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若惜呆呆的坐在那里,阿平的说话和动作,也没有能让她做出任何反应——如果没有邵炜曦用手臂牢牢支撑着她的话,她也许会像一根树桩般、直接倒在车里。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阿平这样,在杀了人后还若无其事的。就连邵炜曦也不能;就算到了现在,他的腿依然一直在发抖。
不过,没有被人发现的事情,就是不存在的。所以阿平在收回手之后,又为自己点着一支烟,然后笑着说道:“小曦,就凭你这份胆色,真的很应该混江湖。”
邵炜曦勉强至极的笑了笑,没有作声;扭头向车窗外看去。在远光灯的集射下,阿华正和一个中年男子说着什么。而那个中年男子的身后,还有着模模糊糊的一堆人影。
阿平则意犹未尽的继续说道:“死,并不可怕;只有明知必死,但却还没死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小曦,你真的很让我惊讶。”
邵炜曦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其实胆子很小。只是,有两件事情,让我知道这一次自己死不了而已。”
“哦?哪两件?”
“一是平哥你还能这样谈笑自若,甚至还能帮华哥考虑到以后在小姐身边的事情,对于一个明知必死的人,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
“这么说来,倒是我露出破绽了;好吧,那第二件呢?”
“我一直觉得,RB人不可能不派人来追我们。”邵炜曦轻轻的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可现在,他们在哪里呢?很明显,他们是被康哥带来的人挡住了,所以围住我们的这群人是友非敌。而平哥和华哥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你们才会好整以暇的慢慢设局处理勇哥,甚至在最后关头还让他抽完了那支烟……”
阿平的眼中闪耀过一道光彩,他不由自主的点头说道:“小曦,我现在才真正的服了张生。他看人的眼光,确实比任何人都要犀利。不过……你还是说错了一件事情。”
阿平话音刚落,邵炜曦就马上淡淡的说道:“这只是我的推断而已,本就不一定是事实。”
“哈哈……”阿平突然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回头对邵炜曦说道,“你知道张生还说过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当邵炜曦听到张进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突然整个人都显得紧绷起来。就连刚刚脸上挂着的一丝笑容,也顿时消失于无形。不自觉的,他把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要更仔细的听到、阿平接下来的说话。
“张生说,你这个人天资聪颖,爱动脑筋又会动脑筋。而且在邵会长的教育下,你的基础也打得还算不错。只要给他几年时间,用来像《基度山伯爵》里的那个神父教导基度山伯爵一样教导你,你将来绝对可以成为一个大人物。但是,也许是在助养院长大的原因,你有一个缺点,制约了你的发展,那就是……因为自尊心过强的缘故,你太爱推卸责任了。”
邵炜曦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去,应了一声:“嗯。”
“其实这没什么,以前我也是这种人。泰哥夸我好的时候,我装着不以为然;其实我的心里早就他妈乐开了花。泰哥说我差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告诉他,这不是我的原因;要是实在找不到替死鬼,我就会说,这件事我本来就没把握,干不成也不是我的错……”
说到这里,阿平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他吐出一口烟雾,说话的语调也慢慢降了下去:“其实说到底,谁他妈这辈子没犯过错?错了就要认,认了该改就改,不想改就继续错。你看过《水浒》没?李逵不听号令的次数还少吗?但他哪一次赖过帐?因为冤枉宋江,他砍了替天行道旗;知道自己错了后,他是怎么说的?既然输了这颗头,我自一刀割将下来!这他妈才算是一条汉子!”
