出前倾的姿势,微微压到甘如饴,十分尴尬,居然有些脸红,还好甘如饴看不到。
“恩公,貌似你喧宾夺主了。”甘如饴忽然转身,看着赧然的兰兀信,笑着一拉缰绳,小驹高高扬起前蹄,仰天长啸。
她轻轻喝了一声“驾!”,小驹顷刻间窜出。
兰兀信看到甘如饴双手和他一起握住缰绳,心中莫名一暖。
“我喜欢骑快马,你呢?”甘如饴回头问身后的兰兀信,清脆的声音夹在晨风之中,拂过他的脸。
“我也是。”他确实从来都骑快马,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本能,以前是在逃命,后来他的眼中只有目的地,对于沿途的风景则不屑一顾。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甘如饴不甘心,又问道。
兰兀信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语:“如果我说我叫兰兀信,是兰羌本来应该死了十多年的王子,你信吗,你会怕吗?”
甘如饴微微一笑:“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当年的平兰大将军——沧镜罪臣甘庆的女儿,十多年前成了流放罪犯中的漏网之鱼,苟活至今,你会信、会恨吗?”
两人在马上相视一笑,这番答非所问之后,不确定中又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他们都不再说话,只是享受着风声马啸中的恣意驰骋。
顷刻,朝阳从一片被吹散的浮云中露出了脸,明媚灿烂的光芒洒满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