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块石头上他坐下。田野给他拍了几张照片，给我也拍了几张。他问田野的相机是什么牌子。他也有一个相机，不过今天没带来。“吴老师也拍照吗”，“我拍的”，“我以为你们写作的都不爱拍照，他就不拍”。“拍啊”，他说。“我是不会拍”，我说。“照相谁不会，你就是不想拍，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当着他的面田野说这些、这么说，我有点恼火，可当着他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装作若无其事，或许他已经洞察了我的想法，我有些尴尬，我对田野更加恼火了。
我去路边小便，田野冲我的背影拍照（她意识到了我的不快）。我感觉到他在看着我们，他看人的方式有时是会让人不舒服、心虚，可有什么好心虚的呢，萍水相逢……田野好像和他谈到了与写作有关的事情，我听到他说“非常好”。当我回转，田野告诉我吴老师也喜欢“某某”。再次上路时我们继续着“某某”这一话题。他认为“某某”重要的不是写了什么（写了什么当然重要，他补充了一句），重要的是他在他那时代里特别的生活方式，一种独处写作四海为家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好像是迫不得已的，其实不是，你可以说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也只有这样生活的一个人才能写出那样的东西，这肯定是相互的，不可分的。我赞同他的观点，我发觉自己在点头，虽然没有必要，他走在前面又看不到。可说完这些，他就沉默了，仿佛刚才不慎泄露了什么，此刻就紧闭了嘴巴。而你的耳朵还冲他张着，你还全身心处于听的状态中，你以为他还会说下去，难道他已经说完了？你将信将疑，时间明明过去，他还是没说，看来他是不会再说了，你这才放松了下来。他肯定不善于向别人倾诉心声或谈及自己，他定然也是深知交流没意思的人，更不要说有用了，说话常常是一个人的自以为是，如果对不熟悉、不吃你这一套的人夸夸其谈那更是不合时宜，身处如今这样的世代，你无须声明也不必掩饰，你就按你自己的那一套来，不要去寻求认同，不要刻意注意别人怎么看你。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正在向上登攀的他的背影，他知道我内心的这一坚定吗？如果他知道，他会理解的。
公路已经在望，路面清新、宁静。我们默默走过到达公路前的最后一段路程。那是一片树林，林间几座坟墓，增进着林子的幽静氛围，使人想说也说不出话来，如果说出也会不自觉地小声，这种情况下你大声反倒刻意了，就像害怕的人要高声说话，话音落后，寂静四面八方围拢，让害怕的人更加害怕。这些坟墓今天看着倒没什么，它们都有一些年头了，感觉和这里相称。可有时是会让人觉得寒碜，墓色灰暗，墓上荒草生长，这个缺了个角，那个开着一处口子，东倒西歪，一条黑色的蛇流出来……而其实新坟更加寒碜，一座新坟总是刺目，让人猝不及防。小的时候，我害怕看到它们，现在这种害怕明显淡了。
树木笔直耸立，它们默默无言，我们见到它们就是这样，仿佛那就是它们的秉性。走在其间，我们也默默无言，和它们保持着一致。因了偶然的机会，今天我们行进在同一条道路，不久我们就将分散，走到各自的路上去。
他第一个登上公路，伸出手来，拉住田野，田野上去了，他也向我伸出手来，我抓住他的手，一个跨步也上到了公路路面。
林间压抑的视野在公路上获得了开放。这里已经相当高了，看得到下面山林的全貌，还有四面青山之间的村庄。四面青山将村庄陷于其中，一条公路曲直隐现来到我们脚下。青山之外还是青山，越往外越浅淡，远处接近于一种轮廓。山以竹林为主，主要由深浅不一的几种绿色组成，某片竹林的绿色嫩一点淡一点，某片竹林的绿色深一点，还有来自树叶和脱落了叶子的树枝的黄色、褐色，它们结合在一起，给视觉带来了层次上的变化。在它们的上方是云雾和纯净灰白的空间。
村庄（如果这是一座城市也一样）从这样的高度看下去显得宁静祥和（它们确实更好看，因为不常这样看和从上往下看它们时它们的形态发生了变化），但我告诫自己，这是一个假象，是第一眼的印象。人们往往满足、停留于一种印象，有着各种原因，消极的，积极的，既不是消极的也不是积极的。为了对事物有真正的认识，这印象必须被超越，必须再次去看（不排除最后发现这印象是准确的）。拉开距离带来了新鲜感和新的角度的冲击，但不应是不再客观，而应更加客观，因为目光将不再由于自身身处其间而受束缚，它超越了“在其中”的纠葛，也会更加地有着说服力。
除了不动的房屋建筑，还看得到正在移动着的人和动物，全都小小的，行动缓慢、不易觉察，但确实是在动，只要过一会儿去看，你就会发现它们已经明显到了别处或不见了。
田野想站到公路边的防护礅上去拍照，要我托她一把。我自己也上了去，双手叉腰，看下面的风景。他在底下陪我们看着，是不是也带着作为地主的满意之感？
这样的风景对你还有新鲜感吗？我别过头去，找到他的眼睛，问他。
有，每个月，每一天，或多或少都有些不一样，还有你自己也在变化。
唔。