邵炜曦默默的听着阿平的话,思绪却回到了以前的那点点滴滴……
当小调羹撞上杯壁的时候,自己只是懊恼的、责怪那只调羹:“我还是用不惯这种小调羹,稍一用力就会撞上杯子。”
当张进让自己扔下那一亿四千万港元的时候,自己却一再在心底辩解:“这是张生逼着我扔的……”
……
过了良久、良久,邵炜曦才长长的叹息一声,低声说道:“嗯,平哥说的是,以后我一定会注意。”
阿平赞许的点了点头,然后才缓缓说道:“我刚才说,你说错了一件事情。说的是阿康带来这些人。到底是友是敌……那还得看阿华和他们谈得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说?”邵炜曦奇怪的问道,“看起来,他们对我们并没有敌意。”
“现在是没有;但如果谈得不好,那就难说了。”阿平摇下车窗,把烟头扔了出去;然后淡淡的说道,“泰哥是不在了,他的地盘、人手也确实被张生拱手输掉了。但在道上混,讲究的无非就是忠义两个字。我们几个,以前是跟着泰哥的。也就是说,阿远、还有我和阿华、甚至阿勇的身上,一辈子都打上了泰哥的烙印。你刚才也听到阿勇说了,如果他能在RB人的帮助下上位,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人手,和阿力火拼。他说的这话,我信。但你以为他真的那么忠义?那他怎么还会投靠RB人?”
邵炜曦沉默着,听他继续说道:“他那是没有办法,只要他还想在澳门这块地方混下去,他就只有这一条路好走;给泰哥彻底报完仇。这样,他、还有我们这些老兄弟,才算是真正的回复了自由身。要不然的话,就算他上位了,在那个位子上也坐不安稳的;你以为大佬是那么好当的?忠义、利诱、威逼这三条,他阿勇占了哪条?只要稍微行差踏错,下面无数的人就等着把他踩下来!”
邵炜曦默默的点头,把这些话记在了心里;然后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自己也算是张进的人了,也就是说,自己的身上,一辈子都打上了张进的烙印。这到底是福是祸?邵炜曦不知道。
就像从他懂事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恨过抛弃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
记得就在那个雏鹰展翅日,为了让大家能够看懂《史上,赌金最高!》,邵永莲会长曾经教过大家德州扑克的基本规则。之后,她对所有孤儿们说了一段话;而这段话,邵炜曦依然记忆犹新——
“这就是命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有的人底牌好,有的人底牌差;但最后决定胜负的,不仅仅只是底牌的大小;而是玩牌的技巧。你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毋庸讳言,现在你们拿到的底牌确实很烂,但这并不代表你们不能赢;只不过,你们要花上百倍的努力、试着比别人玩得好上十倍。”
事实上,芳莲慈善助养会出身的人,无论是邵炜曦也好、还是杨若惜也好;都是被命运之神遗弃的人,他们从来未曾主宰过命运;但却也从来未曾对这命运屈服过。
他们也从来未曾抱怨过命运对他们的不公——因为那不管用。所有的孤儿从懂事起,都明白一个道理,拿到烂牌就抱怨发牌员的人,永远不会是牌桌上的赢家。
而他们,不像别人一样,有父母、有亲人、有朋友、有同学;有源源不断可以再次买入的资金。他们的所有本金,已经花在了这一次买入上,他们只能赢、不能输。
如果输了,就彻彻底底、真真切切的什么都没有了;包括生命。
再度把车窗摇上来的阿平,神情严峻的看了一眼车窗外;淡淡的语调、打断了邵炜曦的回忆:“就算是阿康,也是一样;他当然可以退隐江湖;但要继续回来混,第一件事也必然是为泰哥报仇。小曦,烂船也有三斤钉,在澳门这个地方,泰哥身后留下来的人脉,是你想象不到的。我敢说,任何要和阿力为敌的人,必然要先试着拉拢我们。我就这样打个比方,你是当厨师的人,切肉的时候,除了刀和肉,还需要什么东西?”
“砧板。”邵炜曦轻叹一声,他已经知道阿平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了。
果然,阿平苦笑着,说出了和邵炜曦心里所想的,一模一样的话:“是的,一把刀要切肉,总是要拉块砧板垫背;无论肉切得怎样,砧板是不可能不挨刀的;而阿华现在和他们谈的,就是这块砧板……到底要挨上多少刀。”
邵炜曦完全能够感受到阿平这话里、蕴藏着那浓浓的悲哀;不知不觉间,他也忍不住苦笑起来,摇了摇头,他轻声说道:“古人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刀和鱼肉博斗的时候,又有谁想过俎的感受?”
“这话我也经常听说,可是小曦,你说的‘俎’是什么东西?”阿平回过头来,有些好奇的问道。
“砧板。”邵炜曦淡淡的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