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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把自己赔给我!

暗香浮动,环佩叮当,盛装丽容的武媚娘在云儿和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走向宣政殿。经过侧殿回廊,遥遥望向宣政殿的正门前,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洒在汉白玉的殿堂阶梯上,雨后的空气越发清凉。武媚娘轻轻笑了,“今日真是清净了不少,看来本宫的风雨雷电还挺有用的。”

云儿适时恭维道:“那是娘娘您有识人之明。”

武媚娘摇摇头,“也是因为这些人实在太不堪了,简直不值一提。”一边说着,转头向对面望去,“长孙大人,您说是不是。”

对面来人一身宰相朱红袍服,长须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庞清癯,仙风道骨,正是当今权倾朝野的国相长孙无忌。

面对武媚娘近乎挑衅的话语,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只淡然说道:“娘娘今日的心情很好。”

“没有了多余的扰乱,本宫心情自然好,相信皇上也是如此吧。”武媚娘笑吟吟道。

“本官听闻最近京城里出现了几个来历不明的人,爱好是专门搜集朝中官员的隐私。不知道娘娘可曾听说了?”

“本宫身处内宫,哪里能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长孙大人也太看得起媚娘了。”武媚娘笑了笑,又道,“长孙大人,您也看到了吧,约定之期还没过,大臣们就散了,看来这废后的威望还是不够高。”

长孙无忌皱起眉头,“约定之期未至,娘娘还是不要太早下结论的好。”

仿佛是要验证他的话语一般,远处很快出现一个身影,匆匆往宣政殿走来,行至殿前,见到武媚娘和长孙无忌,那人遥遥行了个礼,便对着正殿跪下,连声高呼:“请皇上重审王皇后一案,请皇上重审王皇后一案……”

长孙无忌低笑一声,“就算有人想一手遮天,可总有遮不到的地方,娘娘您说是吧?”

武媚娘冷哼了一声,带着云儿和宫女太监往殿内走去。

长孙无忌看了跪在殿前的臣子一眼,也随后进了大殿。

穿过廊道,快到丹凤门的时候,心儿放重了脚步。他的武功在她之上,继续用轻功行走,反而引人怀疑。这个角落很是荒僻,一直走到井边,都没有碰到人影。

心儿弯下腰,向井里看去。同时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这家伙动作真快!心儿撇撇嘴,无奈地站起身来,“当然是来找我的耳环了。那可是我母亲的遗物,千万不能丢失了。”

“遗物?”裴少卿一怔,“对不起,我一时情急……”

“我知道,”心儿大方地摆摆手,“没关系的,只要找回来就好了。”

心儿探头向井里望去,“咦?为什么这里要拦着铁链子呢?”一边故意伸手捏了捏,这么粗!而且这种材质……她心里一沉,绝不是利剑能砍断的。

“谁知道呢,从我入宫当值的时候这里就是这个样子了。这一带很少有人接近,可能是废弃的荒井,害怕有人不小心跌进去吧。”裴少卿说道。

“你们神策军经常入宫?”心儿在旁边台阶上选了个干净的地方,用袖子擦了擦,坐下来。

“是从上个月起才调入皇城,负责守备宫中的。之前很少入宫,我们神策营主管京城治安。”说罢,望着心儿,笑吟吟地加了一句,“这个你应该很清楚吧。”

心儿噎了一下,没错,她确实再清楚不过,因为她以前的职业,与他们打交道不止一两次了,包括上一次……

“宫女的训练很辛苦吧?”裴少卿双手环抱胸前,倚在井口另一边的树下,望着心儿问道。

“还好,快要结束了,之后我们会被分派差事,只是不知道会被分去哪里。”

裴少卿盯着她,无论被分派去哪里,还不都是在这个宫廷里打转?眼前这个女孩如同自在的飞鸟,真的心甘情愿被困锁其中吗?

