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着意栽植,不需要浇水施肥,只要有一扌不泥土,只要有一粒种子随风飘来,它便落地生根,枝繁叶茂地成长起来。她不需要你望穿秋水般地等待。她不会故作姿态地姗姗来迟。她总是与五月的春风为伴,于你不知不觉间如期而至。她把那么多那么美的花儿捧送到人们的面前。火红、水红、粉红,浅紫、深紫、黑紫。还有那云儿一般的洁白,鸭儿一般的嫩黄。姹紫嫣红、蓬蓬勃勃,渲染着五月的天地。
尤为可贵的,是她的不卑不亢,毫无媚态。任你是名士风流,任你是达官显贵,她从不摧眉折腰,从不取悦于人。扎根在城市的花圃也好,落脚于农人的茅屋边也罢。或者生于官宦人家的庭院,或者长在寻常百姓的门旁,她总是不卑不亢,自管快快活活地生长,热热闹闹地开花,那种安之若素,那份宠辱不惊,该令多少人汗颜。
其实,若论花之形态,她不让牡丹;若论色之美艳,她又胜于玫瑰。只因她本本分分,不事张扬,很多人便忽略了这随处可见的美丽。舍近求远,远君子而近小人,正是很多人并不自知的弱点啊。
今天我说蜀葵。
俗比,你便是那朴朴实实、布裙荆钗的糟糠之妻,你便是那任劳任怨、付出很多、得到却很少的农民母亲。
若雅比,你又恰似香山居士的诗句,明白易近,雅俗共赏。妇孺老幼,皆能从你那里得到一份美,一份生活的赠与。
埙乐
埙,一种古老的乐器。
大大恰可一握,以黄泥烧制而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吹孔,前面排列着六个更见其小的小孔,这就是它的全部。
虽未经考证,我却坚信这是一种最古老最原始的乐器。
在人类的童年时期,原始先民以猎物可以饱腹的满心欢喜,饥寒袭来时的满心愁苦,面对同类死亡时的满心悲伤,仅靠简单的语言已难以表达。于是,他们中的聪明者便制作了埙,从此地球上的这些高级生灵,便以埙吹出他们的喜怒哀乐。
埙,便成为他们演绎与延伸感情的最早的乐器。
埙,伴随过山顶洞人的篝火吧?
埙,伴随过半坡村人的春种秋收吧?
也许考古工作者没有这个发现,但我却固执地这样想。在无意中,听了一回埙演奏的韶乐。古器奏古乐,真是粗瓷大碗装小米稀粥一样的和谐。
那是真正的天籁。
那是来自远古,来自宇宙的声音。它悠远、深邃、缥缈……渺渺茫茫中……那辚辚驶过的,是汉武帝的战车吧;那泰山云海中,是秦始皇在行封禅大礼吧;那正在描绘太极八卦的,是文王周公吧……渺渺茫茫中,轩辕帝乘黄龙飘然而去;充溢天地的洪水中,大禹劈山导流;女娲正炼冶五色彩石,在铺陈一个美丽的天空;盘古自一片混沌中破壳而出,分明了上清下浊,上乾下坤为天为地……渺渺茫茫中,又有一个蓝色的大球飞速旋转着远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于茫茫星海,渺渺太空,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宇宙……
良久,举目四望,犹不知身在何处,身为何物。
当年孔夫子听韶乐,不知可是用埙演奏的?若是,三月不知肉味当不是夸张之词。
鹊雀为邻
鹊是喜鹊。喜鹊与我为邻,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十几年前,搬进现在的住处。新住处房头有三棵大杨树。正当四月,毛茸茸的紫穗铺出满地春意。树上的枝柯间,架着一个鸟巢,那就是喜鹊的家了。喜鹊比我先来,老住户了。俗话说先入为主,喜鹊向我致以热情洋溢的欢迎词。自此,喜鹊在树我在楼,朝夕相望,声气互闻,我与喜鹊比邻而居。
我的芳邻是很漂亮的一对,它们以黑白两色为衣,显得俊俏而又华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这是一对恩爱夫妻,每日里双进双出,比翼齐飞。有时,一只静静地站着,另一只则在枝叶间跳来跳去,那是丈夫在向妻子显示自己的矫健强壮吧?有时,一只在另一只面前轻轻梳理羽毛,显得无比温柔,那一定是妻子在为丈夫打扮自己了。它们每日在绿叶间出出进进,飞来飞去,十分忙碌的样子。三春之鸟,猜想它们正在忙着生儿育女吧?果然,不久后那树上的小巢便明显地热闹起来,又不久后,绿叶间飞进飞出的身影也明显地增多。邻居不讲计划生育,如今那树上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了。
