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半间是灶间和洗漱的地方。他进来了。你自己烧饭吗？我问，走到挂在墙上的日历本前，看了一眼上面的日期，它有很久没翻过了，停留在去年八月的某一天。
我自己烧。
租这个房子要多少钱？
一个月三百块。
你自己带被子来的吗？
我有一个睡袋，农民家也有被子。他看了我一眼。
吴老师在哪里写作？田野环顾着四周。
在楼上。
去吴老师写作的地方看看。我说。
他领我们上楼。在楼梯上，田野问他卫生间在哪里，她要小便。
卫生间？这里有抽水马桶的人家很少，我想想，我带你过去。
他们从我身边下去了，迎着光亮我继续上楼，光亮来自前半间开着的窗户。后半间的房门关着。窗口框出一块青山。房间给人以简陋、干净的深刻印象，感觉和他的气质符合（可这是他租来的房间，并非按照他的意愿设计，家具也都不是他的，然而，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特别自我的人即便在不是他的房间里住着，久而久之，他也会使这房间和他一致，渗透着它，将自身的气息传递给它，和它成为一体，何况，农村的那种简朴跟写作这一行为本就有着内在的契合，比之于豪华富丽无疑它更适合一个写作者），房间的墙壁也没有粉刷过，上面的平顶没有拉，一张漆成天蓝色的简易木床给这多少显得清苦的房间带来了一丝清新，一只笨重的五斗橱立在一边墙角，另一边是一张破旧的沙发床，沙发床上放着一只大概60升装的“THE NORTH FACE”的登山包，包口外翻，露出里面的一卷衣服，窗帘拉开着（第二天起来，当拉开窗帘，阳光就会洒落在写字桌上），写字桌前的椅子一副正等待着人去就座的样子，桌子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是一台黑色12寸的IBM，最上面的那本书是他自己的作品集（我看过），我正要拿到它，看到旁边有一本软面抄、封面写有“2011”字样，我的手改变了方向，移往软面抄，拿起来，翻到第一页，那上面写着：
顶峰积雪，这一眼收获的印象深入人心，仿佛这才是常态，在那些长长的没有积雪的日子里总会让我们觉得那里缺少了什么。
有时候，在那些出游中，在某个时刻，你能意识到这是你身边的这些人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你也清楚，他们很快就都老了，而你还在那里。
在到达山顶前，我们会休息一会儿，然后再一鼓作气登上顶峰。这种停顿对某些人是必要的，是为了随后的一鼓作气。
我不让自己漏过任何一句，可又急于想看到下一句。
人和钟声的互动，钟声如何激荡人。钟声响起，说话者说话的分贝和频率不得不提高、加快，随之就激动起来，很快当钟声停止，说话者仿佛皮球泄了气一般，恢复了常态，说话者自己隐约感觉到自己刚才莫名其妙。
不管是多么大型的动物，途经一片树林时都是小动物。（嗯）
这些还处于不定稿状态，到处有涂抹改动，好在还能看清楚（使人很想把它们誊清）。我瞄了一眼第二页，随意翻到中间一页。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坐了下来。
形象胜于“惊人之语”，“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英雄气概和田园诗，（稀有）“过时”之物，仍然可以在你笔下焕发生命力。
高处，可以综观，也可以深入褶皱——此时，对于具体之物的观察就仿佛它们离你要比在你身旁更近。
最高的心理学不一定要通过类似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那种激烈冲突的戏剧性场景得以表现，微妙并不输于戏剧化。
刚才，写出了感情。准确、典型、感情，感情是最重要的，感情既准确又典型，可遇不可求。
你比他们更虚无，因而你也更认真。
好像听到了一些什么声音，他们回来了？我暂停了阅读，暂停而不是丢开，手仍然保持着阅读它们时的姿势，也可以快速合上，拿起一旁他的作品集，我偏着头，目光离开了纸面，侧耳听着……并没有什么声音，继续往下读。这一页也已经看完，我往回翻动着，目光落到了某一页开头的一句上，停住了。
能对我们讲述心灵孤独之旅者何在。（尼采）
大批鲸鱼不如一匹鲸鱼来得壮观。
在人群中走不快，但可以尽量走快，可以体味这感受，即在走不快的地方尽量走快。
从屋子里出来，他说往这边，可她却去了另一边，一副坚决的样子，原来她是要把手上的垃圾放入那边的一个桶里去，她不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个目标明确的人的举止确实是不一样的”，他想。
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样和以为的分量不符（过重或过轻）的东西时那一下的手感；或者，走下楼梯时以为还有一级台阶一脚踩空以及明明还有一级台阶你却以为已经走到了底时——
我这时想到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我侧耳听着，没有声音，我从窗口伸出头去，外面静谧无人。我把簿子合上，在原来的位置上放好，稍稍调整了一下以使它更符合没被我动过前。我往楼下走去。