心儿一抬头,他连忙移开视线,脸颊不自觉地浮上微红,掩饰地咳了一声,他转移话题道:“对了,前天,吉大鹏被判了斩监候,不久就要砍头了。”

心儿托着下巴,“砍头吗?这家伙在海上奸淫掳掠,杀人无数,却一直逍遥法外,这次也算是死有余辜了。”

裴少卿笑道:“这一次能顺利逮到他,还多亏了你……”

话音未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心儿猛地跳起来,惨叫一声:“糟了!我想起来了,吉大鹏那家伙,那家伙,他……”

“怎么了?”见她一脸惊慌,裴少卿也紧张起来,上前一步。

“那家伙的赏银我还没有向官府领取呢……”心儿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裴少卿险些跌倒,黑了半张脸,“你就担心这个?”

“能不心疼吗?那可是足足三千两银子啊,白花花的银子啊……”心儿哭丧着脸。

裴少卿哭笑不得,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张灵动俊俏的脸孔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那时的他正假扮成一个醉汉,撞撞跌跌倒在了花轿前,一壶酒全洒进了她的嫁妆里。送嫁的队伍不得不停下来。

未等下人动作,水晶珠串的花轿帘子哗啦作响,大红的盖头被一把掀开,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俊俏脸蛋儿,“怎么停下了?”

躺在地上的他望着从花轿里探出的那张脸,一时失神。这就是吉大鹏要娶的新娘子?果然是个绝顶的美人儿,难怪那个老谋深算、从不轻易上岸的海盗头子也肯赴险了。

旁边的喜娘大惊失色,“我的天老爷啊!姑娘您是新娘子啊,咋能自己揭了盖头呢!”

“没事,再盖上就行了。”新娘完全不以为意,追问道,“刚才是怎么了?”

喜娘指着裴少卿道:“就是这个醉汉,刚才冲撞了花轿。老身这就叫人来把他拖出去狠狠打一顿。”

新娘子却摆摆手,“喜娘,大喜的日子里别跟人吵,给他几个钱,打发他走吧。”

喜娘犹豫起来,“这……”

“耽误了吉时你们谁担当得起?”

喜娘连忙道:“是!”上前摸出一锭银子塞在裴少卿手里,“你呀运气真好,碰上了我们家姑娘,赶紧拿了钱走吧。”

看着手里的银子,他不禁犹豫了,想不到这姑娘这么好心,想到自己马上要亲手抓捕她的夫君了,心中竟然有些歉意。转念却又想到,嫁给吉大鹏那种人,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自己这是救人才对。只是马上就要行动了,刀兵无眼,万一到时候交手起来,伤到她怎么办?

心念电转,鬼使神差地,他竟脱口而出:“姑娘,从你的面相看今天不宜嫁娶啊。”

新娘子动作一顿,“你会看相?”

“会一点。我劝姑娘还是回去的好,如果硬要在今天嫁人,恐怕会有守寡之嫌。”糟糕,自己这么说有暴露行动的危险啊,可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了,再说,他实在不想看到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误入贼窟。

少女偏过头,神情一派天真,“真的?”

唯恐她不信,少卿认真地点了点头。

然而出乎他预料之外,少女不禁没有忧虑惶恐,反而双眼爆起星芒,“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听说我要嫁的这个人很有钱,如果他早死了,他的钱不就都是我的了嘛!这样看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说着,她大大咧咧地将盖头重新往头上一盖,急不可待地催促道,“赶紧起轿……”

一行人迅速抬轿起行,片刻就消失在道路尽头,留下裴少卿一个人捧着银锞子呆呆立在街上,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那女孩子说了什么……该不会是幻听了吧。

“唉,早知道就从吉大鹏那船上顺手牵羊拿点儿了,好歹不能白白辛苦一场啊。”心儿还在肉疼她那笔赏银,不甘心地跺着脚。

裴少卿回过神来,哑然失笑,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知道六扇门中小有名气的赏金猎人是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女孩,有着一双天真无邪却又灵动狡黠的眼睛。

也许自己就是在不经意间陷进了那双眼眸里,所以那时才会爽快地答应了婚事,答应了赔给她一个新郎吧。

事实上,他们收拾掉吉大鹏之后,当少女理直气壮地问道:“喂,你毁了我的新婚之夜,就这么走了?”他完全愣住了,傻傻问道:“你想怎么样?”

少女狡黠地一笑,“把新郎赔给我。”

“怎么赔?”