热热闹闹的大家庭的成员们个个喜欢热闹,它们一天到晚喳喳喳喳叫个不停。就像京剧团的司鼓能把只有节奏没有旋律的鼓点敲出各种花样一般,我的邻居们能把一个“喳”字叫出多种感觉。喳——喳——单音节带点拖腔,这是慢板;喳喳喳喳,这是急急风;更多的时候,是喳喳喳喳一路叫将下去,大有江河行地,一泻千里之势。赶上我的邻居们高兴,来个家庭大合唱,那可就简直是振聋发聩,气冲霄汉了。
严格说来,我的邻居们不是音乐家,它们的叫声缺少抑扬顿挫,缺少婉转曲折。但它们决不缺少热情。它们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它们叫得无忧无虑,叫得欢天喜地,叫得昂扬激越。似乎它们有着一肚子的高兴事,因此它们的叫声极富感染力。听着它们的叫声,你不知不觉地也无忧无虑,欢天喜地起来。
喜鹊,喜鹊,难怪人们送给它这样一个喜气洋洋的名号呢。
喜鹊伴我,清晨,它用欢快的叫声送给我一天的好心情;傍晚,它又用欢快的叫声扫去我一天劳作的疲惫。
既是邻居,便免不了有些来往,准确地说,是来而不往。喜鹊有时会来我的小院造访。它有时停在阳台的栏杆上,好奇地向房里张望。我在院子里看书时,它又会文文静静站在院墙上,小脑袋左一歪右一歪。长长的尾巴向上一翘一翘的,像给我的阅读打拍子。我想起那个古老的童谣:“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问喜鹊:“你是不是那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坏小子?”喜鹊不理我,拍拍翅膀飞走了。哈,生气了,害羞了,这个小东西!
我的邻居挺大度,不因为我的玩笑记仇,一如既往地时常来我的小院走走,或是停在阳台的栏杆上探头探脑地看我伏案工作,或是文静地站在院墙上伴我读书。
喜鹊解我寂寞,给我以欢乐,有这样一群勤劳、快乐、热情的喜鹊为邻,着实让我高兴。
像一些好故事却有个坏结局一样,悲剧终于发生了。
喜鹊温馨的家被毁掉了。
毁掉喜鹊家园的是我的同类们。
是我外出三天后归来。房头空空荡荡,三棵树不见了,只余下三个白森森的树杈,慢慢渗出一滴滴黏稠的汁液。那是树的眼泪么,那是树的血液么,这里发生过一场怎样的杀伐。大树轰然倒地,枝断叶残,满地狼藉。喜鹊的家就这样被粉碎了,失去了家的喜鹊该是怎样凄惶悲伤,它们一定在这里流连徘徊过,它们一定是一去三回头地离开了自己的家园。“绕树三匝,无枝可栖”,那是择木而栖的悲哀,而我的喜鹊邻居却无树可绕,那才是真正的大悲哀。从此,这里没有绿荫,没有鸟鸣,没有满地毛茸茸的紫穗。只余下白花花的太阳照着白花花的水泥楼群。
不知道我的邻居们如今在哪里。
雀是麻雀,说与麻雀为邻,不太确切,准确地说,麻雀只是我的半个食客而已。
对麻雀,我一直怀着一种说不清的感情。都知道那场关于麻雀的冤案。四十年前吧,把麻雀与老鼠苍蝇蚊子一起并称为“四害”,都在被消灭之列。不管城市农村,人们拿着脸盆竹竿,见麻雀飞过来就用竹竿赶,敲脸盆轰。这样麻雀被到处追赶着,无法落脚,只能不停地飞呀飞,直飞到力尽气绝,落地身亡。不久后科学家出面为麻雀平反,说麻雀吃粮食也吃田里的害虫,保护庄稼。功过相抵,功大于过。于是麻雀才得昭雪,摘掉了“四害”的帽子。
虽遭此大劫,麻雀家族却依然人丁兴旺,昌盛繁荣。如今,身居闹市的人们已经很难再见到别的鸟类了,唯有麻雀还不时来看看被钢筋水泥囚禁着的人类。
我为人类曾经强加给麻雀的冤假错案歉疚,又佩服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和对人类不计前嫌的大度。
我很想为麻雀们做点什么。
冬天了,田里的庄稼收进人的粮仓了,虫子们躲进泥土里冬眠了。吃粮食又吃害虫的麻雀们靠什么为生呢,它们该是又饥又冷的吧?