田野转过身来对着他快速拍了一张，然后朝着积雪的顶峰又拍了几张（刚才站在下面时也拍了）。在这里就又可以看到它们了，它们现在离我们近多了，雪也看得清楚，那不仅是山下看来的白色的一片（仅就视觉而言，那会儿你还不能说这一定是雪），那确实是雪。我们是要去那里吗？我心里想。
等会儿我们就沿着公路走，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现在是，十点，十点半，我们十一点回来，回来就一直沿着公路走，一点半之前可以到村子里，两点会有班车带你们出去。
好的。
我们沿公路走着，公路上没有人，没有车。这里的公路上有很多弯道，刚走过一个二三十步开外又见一个，很少有一段长长的直路，这对驾驶者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刺激。几个弯道过后，我们来到了山的另一边，从这里看不到村庄了，不过可以俯瞰另一番风景。然后我们离开公路，继续往上。
看到一块特别大的大岩石，占据了山这边的很大一块。很快我们就走在了这岩石上，四周的灌木和矮树丛扎根在这岩石上。脚步平缓上升，到了一个岩洞那里他停下了。大概这就是半小时前他说的要带我和田野来的地方了，上来时我就有这预感。是这里吗，吴老师，田野问。肯定是这里了，我想。是的，我听到他说。这可真是一个好地方——仿佛如果他说不是这里这就不是一个好地方了。岩石中间有一部分像一个鼻子那样前突，与其下方形成一个天然的岩洞，够站像他这样高度的人（他比我高一点，大概有一米七四七五的样子），它又很宽，容纳下我们几个正好（这也是指里面，在其外围边缘可以待更多人），并且不浅，藏身洞中无须担心被烈日炙烤、大雨浇淋（坡度的关系，雨不会倒灌入洞中），它的前方又没有阻挡，在洞口看风景特别适宜、一览无余。
我和田野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仿佛被眼前的景色完全吸引住了——但我感到在这时的看中带有一种做作，虽然这景色值得人这样看。
哇，田野发出了惊叹，吴老师好厉害，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被你找到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吴老师每次都来这里？我问他（但这怎么可能，不太可能吧）。
这里来得比较多的。
还有别的地方啊！
有啊。
好想来这里生活上一段时间，每天都来感受一下。
我不由得点了点头。
我要喊叫。田野突然说。
啊……田野喊了起来，叫声持续着。
喊完之后田野好长时间都不再出声。我和他也不讲话，我们看着各自的前方。而后，田野默默靠到了我身上。由于他在一旁，我不想和田野表现得过于亲昵，我就没有去搂她，我只是让她靠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提议去上面看看。
这里在我们看来已经是无以伦比了，我们都没想到还有上面、还需要什么上面！放下背包，大家一起上到岩顶。那里是一大块平地，除了烈日炎炎的夏天（但那时凉风阵阵，也别有快活），在其他季节，没有比在这块平地上晒太阳看书更舒服的了。想象一下坐在这里或是在下面洞口写作、不时抬头看一眼四周——此时目光不是为着欣赏风景（在工作时你是不会去欣赏风景的，这就像是在城市里，写上一会儿，你会站到窗前，目光似乎是在看着外面往来的车辆和行人，其实仍然和它们保持着距离），但有时某处风景慢慢来到了你眼前、清晰起来，目光自此停留在了那上面，终于回过神来，仿佛“得来全不费工夫”，发现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一合适的表达。从我脑海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以后等他离开了此地，我可以来。
他大概在这里已经写下了不少东西，我很好奇它们会是什么样的面貌。
我们回到岩洞，坐在洞口，分享彼此带来的食物。他带来了几个鸡蛋，我和田野带有面包和饼干。吴老师平时也这样吗？上午来，中午在山上吃点。是的。吴老师你再吃片面包。田野递给他一片面包，他把它吃了。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他说。好啊，好啊！从前，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作豫让的刺客，他的主人被一个叫赵襄子的人给杀了，他要去为他的主人报仇。嗯。他先是扮作一名清洁工，混入了赵襄子的宫廷，他在宫廷的厕所里一边装作干活一边等待着，终于有一天赵襄子上厕所来了，豫让眼看报仇在望，可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叫赵襄子的人心里一动。啊！赵襄子感觉今天这个地方不对劲，他赶紧喊人搜查，就这样把豫让给抓住了。好倒霉哦。嗯。那后来呢，吴老师。后来，赵襄子问清楚了原因，觉得豫让是个义士，就没有杀他，把他给放了。嗯。可豫让一心想着要再去报仇，为了不让赵襄子认出他来，他就往自己身上涂了一层漆。啊！