“看你这人还不错,虽然没有吉大鹏有钱,不过有个好脑子,我就勉为其难将就一下吧。”

“什……什么?”听到这句话,机敏如他也傻眼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心情是诧异?震惊?还是慌乱?好像都有,也许还有一丝窃喜吧。

那时的他正色问道:“姑娘你连我是好人坏人都不知道就要嫁给我,会不会太吃亏了?”

“哎,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能遇上对眼的人也不多,我都敢嫁了,难道你还不敢娶?”她大大咧咧地说道。

“好像有点意思。”他笑起来。

“你若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三日后抬着花轿来城南桃花林客栈娶我,你若没有担当,就当我看错人了。”一边说着,她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有种哭笑不得的错觉,自己似乎是上了什么贼船。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他忽然记起,连忙追上一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贺兰心儿。”

“裴少卿。”

往事倏然浮上心头,明明只是月余之前的事情,竟有种很遥远的感觉了。

幸好,她还是那个她,那个爱财如命,有几分天真,又有几分狡诈的贺兰心儿。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当赏金猎人呢?”望着她精致的侧脸,他终于将心里徘徊已久的问题说出口。这个职业很少有女人存在,更别说像她这样年轻出色的女孩了,她们大多数都养在深闺,与好友谈论着流行的钗环首饰、香料刺绣。

少女却没有回答,反而抬头望向远方。“天色不早了,院子要落锁了,这个问题嘛,就留到我们下次见面时再回答吧。”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裴少卿有些失望,又随即释然,并升起些许期待。

下次见面吗?

见鬼了,那个铁链的材质,若她手感没错,应该是玄铁无误,等闲宝剑根本别想砍断,除非是绝世神兵。心儿在房内焦躁地来回走动着,可如今身在宫中,哪里能够找得到?除非……对了,用化铁水!心儿灵机一动,旋即又垂头丧气了,在这个宫里从哪里弄化铁水呢?唉,早知道需要这东西,就先从道上买一瓶带着了。

难不成现配?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起过这东西的配方。只是大多数配料容易得到,却有一种树汁,只生长在西域土地上,中原很难见到。

心儿真想仰天长啸了,这种刚刚找到了一条脱离牢笼的小道,马上就有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挡在前面的憋屈感,真让人吐血。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离若走了进来,“心儿,你大白天关着房门干什么?”

把化铁水的难题先放到一边,心儿笑道:“在想一些问题。”

“想什么呢?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在考虑将来进哪里工作吧?我也在头疼这个问题呢。”

就在昨天晚上,一天的训练结束后,杨女史集合众人宣布道:“为期十日的受训就到此结束了。你们擅长什么,分配到哪个宫,本司心里已经有数了,都回去等候指示吧。”

今天小宫女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这个了,院子里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离若捧着脸说道:“也不知道我会被分到哪里?”

相比于离若的烦恼,心儿几乎能够肯定自己的去处了,经过上一次的失败,苗凤娘不可能死心,而自己又偏偏拒绝了林尚宫的“好意”。

虽然能够预料到差事的辛苦,但却是她心甘情愿的,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吃饭,只有这个职位,才能让她最快地接近目标。

没有让众人困扰很久,大家的差事很快宣布了下来。

离若进了司药房,虽不是她期待的油水丰厚的肥差,但胜在轻松悠闲,是个不错的差事。而心儿果不其然地进了司膳房。

离开大殿的时候,杨女史忽然伸手拦住了她。她上下打量着她很久,沉声道:“你的厨艺很一般?”

心儿有几分诧异,“是。”

“那你用了什么手段打动了苗掌司,让她亲自开口要你去司膳房?”

心儿愣住了。

“不要这么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你有本事,不过这宫里有本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安分守己,去了司膳房之后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不然有你好受的,明白了吗?”