我赠麻雀以食物。怕白色的大米不醒目,不容易引起注意,便抓一把黄灿灿的小米。怕把米放在地上它们不容易发现,我把黄灿灿的小米放在高高的院墙上。我想象那黄灿灿的小米会立刻被饥饿的麻雀们一扫而空。
竟没有。几天过去了,黄灿灿的小米依然完好无缺地堆在院墙上。
小东西们很高傲,拒绝我的馈赠。几个冬天了,我为小东西们高傲的拒绝感到挺丢面子。
今冬,麻雀终于来了,而且是在我还没有把小米摆上院墙的时候,而且是成群结队,而且是一日数次,光临我的小院。
把麻雀邀请来作客的,是院子里那一架葡萄树。初冬时节,我外出数日。突然到来的寒流,把一些还未来得及采摘的葡萄就那样冻在枝上。一只巡游的麻雀发现了,于是它呼喊上父母兄弟,呼唤上亲朋好友,呼喊上七大姑八大姨,浩浩荡荡飞进小院,来赴盛宴。
小院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了。麻雀们像古代文人雅士一样且吃且歌且舞。叽叽喳喳的叫声,卟卟索索扇动翅膀的声音,跳上跳下时枝条弹动的咔咔声,还有碰翻落叶时金属般的响声,构成一个多声部的交响曲。麻雀们有时以个体为单位,叽叽喳喳,低吟浅唱;有时则是齐声大合唱。这是个训练有素的合唱队,队员们个个纪律严明。唱时则齐声高歌,声遏行云;停时则戛然而止,鸦雀无声。
吃着我的葡萄且歌且舞的麻雀们却不愿看见我这个主人.我刚在窗前站下,它们就忽拉一声全飞走了。如是者三,也许是禁不住葡萄甜美的诱惑,也许是见我这个人类并没有进攻它们的意思,麻雀们试试探探地回来继续它们的歌舞盛宴。
我不失时机地趁黑夜在院子里撒上大米小米,请麻雀们第二天食用。
我的食客们高兴了,饿了就落在地上,啄食雪白的大米,金黄的小米。渴了就飞上枝头,吮吸葡萄甘甜的汁液。以粟米为肴,以果汁为酒,我的食客们心满意足,小院里歌舞升平,一片祥和。
儿子送我一副对联:
古人孟尝君食客三千
今人冯剑华食客一群
横批:麻雀乐园
只是我的食客们依然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我只可以隔着玻璃,远远观望,却不能走到它们中间。一层玻璃,如同一道三八线,隔开了我与麻雀。但是至少,它们不再拒绝我的赠与。
按儿子说法,人对鸟好或者不好,鸟是知道的。
我说,我对麻雀那么好,麻雀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亲近呢?
儿子说,它们怕的是整个人类,只你一个人对它们好有什么用呢?
我默然。
但我知道,善待鸟类的绝不仅仅是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