那个时候的漆应该是沥青吧，豫让的皮肤就全都溃烂了，长出了一身的癞疮，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一名乞丐。嗯。有一天，在集市里，当豫让的妻子经过他身边时，他就故意向他妻子乞讨，他妻子很奇怪，说：这个人长得不像我丈夫，可声音怎么这么像。听了这话回去后，豫让吞吃木炭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嘶哑，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被他的好朋友给认了出来，他的好朋友认出他后非常难过，哭着说，你要报仇可以假装去投靠赵襄子，取得赵襄子的重用，然后伺机再杀掉他啊，别人都是这么做的，你何苦现在这样虐待自己呢。可是豫让并不赞成这种流行的做法，他觉得这样不好，既然投靠了人家，就得对人家忠诚，不过，为了安慰他的朋友，豫让对他的朋友说，他现在都成这样子了也没法再按他朋友说的去做了。嗯。从那以后，豫让就在他的这个朋友家里住了下来，等待着机会的到来，在他朋友的帮助下，他们打听到某天赵襄子将经过一座桥，那天，豫让就又身怀利刃埋伏在桥下，可是这次又出了状况。啊！赵襄子的马一上桥就惊跳了起来，赵襄子马上想到了有人要刺杀他，豫让就又被抓住了，还被赵襄子认了出来，这次人家就不能不杀他了，估计豫让也不好意思再被放了吧，临死之前，豫让请求赵襄子脱下他的衣服，让他在衣服上刺上三剑，赵襄子答应了，豫让在赵襄子的衣服上刺了三剑，算是把仇给报了，然后他就没什么遗憾地去死了。
故事讲完了。赵襄子也挺好的，田野喃喃自语。这是《史记》里的一个故事，刺客列传，讲报仇的几种形式，他说。我觉得古人都挺奇怪的，我说。嗯，他点点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就是这个豫让说的，他说。真的吗？田野问。其实就是司马迁说的。哦。
我们沉默了，我们抱臂坐着，山风吹来，感到了冷意。走了。说着，他站起来，拍拍屁股。
我们往山下走去。途中，田野想起她把一只杯子忘在上面了，我说我去拿，他说他去吧，我们看着他向上走去，看着他来到洞口，看着他弯下身去、转过身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只杯子，他朝我和田野扬扬这杯子，现在他下山来了，我们看着他向我们走来，逐渐走近我们，走到我们身边，把杯子递给田野，田野说“谢谢吴老师，吴老师真好”，把杯子放入包内。
到了公路上，我和田野回头望望岩石。我们沿原路往下。田野走在我们前面，冲我们拍照（后来，我在这批照片中看到了我和他的“合影”）。我们往前走去，不可能停下脚步以配合她拍，她边拍边后退着，接着站在了一边，在我们从她身旁经过时拍着我们的侧面，当我们走到她的前面她拍着我们的背后。现在她跟了上来。吴老师是什么星座？她问，已经把相机放入了背包。什么星座，天平座。啊，吴老师也是天平座的？他也是天平座的。天平座是怎么样的？他问。天平座可是很苦逼的星座哦。苦逼在哪里？就是很纠结，上上下下，想得很多，吴老师是这样的吗？因人而异吧。我听说天平座其实是很偏激的，我也这么觉得。不是说天平座很讲究平衡吗，一架天平怎么会偏激呢？偏激也是为了平衡啊。那倒也是。不过天平座对朋友都挺好的，吴老师应该也是这样的吧？嗯。但是你们有朋友吗？有啊，怎么会没有，我说。你那些能算你朋友吗，你和他们其实没什么交流。这是我和朋友相处的一种方式，我说。反正我觉得天平座貌似喜欢热闹、爱交朋友，其实朋友很少，天平座的人其实是很冷的，我觉得吴老师也是这样的，越看越像。有可能的，不过我不是天平座，呵呵。啊，吴老师你骗人的呀，那吴老师是什么星座？
我们谈论着星座，来到了早先登上公路的地方，自此，我们就将涉足于陌生的公路路面，直到村庄。
大概走到这路的一半路程时，从后面开来一辆拖斗车，停在我们身旁，司机探出头来，和他打了个招呼，他们认识，问他要不要带我们一段，他看了下时间，说，好，我们坐车吧。我们上了车。
你们散散步啊。司机说，带着一种玩笑的口吻。
对，散散步。他说。他的表情是狡黠的，这是和不可能理解我们的举动，但也没有什么恶意的农民打交道时合适的方式。
两人交谈了几句也就不再说话了。车子开得飞快。我们看着两边的景物，从外边看下去看得到村庄。车子盘山往下逐渐接近着这村庄。
快到村子时车子放下我们，开到一旁的小路上去了。我们继续沿公路走着。刚才坐车是明智的，刚才确实有点累了，坐过车后，体力有所恢复，现在走在公路上村庄又不远了这就很惬意。如果现在还在坐车肯定也不如现在这样。
和预计差不多，一点二十分我们回到了村子。时间还早，他带我们去了他的住处。
他的住处在村子东南角，一排水泥房中最边上的一间，我们跟着他走过了其他几间，他也没说到了，我们以为还要往前走，其实我们也没以为，我们只是跟着他走着，当他往最边上的那间走了过去，我们这才意识到到了。
等会儿到下面就可以坐车。他指指那里。
大门虚掩，他推开门。这里不用关门，没小偷。他又说。
我和田野打量着客堂。他的手机响了，“喂”，他接起，走到门口去了。
挺好的，我说。
我也想来这样的地方住一段时间。田野说。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