心儿低头道:“明白了。”自从那幅观音绣像事件之后,杨女史就格外“关照”她。

到了司膳房,需要安分守己的只怕不是自己,而是苗凤娘吧。想起上次的棍棒,难道自己还要继续应付这种攻击?心儿头疼地想着。

好在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么严重。或者说,进了司膳房后,她根本没有见到苗凤娘的机会,甚至连副掌司艾锦莲也未曾见过,只有一位年龄稍长的宫女,将包括心儿在内的几个新人领到了司膳房最东边的大房子里,先是讲解了司膳房的各种规矩,严厉敲打了一遍之后,交代了她们接下来的活计。

“你们这个月的工作就是择菜,将宫外送来的菜品洗涮处理干净,送到膳房里去。”指着房中堆积成小山状的各色新鲜蔬菜瓜果,宫女宣布道。

每天需要哪几样蔬菜,各多少斤,都会在清晨送到这边,然后一群小宫女分派任务。

一天下来,心儿蹲在小凳子上择菜择到手软脚麻,终于体会到上次林尚宫为什么那么自信自己会再去找她了。宫女的活计真的很辛苦,若她只是个普通女子,权衡利害,说不定真的从了。

而离若那边稍好一些,只是分派药材,毕竟宫中吃药的频率远远没有吃饭的频率高,离若大多数时候都很悠闲。

这样下去可不行,自己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和瓜果蔬菜打交道,心儿焦急起来。好在没有焦急多久,她很快找到了机会。

“怎么又拿回来了?今次的饭菜还是不合胃口吗?”一个厨娘打扮的中年女子问道。

一个身材丰腴的宫女正从廊道那头走来,手里捧着膳盒,点头道:“连筷子都没有动。”说罢,叹了一口气,“这位主子真是越发难伺候了。”

“真是的,以为自己还是皇后娘娘啊。”厨娘忍不住抱怨起来。

“小声点儿吧,”胖宫女指了指西边,“那位可是严格吩咐了,上阳宫的一应饮食分例不可怠慢,一如既往。”她所指的正是甘露殿的方向。

厨娘赶紧看了看四周,确信无人,才不以为然道:“以前当皇后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挑剔,如今被幽禁,怎么反倒挑三拣四起来。这也不想吃,那也不想吃的,横竖没有多少日子了……”

“陈姐姐可别这么说,谁知道最后会不会翻盘呢。别忘了,还有很多大人在为那位求情呢。”胖宫女压低了声音。

“这个啊,我倒是听说,殿前求情的大人这些天是越来越少了,只怕这位皇后娘娘撑不了多久了。”厨娘小声道。

明白这个话题太过敏感,两人也未多说,很快转过了话题。

“记得那位是并州人,既然饭菜不合口味,不如做些她家乡的菜肴来,也许能好一些。”胖宫女道。

“并州的菜肴?这……如今司膳房里并没有擅长并州菜的厨子啊。”厨娘摇摇头。

胖宫女也犹豫起来,忽然想到,“对了,不知道这批新来的小宫女里有没有并州人。”

简直是一打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头!听到这里,缩在廊柱后面的心儿飞快地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放重了脚步声,向前走去。

听到声响,胖宫女喊了一声:“谁在那里?”

心儿拐出廊道,看到两人,面上有些讶异,随即反应过来,行了个礼道:“见过陈大娘、蔡管事。奴婢正要去后堂取新送来的瓜果。”

“你是新来的贺兰……贺兰心儿是吧?”胖宫女蔡管事看着心儿,想了半天才记起她的名字。

“正是奴婢。”

“对了,正想问问,你们这些新来的之中有并州人吗?”

“有啊,奴婢就是啊。”心儿笑道,又好奇地问,“蔡管事您找并州人干什么?”

“你就是?那正好了。”蔡管事和陈厨娘对视一眼,立即笑了。

会被分到司膳房的小宫女,基本上都是在菜肴方面有些长处,所以两人完全没有担心过心儿会不会做菜这个问题。

蔡管事径直问道:“并州的菜肴,你最擅长什么?”

“这个……奴婢比较擅长做汤。”

“嗯,也好。今晚你就先不用择菜了,过来厨房帮忙,帮陈大娘做些并州的汤食。”

心儿压抑住内心的喜悦,乖巧地行了个礼,答应道:“奴婢遵命。”

“这……就是并州流行的汤食吗?”陈大娘看着眼前的汤点,禁不住有些怀疑了。这个也太……朴素了点儿吧,看起来怎么像是一碗水啊?