我来到门口，又觉得这样急吼吼地被他看到了不像样，就又进去了屋子，可是在这空空的屋子里坐、立都莫名其妙，我又走了出去。我觉得自己很可笑。
终于听到了脚步声，来自一旁的小弄。我做了两下扩胸运动，仿佛刚听到声音，这才缓缓向他们转过身去。
怎么这么慢？我用方言问田野，口气尽量舒缓，用的也不是在问问题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说“车快要来了”。
怎么了，有抽水马桶的那家挺远啊，在村子中间呢。田野看看我（她说得也是方言），好像我很奇怪。
我没再说什么。
这时候，我们看到一辆中巴正驰进村子。我们就此告别。他不送我们下去了。
再见了，吴老师。田野说。
吴老师走了，出来了找我们玩。
好，再见。
告别总是来得突然、显得匆匆，我们转身离去——也许在生活中任哪一种情感的“转身离去”看上去都不露痕迹、自然而然，但在摄像镜头下，在影视作品中，“转身离去”这一动作无一例外显得僵硬、绝决，明显是在“表演”（确实是在表演）。今天我们在新睛再住一晚，路上我说。嗯，田野点点头。车子驶来，掉了个头后停下在我们面前。我们坐了进去，透过车窗看得到他高高地站在那里。田野在车内向他招招手，她的动作很小，也没把手伸高，不可能被他看到，大概也没打算让他看到，这就像是一种“内心的道别”。车子向前驶去了，在最后时刻我回头捕捉到他转身回进屋子里去时那让我感到有点淡漠的形象，也许还有点感动、可怜。车子驶出了村子，田野不出声地看着车窗外面。过了一会儿，她靠了过来，我握住她的手。她问我他楼上是怎么样的，我一一说了（但没提到那些笔记）。当说某句话时话说了半句我意识到我用了他的口吻，赶在田野可能察觉前（或许已经察觉），我当即纠正过来，换成我自己的方式。
秋操
文/司屠
再一次，他觉得以往的经历似乎根本无助于他开始下一次。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已经有很长时间他没写东西了。刚开始时是因为刚写完一个，需要缓冲，就像是在剧烈运动过后需要一阵休息。此后发觉暂时没什么可写的，写上一个时想到的一个在那些日子里被否定，但那时对出现这种情况并不着急，那时，生活中正有事情需要他去奔波操心，他就不是个能够一心二用的人，如果手头有什么事情他总会想着这个事，想赶紧把它解决了，（也是为了好全身心回到写作上吧）。可是，等到那些个事情一过去，他空了下来，开始感觉自己是在虚度光阴因而很想马上投入工作时，却发觉什么也写不出来，这时候他就不能不焦虑了，虽然内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安慰他，说这就是一个规律，上次也是这样，以前都是这样，灵感自会到来，灵感自有它不可测度非他所能左右的周期，只是，这次的间隔也太久了点，从没这么长时间没写过，都快半年过去了——他长时间地面对着电脑上的一片白屏，明明清楚自己写不出来，还是坐在了电脑前，打开了电脑，打开word；有时也看看以前写下的那些，以为换成是现在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了，那样的题材可能根本就不会想到要去写。他庆幸自己把它们写了下来，似乎那完全是个偶然。
当我们说“似乎、好像，像”时，那不过是“似乎、好像、像”而已，而不是就是，以上面那一句子为例，他认为“似乎那完全是个偶然”，那就并不完全是个偶然，仅仅是似乎完全是个偶然，即是说其实他还是更相信内心的那一声音，相信自己应该是处在灵感的正常周期之中，而不是创造力在衰退或已丧失。他还这么认为，灵感越迟到来（压抑越久），爆发时的力度也就更猛烈，意味着下一次他能走得更远。其实他应该耐心更耐心，虽然他也不能不担心。
“再一次，他觉得以往的经历似乎根本无助于他开始下一次。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同样的道理，这里加了“似乎”、“像”，也是因为他还是认为经验、量的积累对质会有提升。而越来越长的灵感周期或许正是提升的前提，一个征兆。
后来，他就把电脑关了，坐公交车回了家。像前一天一样，这一天的工作状态主要就是围绕着一片白屏，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形式。
这一状况也已持续有半个月，但他每天还是会去一趟工作室，仿佛对于灵感的到来而言这样一种等待坚持是必不可少的。
终于有一天，在一片白屏上出现了几个字，从此他就对着那几个字，那是一个题目（以往他总是先想出题目再接着写——这好像是个好兆头），但要等到又一个多星期后他才会把作为正文的第一句写上去，并且，那个时候，题目也已换过，在那期间题目换了好几个，题目的每一次更换几乎都可以作为出现了不同构思之表征。
