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少年被伤口疼醒,朦胧看见窗边的人影,以为久卿把墨云叫了来伺候,随口叫了声:“墨云,端了药来。”
身影未动,少年敛神一看,大吃一惊。居然是久卿,扶着桌子,依旧斜斜站着,遥遥望着这边。少年心里诧异,难道这妓馆里的,都这么异于常人!果然是住不得,心里为自己的伤更加烦恼,又把归期暗暗提前。然而并不表现,只是下了床,道:“姑娘站了多久了?这么作践自己身子是为何?在下常年带兵打仗,原是粗人,不曾想唐突了姑娘。因在下之伤占了姑娘闺阁,姑娘榻上并不能安寝。才有此前之话,休要多想。滴水之恩尚能涌泉相报。况救命之恩,在下早已记在心里。只是再要姑娘伺候,于心难忍。”这边注意到久卿久站,脚肿腿酸,哪里还能坐下。忙过去扶到榻上。久卿榻上躺了,偏过头不说话。只是肩头耸动,鬓发上的凤钗,摇摇摆摆,带着金子碰触的脆响,一起融入冷又黑的夜里。
久卿觉得自己疯了,这么一场场的哭。哭尽了补齐了这辈子的泪水。她记得小时候,官兵赶了来抄家,逐着她们这些女眷们去妓馆,她也没有这么哭过。只是牵了不知谁的手,懵懵懂懂的还带着笑。之前,她的父亲掐了她的脖子,要让她死。因为受不得这罪,更见不得这么个嫡出的孩子,让万人践踏。母亲跪在身边,把她夺了。嚎哭道:“老爷,留着她罢,活着看造化。”温雅端庄的母亲,此时泪水满面,衣衫不整,还这么嚎叫。她也没意识到该哭。还是懵懂的笑。妓馆里,那些油头粉面鬼魅般的教化妈妈,拿了棍子,先狠狠打她一通,让她害怕,不给饭吃。关在黑冷的灶屋里。扒着柴门,慢慢长大。没日没夜的习曲,拨琴。她心里纵千难万苦,却很少哭。“造化”她记得分离时母亲留给她活下去的理由。她有点明白自己了,她想抓住“造化”。因为常常“造化”弄人。
酉时已过,夏蝉没未端汤药,久卿只得止了哭,起身准备去灶房里催一催。开门前看了看铜镜里自己肿桃儿般的眼,微微叹气。少年看久卿准备出门,迟疑道:“姑娘能否为在下备份笔墨?”
久卿身形一动,略停下说了声“好”。便轻轻带上房门,堂子里寂静无声,久卿知道是金子的功劳,妈妈要全心全意伺候这几个官爷。他们是和风月不沾边的。
久卿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因为带兵的少年,是不一样的。
久卿还未走几步,就看到守着的小厮墨云,看久卿过来,墨云叉手行礼,道:“姐姐救了我家公子,请受墨云一拜”久卿忙伸手扶住。
“若没有姐姐,我家公子还不知道何种境地,如今他可大好?”墨云压低声音有些哽咽。
“郎中说性命已无大碍,但身体尚虚弱,需要好生休养。”
墨云听性命无碍,低着头抹了泪。“多谢姐姐相助。我家公子虽不是家财万贯,富甲天下,但也是钟鸣鼎食,家给人足。待我们家去,小的一定奏明老爷,到时再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久卿听着,心里焦躁。她是为了得赏么?难道都以为她是有意而为,怀了这么个主意,才舍命救了他。连小厮都这么想,那么他呢?他叫墨云去伺候,是因为隔了她,怕她要赏?不见得是这么小气的人,那么多金子都给了她。难道她是为了金子?久卿这么些钱都贴予了他。
久卿心里木木的,对墨云道:“你家少爷让你跟前伺候,快去罢。”
灶屋里婆子正看着药吊子,满屋的药香气。婆子看久卿走来,忙站起来笑道:“小姐儿怎么过来了。”久卿听她声音有异,就明白大约整个暖春楼都知道她攀附上了权贵,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的。
久卿冷笑道:“怎么?不能来?”
婆子看久卿要恼,忙过来奉承道:“呦,怎么不能来,只怕这地儿污了姐的罗裙和小脚。小姐儿越发的俊了。”
久卿恼的更狠,却又不能发作。只是怔怔的。婆子只当久卿忧虑自己的病,只管唠唠叨叨的劝慰:“小姐儿,看开点身子还好些,在暖春楼这么多年,苦也熬了,难也过了,怎么能因为身子坏了事。都知道小姐儿不卖身,这不是好运来了。那官爷府外养了,这辈子荣华富贵。要真能做了小,哎呀,小姐儿,那可真是。”
久卿听着,“小姐儿”“小姐儿”的满脑子里转,不卖身?少年来的时候,她围坐在那些买笑的中间,左右逢迎,难道他没看到?她也就是小姐儿的贱命。所有人都知道了她将来要做小的么?在她救下他的那一刻。他也知道么?正是因为小姐儿,所以离了她。
“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只管看着药,好了给送了去。”婆子点头哈腰的答应了。
久卿吩咐了婆子,却不回房。只往院外走。这边尚未走出,老鸨拖着肥胖的身子赶了来,老远里叫住了。“乖女儿,略停一停步。”
久卿真恨,永远也摆脱不掉的牢笼。