“这款汤叫‘在水一方’,别看它像是一碗白水,并州这两年可最流行这款汤了。”心儿肯定地点点头,“大娘尽管送上去,包管那位王皇后喜欢喝。”

“是吗?”对此陈大娘深表怀疑,但还是将这碗汤放了上去。皇后的晚膳林林总总几十盏盘碟,多这么一碗汤并不起眼,能引起王皇后食欲固然好,引不起也无所谓。当然,在她看来,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些。

装膳盒的时候,心儿伶俐地上前帮忙,并很有眼色地主动抱起了最重的那一个,负责送饭食的几个小宫女乐得有人做苦工,自然不会反对。

几人一起抱着膳盒,穿过后花园,向上阳宫走去。

上阳宫位于皇宫的西端,周围花木繁多,枝叶茂盛,傍晚行走,越发冷寂。走好一会儿,才看到那片鸯瓦鳞翠掩映在遍地葱绿之中。

这里本是太妃颐养天年的地方,因本朝尊崇孝道,特恩准有子的太妃可前往子嗣封地,由各自儿女奉养。所以这里久已未有人居住了,花木流水中多带萧瑟之意,直到最近才有王皇后被幽禁在这里。

“娘娘,时间很晚了,司膳房那边的人已经将膳食送来,是否通传呢?”一个身材纤长、容姿秀美的宫女上前,低声向窗前的素衣女子请示道。

她披着一件素白的外袍,头发只简单绾了松散的髻,任鸦翼般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她正入神地遥望着窗外,仿佛留恋着最后一缕温暖的阳光,消瘦的身姿在清冷的晚风中更显伶仃。

腊梅叹了一口气,稍微提高声音,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王皇后这才清醒过来,“算了,本宫不想吃,让她们撤下去吧。”她转过身来,脸色苍白憔悴,更隐隐透出一种青气,仿佛大病初愈般,雍容雅致的玉颜上再也没有了往昔的生机与活力。

腊梅急道:“娘娘,您怎么能不吃东西呢?中午就没有吃多少,晚膳再不用,身体哪能支撑下去。”

见王皇后不为所动,她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娘,听说今儿司膳房准备了好些好吃的,有一个新来的宫女还会做并州菜,专门做了您家乡的汤食呢,叫什么‘在水一方’。您就不想尝一尝吗?”

“什么?‘在水一方’?”王皇后一愣,“怎么可能,难道……”

“娘娘,娘娘?”

王皇后回过神来,道:“既然你说得那么好,就传吧。”

腊梅大喜,连忙道:“来人哪,传膳——”

上阳宫的内侍将门推开,一众宫女捧着膳盒鱼贯而入。

众人将膳盒放到桌上,揭开朱红色的绘有二龙戏珠的木制膳盒盖子,将杯盘碗碟一一取出摆开,盈盈下拜齐声道:“参见娘娘,请娘娘用膳。”

自始至终,王皇后盯着一众宫女中最后面那个纤细的身影,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直至众人下拜,刹那间,她眼前浮起一层水雾。

见王皇后一动不动,腊梅连忙问道:“娘娘,这些菜不合胃口吗?”

王皇后醒悟过来,她努力压抑住感情,正襟危坐,“听说今晚有并州菜,是谁做的?”

心儿立刻上前一步,“是奴婢。”

“嗯,那今晚就由你来服侍本宫用膳吧。”顿了顿,又道,“本宫用膳的时候不希望身边人太多,留这个新来的伺候就可以了,其他人都下去吧。”

众人齐齐应是,腊梅很快带着宫女们离开。

心儿上前,端起那碗汤,来到她面前,笑道:“霓君姐姐,先喝点儿东西吧。”语气温和而随意,若是腊梅听到,必定大惊失色,这岂是一个小宫女同皇后说话的口气。

看着举到面前的汤水,明晃晃倒映出自己伶仃孤寂的影子,王皇后再也忍耐不住,压抑许久的感情化作一滴滴眼泪跌落到汤水里。

心儿看得一阵心酸,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想过从小便是天之骄女的义姐,会有如今这样落魄的一面。她心地善良,容姿绝顶,才貌双全,哪怕是当年不情不愿地入宫,她也美得光彩照人,让人目眩神迷。而如今……

心里酸楚,心儿嘴上依然打趣道:“我这碗‘在水一方’今日可算是加料了。皇后娘娘的金豆子不知道多少银子一颗啊?”