第一个句子其实早在他写下头一个题目前就已想到，当这一句子来到时，他为之欣喜，他清楚这是一个有效的句子，而正是由于欣喜随后他就把它放在了一边。一个饥饿的人在野地里发现一根鲜活的瓜藤，在让人心跳加速的一闪念过后，他也会那样，克制住扑上前去的冲动，仿佛没有看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往那里寻找着；或者，当他沿着瓜藤开出一条路来，在此过程中，忐忑不安与期望此起彼伏，到底有没有瓜啊？由于位置的隐蔽，瓜藤又在继续鲜活地伸展，这又给他提供着期望（他不能不期望，不能不抓住这期望），有时候，这期望过分高涨，变得难于承受，以及，由于抵达了其边界（那边就是失望了，想想这失望，他也难于承受这失望），那时，他也会丢开藤，去附近转转。
接着，他继续向前探索，眼看野地就要到达它的尽头，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走过的路，仿佛只有经过了这样的回望他才能下定决心、去拨开最后一丛阻碍视野的草，使事实揭晓在他面前。
他看着那瓜，让人流泪的果实，仿佛为他生长，等候多时。此刻他也不急于吃它，围绕着它他把四周的草踏平。这一切他做得细致从容，几近造作。他是在聚敛特定的情绪，为这一吃的最终实现准备相应的环境。
同样地，自从这一句子出现后，它就没离开过他。出现在他不同构思的间隙，时不时地让他琢磨着它；有时似乎已被忘记，很快却又冒现。而那些构思更像是作为一个过渡，免不了被一一抛弃的下场。到了那时，与那句子相关的一切强有力地攫住了他，他的整个心思围绕着它展开了活动。但他也没有急于去写，总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有待继续孕育，或者说，这种说法可能更加确切，灵感还没有降临，但这是不是由于懒惰而一拖再拖呢，他也不确定。
这样又过了一阵，有一天，在他的工作室里，当他拖完地板正洗手时，突然，他想写了，感到他可以写了，（那么，这就是一个灵感降临的时刻），他擦干手，坐到桌子前，今天，电脑还没有打开，他把电脑打开，把这一已经反复掂量了又掂量的句子明确无误地写下来。
现在好办了，通过一个真实的句子的引领，已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按照自己的步调一路挺进。当然，这才开了个头，大量的困难有待他去克服，停顿泄气在所难免，但是结果不会有问题，他终将完成它。
这天下午他写了有六百余字，四点半他收工，接下去写些什么已经清楚——一般他都会在写到这一程度时停下工作，这样就算之后有事不能写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无论多少天后他只要想写他就可以接着上一次已经出现了的思路写下去，这也不会忘记。
坐公交车需要二十几分钟，这天，一小时后，他回到了家中。
一小时而不是二十几分钟是由于中途堵车了，还是两次。第一次被堵时，看着前方迟迟没有动静，他和几个乘客下了车，往前走了二百米，离开车龙往西穿过一条小巷，来到第二中学门口，那里有一班202也通往他家。他在202路站牌下等待着公交车的来到，自然而然地，目光落在眼前的车流上。此时正是下班高峰，街上车辆到处都往来密集，但这里总算是在动。常常，他看着的是作为整体的车流，目光笼罩着一组而不是一辆（从这一组游移到那一组），对其中的每一辆则平均分配——这目光回馈给他一种忙碌繁杂的氛围；有时目光也会久久落在某个点上，看车辆一辆辆进入又出离了这一点，似乎是这样，每次当他就要对来到这个点上的那一辆发生兴趣时，它就驰离了；于是有时，目光会跟同某一辆远去，但这完全有可能是不由自主的，心不在焉的，过后他也不会意识到刚才他是在干吗；当然也有明确对某一辆发生兴趣的时候，目光追随着它，看它在车流里左冲右突，正是由于它左冲右突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但这不过就是开得狂了一点，让他惊讶的是，这里的一切看上去是如此的井然有序，绝无可能发生有意的冲击碰撞，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控制着人们不在此做出疯狂的举动呢？
这时他看到了一头骆驼，正从站牌后边的人行道上下到车流中来。骆驼的主人试图在路边拉住它，但无是能为力，反而被它牵扯着一步步地深入了车流。先是迫使最接近它的那辆车子停了下来，跟在这辆车子后面的那一辆想从另一边绕过去，而迎面而来的车辆不依不挠（这是属于它的车道），在它们之间就形成了僵持的局面，由于各自后方的车辆不断前拥，使得它们要退回去也已失去了可能，加上一些车子还在试图绕行，原本的队形迅速被打散打乱，四周顿时堵成一团。喇叭声四起。不过，对此，前头的那几辆车子的驾驶人员并不理会，他们通过放下的车窗纷纷探出头来，带着一定的好奇和出于对后面不明事态大鸣喇叭的车辆的挑衅心态故作平静地看着来到了马路中间的骆驼。也有人下了车，站在车子旁，双手叉腰，就像是在旅行途中停下来查看四周的地形。他还看到车流中一辆豪华车里的一女孩，从放在她双腿间的坤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和一支唇膏，对镜涂抹着嘴唇。
他给倩女幽魂打电话，告诉她眼前发生的事情。倩女幽魂很好奇，问骆驼是哪里来的。他也不知道。她问他那他该怎么办，要不走吧。他说他已经在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