被她调侃的语气冲淡了些许伤心,王皇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哽咽道:“你怎么来了?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你了。”

“我若是不来,还真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心儿将手中的汤碗放下,站起身来,握住王皇后的手,“我是来带你走的,我要救你出去!”

“这怎么可能?宫中守备森严。”王皇后难以置信。

“如果没有把握,我也不会轻易涉险了。”心儿按住她的肩膀,“霓君姐姐,相信我,都已经部署好了。”

“不行,我不能走。”王皇后挣脱了她的手,坚持道。

“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等死吗?”

“我不想死,可我也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心儿,你可知道我被关起来的罪名是什么吗?”

心儿一愣。

王皇后讽刺地一笑,“谋杀小公主,一个刚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倘若我一逃走,反而落实了这个罪名。如今长孙大人他们还在宣政殿那里坚持着为我求情,要求重新审理此案,我岂能如此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

“可是我听说如今在宣政殿前求情的大臣已经越来越少了。”心儿急道。

“倘若真的再也没有人肯为我求情了,也是我气数已尽。心儿,也许你不明白,我是大唐的皇后,我不能一辈子背负着这样的污名,不明不白地离开。”王皇后摇摇头,视线落到心儿身上,视线逐渐坚定,“更何况,这里不是别的地方,是皇宫,就算你部署得再周密,也会有危险的。我不想连累你。”

“如果害怕危险,我又怎么会混进来!”心儿又气又急,恨不得直接把眼前的人打晕了带走。

“心儿,我的人生已经是这样了,就算出去也没什么指望,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途,千万不要为了我做傻事,你快走……”

“霓君姐姐……”

王皇后却不容她继续说话,高呼一声:“来人。”

腊梅立刻走了进来,“娘娘有什么吩咐?”

王皇后往心儿一指,“这个宫女傲慢无礼,你告诉苗凤娘,以后不许她再踏入上阳宫一步。”

腊梅吃了一惊,本以为娘娘留下这个小宫女是要说些并州的旧事,想不到这丫头这么不识抬举,连忙应道:“是。”说着便拉住心儿向外走去。

心儿依依不舍地频频回顾,王皇后却背过身去始终没有回头。

看着上阳宫的大门在眼前关闭,心儿失望地转过身。

暮色渐深,冷月东升,一同来的众宫女都已经离开,她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为什么,这个大唐皇后的尊严和清白,真的这么重要?可是没有了性命,谈什么尊严和清白都是奢望,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一路慢步,夜风渐凉,淙淙的流水声沿着假山石渠蜿蜒而下,心儿只觉心乱如麻,走到溪水边,呆呆望着水流出神。

“为什么?为什么我费尽心机想救你出去,你却不肯听我的?我无法强行带你走,又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姐姐,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她低声喃喃道。

假若她能变成一滴水就好了,就算进了宫廷,流淌过这片宫阙殿宇,却不会困锁于此,总有脱离桎梏,回归大海的一天。

“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发呆?”意料之外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打破了满地寂静。

“没什么。”心儿无精打采地道,转过身来。

裴少卿并未隐藏形迹,她早就听到他接近的脚步声了,只是此时的她正万念俱灰,实在懒得应付了。

视线落到心儿脸上,裴少卿一副见鬼的样子,“你……”

面对裴少卿毫不掩饰的惊诧,心儿恍然惊觉,赶紧摸了摸脸颊,刚才自己竟然哭了!

“怎么回事?”裴少卿皱眉问道,眸中有毫不掩饰的关切。刚刚他带人巡逻至附近,正看到心儿的背影,在清冷的月下格外苍凉。他一时不放心,便交代属下先回丹凤门与玉麒麟换班,自己跑了过来。本以为她只是在对月伤感,没想到竟然连眼泪也掉下来了。

“没什么,被沙子迷了眼睛。”心儿擦去眼泪,摇摇头。

“是我问得多余,自作多情了。”裴少卿慨叹一声。

“不是,我……”心儿急道,“其实,其实是我被分到了司膳房,这些天一直忙着择菜、刷盘子、送东西,觉得日子很累。而今天,又来到上阳宫送膳食,发现,连曾经当皇后的人都不一定能保住性命,这皇宫还有什么指望,一时难过……”这番话半真半假,说到王皇后时,更是真情流露。

裴少卿凝视着她,“这个宫里就是如此,你后悔了吗?”

“后悔吗?没有。”心儿摇摇头,她叹了口气,“只是有些难过,因为我发现有很多事,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

裴少卿点点头,“我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每当我有这样的感觉时,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先把事情做了再说。”

心儿抬头望着他,神情有些茫然,“可是我好怕我做不到。”

这个表情格外可爱,裴少卿心神微动,赶紧移开视线,“只要坚持就一定能做到,就像你的耳环,我每天都会找一遍,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心儿心神一颤,低头道:“你是个好人。”

“少卿!”身后传来清朗的呼喊声,是神策军副统领玉麒麟,正隔着栏杆望向这边,神色湮没在阴影里。

裴少卿无奈,只得道:“我得去巡逻了,改日再见。”

心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茫然的神情逐渐坚定,先做了再说吗?没错!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霓君姐姐死,哪怕她不愿意,她也要把她打晕了带出去。回望湮没在森森暗夜中的宫殿,她暗暗下了决心。

“少卿,那是个小宫女吧?”玉麒麟好奇地问道。

“嗯,见到她的时候正在伤心,就过去聊了几句。”

玉麒麟诧异,自己铁面无私的同僚什么时候这么怜香惜玉了。

“就算是一个宫女,也不是我们能接近的,最好还是保持些距离。”玉麒麟体贴地提醒道。侍卫私通宫婢,向来是宫廷大忌。虽然刚才同行的都是军中兄弟,了解裴少卿为人,不可能说什么闲话,但难保不被外人看见,平时还是谨慎些的好。

“我知道,但是若能立下功劳,请陛下赐婚也不是不可能的。”

“什么……”玉麒麟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裴少卿愉快地点点头,“当然是认真的。”他决定了,他一定会把她带出宫廷,带出这个不适合她的地方,让她重新展露笑颜。

前几天还在为逃跑的未婚妻黯然神伤,这么快就伤愈复出,恋上新入宫的小宫女了?是这世道变化太快,还是他反应太慢了?玉麒麟无奈地摇摇头,改天真要看一看了,什么小宫女有这么大的魅力。

“娘娘,那小宫女既然无礼,不如奴婢传令司刑房的人来……”腊梅回到殿内,望着王皇后的背影,询问道。

“不要!”王皇后连忙阻止道,“其实她也并没有太无礼,只是我心情不好而已。罢了,时间不早,你早些下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待着就好。”

腊梅暗暗叹了一口气,本以为遇见故乡之人,能让主子开心一些呢,想不到反而更添忧伤了。她低声告退,离开殿内。

自始至终,王皇后都没有回头,腊梅自然看不见,正有晶莹的眼泪顺着她脸颊慢慢滑落,沾湿了洁白的前襟。

寂静的房里,烛光幽幽,她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桌案上的那碗汤水上,“在水一方”吗?

一瞬间心神飘摇,朦胧中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天真欢乐的日子。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霓君姐姐,我刚学会做一道菜,想叫你尝尝。”

“你也会做菜?”

“别小看我啊,虽然我有很多事不如你,不过我也可以慢慢学,后来居上嘛!”

她忍俊不禁,“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少女走到锅前打开盖子。

她探头一看,“这是什么东西?好像只是一碗水吧?你是不是忘了放佐料?小糊涂鬼。”

少女狡黠地一笑,“谁说的?这道点心本来就是这样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在水一方’。姐姐你不是说过‘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吗?现在你还没有喝,怎么知道有没有伊人在水一方呢?还是姐姐心里早已被别的伊人占满了,看不见我的在水一方?”

“好啊,你这个死丫头,敢拿我教你的《诗经》来编派我的不是,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哈哈,姐姐是心虚了吧!”

过去的日子一幕幕浮上心头,越发让这个冷寂的夜晚难以忍受起来,王霓君伏倒在被褥中,倔犟的她不想让人听见哭泣声,只任凭眼泪静静流淌。

逃出去吗?她还能够去哪里?母亲在童年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又在三年前的赈灾途中惨遭盗贼劫杀,而她的那位“伊人”,时光荏苒,也早已不知归于何处了。

入宫十年,除了这里,她竟然再无一处可以归属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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